第88節(jié)
一面說,一面鄙視自己,如此胸?zé)o大志,要真成了“梁山好漢”,肯定是三天兩頭的給組織丟臉。 武松心不在焉地笑笑,倚墻立著,慢慢跟她說:“小時候的好勇斗狠,那都不能算數(shù)。十年前遇到周老先生,我才算真正入門。老先生教我的第一課……” 潘小園滿懷希望地問:“是什么?” 是口訣還是心法,是不是哪種練一練就能一步登天的? 武松無視她打岔,認認真真地答:“是武德。” 潘小園:“……” 她以為只有宋江吳用這種迂腐文化人,才會上來就拋出這么一個大帽子戴上,把別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但看武松的神色,也不像是開玩笑逗她。 武松看出她眼里的不以為然,也不反駁,看看日頭,反正時間早,就當是開場聊聊天。 問她:“有吃的沒有?” 潘小園輕輕一瞪他。還沒教出個所以然來,就開始管她要補課費了。不過也沒脾氣,讓他坐了,早上剩的柿餅兒端出來。 武松拿一個柿餅兒放手里,卻沒吃,而是輕輕捏著,深深吸口氣。 “周老先生的名號,你是局外人,未必聽說過。算起來,他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宗師級人物,人稱陜西大俠,做過的義舉不計其數(shù),江湖上人人敬仰??伤耐降芫墔s不怎么樣。當年他讓人追殺,我照顧他養(yǎng)傷的時候,也聽他嘆過不少次?!?/br> 潘小園點點頭,“嗯,除了你,老先生還收過別的徒兒沒有?” 武松神色一凜,立刻糾正:“我不算他的徒弟,這話你別亂說,否則我武松欺世盜名,江湖上可不好再混下去了。” 說得輕松,神態(tài)卻是十分認真。潘小園趕緊點點頭。 “老先生早年收過幾個徒弟,但只考慮了資質(zhì)天分,于德行上并沒有太注意把關(guān)。因此那些人雖然學(xué)了他功夫,有的不思進取,有的誤入歧途,總之,照老先生的意思,都不是理想的傳承衣缽的人選。因此,當年見了我,他便格外謹慎,說我身上戾氣太重,缺什么仁德之心,因此才不收我的。” 這算是他的黑歷史,如今坦坦蕩蕩地說出來了。潘小園有點理解武松方才為什么如此執(zhí)念于“武德”,可是對于周老先生收徒的標準,卻也忍不住頗有微詞。 “戾氣太重,未必就是有罪了,江湖險惡,自己不狠些兒,沒的被人算計。至于什么仁德之心,你……你又不是沒有。當然,比不上什么學(xué)士夫子。但你們混江湖的,又不是修行念佛,別人的拳頭打過來,難道還任人欺侮么!” 武松笑道:“我當時也這么想?!?/br> 潘小園不依不饒:“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也這么想。周老先生沒收我,也許真的是明智之舉?!?/br> 潘小園撇嘴。也算是大言不慚。 “所以,你方才說的什么‘武德’……到底是哪些?” 武松猶豫片刻,似乎突然有些臉紅,好久才承認:“其實……我也有些記不得了……” 潘小園跺腳。故弄玄虛,早說呢! “那、那你讓我……” “我背不下那些條條框框,但也許是跟老先生潛移默化了那么些日子,總有個大致的感覺,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本事越大,越是不能任性?!?/br> 潘小園想到自己的未來,問一句:“那,本事不大呢?” 武松:“……也不能?!?/br> 潘小園心里面搖頭。武松本人的任性程度簡直突破天際,他這話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 難怪周老先生看不上。武松做事,遵循的是自己天生的樸素三觀,而不是靠死記硬背下來的做人準則。 她覺得再繞下去就沒個頭了,安撫似的,笑道:“好好,我明白,就算我學(xué)了武功,也不能隨意欺侮不如自己的,要扶危濟困,要急公好義,不明道理的人要教訓(xùn),可也不能恃強凌弱、不能為所欲為——武二哥,武師傅,你瞧我這修養(yǎng),還夠格不?” 武松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點點頭,“非常夠了。你怎么知道這些?” 潘小園心道:“過去讀的武俠話本子,滿篇都是這種話?!?/br> 嘴里甜甜的,說:“還不是每天潛移默化,跟你學(xué)的?!?/br> 武松大約也知道她在拍馬屁,不肯笑太明顯,站起來,凳子拉一邊,問:“早間孫二娘都教你什么了?白天沒看仔細?!?/br> 潘小園心花怒放。終于算正式開始了。也立正站好,得意洋洋地就要跟他炫耀:“是那個撩……” 話說一半,卡殼了??偛荒芨f,學(xué)的是撩陰手三十八式,專門打你們臭男人特有的要害部位吧! 臉上一熱,趕緊懸崖勒馬,眼珠子轉(zhuǎn)兩轉(zhuǎn),想換個正常點的武功招式名字??上ё约耗X袋里存貨空空,平時在梁山上沒少聽人切磋武功,真到用的時候,那記憶都不知藏哪兒去了。 還囁嚅著,武松催她:“不見得這么快就忘了吧!要不給我演一下也成。” 演你個頭。她一鼓氣,“你沒見過孫二娘的武功路子嗎?” “沒見過。怎的?” 潘小園張口結(jié)舌。在原著那個平行世界里,武松確實似乎和孫二娘交過手——現(xiàn)在想來,可見一點也沒有吃虧。 可在自己的記憶里,倆人一見面就是友好狀態(tài),他說不定還真不知道孫二娘的底細。 她能怎么辦,見武松還十分真誠地等她出手演示,看都不敢看他,恨不得趕緊逃出院子里完事。 想了想,訕訕地說:“你不是說她教的不好嗎?我……我已經(jīng)全忘掉了,腦袋放空,方便學(xué)新東西……” 這也是托之前看過的武俠“話本子”之福。英雄無敵的男主初學(xué)神功,不就是要把以前的招數(shù)“忘記一小半了……”“忘記了一大半……”“現(xiàn)在忘得干干凈凈了……”然后才能無往不勝么? 武松對她的歪理邪說極度無語,看她又是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兒,眼睛眨巴眨巴的尋求他的肯定,只好不提這茬子事??纯刺?,剛過了小半刻鐘,時間還足夠。 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既如此,就先從力氣練起。沒力氣,人家一只手扭上來,你招數(shù)越精妙,骨頭碎得越快。” 普普通通一句話,作用卻如同秘籍的第一句,讓潘小園一下子醍醐灌頂。方才孫二娘教她的那些什么撩陰手三十八式,練得挺帶勁,但都是建立在對方不還手的基礎(chǔ)上的。若是碰上武松這樣的對手,根本沒機會使出來,甚至眼睛剛剛瞄到目標部位,就得讓他反殺了。 但還是有點不服氣。為什么蕭讓就能上“速成班”,自己就一定得從基礎(chǔ)打起?再說,這個世界里,沒有什么內(nèi)功秘訣么? 看武松的意思,好像還真的沒有。每一斤力氣,都是他腳踏實地練出來的。 她感到肅然起敬,同時覺得面前這人有些可怕。 試探著跟他提建議:“那個,力氣什么的,我自己以前也胡亂練練,譬如俯臥撐,還是能做十來個的。” “做個試試看。” 潘小園見他輕描淡寫地甩出這么一句,站著沒動。這很不雅啊大哥! “那,那個……最近少有鍛煉,也許一個都做不出了……” “那也試試看。我不笑你?!?/br> 雖然他板著臉,一副合格嚴師的派頭,但潘小園覺得他一定是故意的。還嫌她在他面前出丑不夠。 “那好,你轉(zhuǎn)過去,我……我自己來。做多少給你報數(shù),不會撒謊的。” 武松無語,眉眼間嫌棄地跳了兩跳。所以這是自己出題,自己監(jiān)考,自己打分? 不能這么慣著她,否則別想看到一點進步。 “那,扎馬步,會嗎?看你能堅持多久?!?/br> 這潘小園倒會,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可是…… 身邊多了個圍觀的異性,怎么動作怎么覺得別扭。微微往下一蹲,就覺得自己仿佛是在使用一種瓷質(zhì)的、白色的衛(wèi)浴器具。 還好這東西武松沒見過。 立刻又站好了,神態(tài)里有些扭扭捏捏的。武松笑了:“你看,你還是不會。” 她無話可說,只能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句批評。 他笑笑,“不用了。這么著,你往下扳我的手臂,我看看你能使出多大勁。” 潘小園松一口氣。掰手腕?她會。 跟武松掰手腕?全梁山怕是沒幾個人試過。 不過,好歹這里不是斷金亭,旁邊小弟都沒,圍觀人眾僅限于蟲蟻鳥雀,倒是不太用得著在乎丟不丟臉。 活動活動手腕,朝他十分豪邁地伸出手,非?;磉_地說:“那你輕點。” 武松其實心里也沒底。他自己沒什么執(zhí)教經(jīng)驗,但凡出手,一般就是揍人。雖然手底下也有輕重,但被他揍的,至少還都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周老先生嚴訓(xùn),手里沒刀的小白,他一個指頭也不能碰。 手伸一半,還在猶豫,手心一溫一軟,已經(jīng)被大大方方的握住了。兩只手在型號上差一整圈,說是握住,其實只是幾根細指頭裹上他手背,拇指輕輕勾著他拇指,纏綿了那么一剎那,然后壞心地猛一使勁。 武松立刻反應(yīng),小臂微微一繃,對面排山倒海的攻勢就變成了涓涓細流。潘小園一咬牙,肩膀也用上力氣,鐵掌推不動,見他一臉悠然自得的微笑,再加把勁,整個上半身繃緊了。 武松袖子里變出個柿餅兒,空著的那只手捏著,啃一口,含含糊糊的問:“你開始用力了嗎?” 絕對故意的。大庭廣眾之下裝逼也就罷了,眼下這算什么,孤芳自賞么? 潘小園喘口氣:“沒?!?/br> 不就是試一下實力,又不是比勝負,眼睛斜著掃一下他,見還是放松的在啃柿餅兒,下定決心,丹田聚氣,直接一踮腳,整個身子的重量壓下去。 杠桿一端放個近百斤的大活人,看他還能上天不成! 武松嘴角一抿,穩(wěn)穩(wěn)接下了杠桿另一端,還不忘說:“這樣也行,別忘了腿上也用力?!?/br> 潘小園從善如流,感覺比試的目的反了過來。倒要看看這人有多大能耐! 武松眼角含著打趣,還不忘損她:“就這樣了?我看你也做不出十個俯臥撐,挺多三個?!?/br> 一面說,一面輕輕用力,上臂的肌rou微微隆起來,脹圓了衣袖。 潘小園發(fā)現(xiàn)自己噸位還不夠重。如此耍賴的做法,居然還被他一寸一寸的往上托! “你、犯規(guī)……不帶這么玩的,能不能不練力氣……四兩撥千斤,教點投機取巧的……不成?!?/br> 武松大約是頭一次遇到這么讓他有優(yōu)越感的對手,眼睛彎起來,笑出聲,越笑越暢快。見她用力用得臉通紅,細眉毛一抖一抖,真是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終究是于心不忍,柿餅兒吃完,沉一口氣,猛一用力,手臂一托一舉,耳邊一聲尖叫,小娘子已經(jīng)雙足離地,晃晃悠悠掛他手上了。 “武松,你……你裝上癮了不成……你放我……” 許是執(zhí)念太重,她還在那兒用力往下按,死活不肯松手。被他拎秋千似的拎了好一陣,才想起來什么,腦袋一偏,氣呼呼問:“這是離地多高?你不放我,我可跳了!” 冷不丁那身子微微晃到他旁邊,肋下不經(jīng)意蹭了一蹭。他全身一麻。她再一掙一扭,用力方向反了,眼看就往他身上撲。 他握了拳,不敢再惡作劇,趕緊給她放下來,表面上還十分大度地微笑,說:“好好,你站穩(wěn)了。” 潘小園腳踏實地,才發(fā)覺有點用力過度,手上脫力,腳底下不倒翁似的趔趔趄趄。剛要倒,后背讓他托住了,一片熱。 后面還在沒心沒肺的笑:“你瞧你這點力氣,能干什么?” 她心里有點氣急敗壞,還想著不能讓他看出來,反正她這點實力也沒什么可遮掩的。倒是武松,這副身板兒,打死老虎果然不是吹的,就算是來了一次大舉活人,也只不過是喘息急了三分。潘小園覺得,要是自己能練出他的十分之一,大約就能秒殺梁山上大部分人。 好好,服了,但是,“所以,能教我些實用的功夫嗎?不憑力氣也能打人的那種。” 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大半,把他請來這么久,除了聽些往事,長些見識,一點兒也沒達成原有的目標。 頭頂上輕輕的一口熱氣,堅定嚴肅的口氣:“那是旁門左道,我就算會,也不教你?!?/br> 她覺得有點腿軟,也不知是被這口氣吹的,還是方才用力過猛,身子軟綿綿的,七分靠自己站著,三分在他手里,有些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