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剛想懶懶的問一句:“你真會?” 就聽得他又微微笑著,說:“你若要學旁門左道,山上也有不少人會,也有不少人肯教你,但我不愿讓你學。那種功夫,也就能對付點蝦兵蟹將,真遇到強勁的對手,適得其反,會要命的。” 認認真真說完,手上輕輕一推,給她推站直了。 潘小園琢磨一刻,轉(zhuǎn)過來,一副微微泛紅的硬朗的臉,一雙誠誠懇懇的漆黑的眼,開始還躲閃,不多時,放開了盯她,直到她點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雖然語氣上像是越俎代庖,為她做主,但畢竟十分有道理。江湖險惡,一點點花哨的名頭面子固然誘人,但最終不還是靠實力說話嗎? 花架子,空好看,卻也會惹來無數(shù)的挑釁和試探。蕭秀才是打算在梁山扎根一輩子了;吳軍師身邊有千軍萬馬護佑著。他倆自然不需要用武功來擺平事情??伤??搶個名不副實的頭銜,然后一輩子讓人護著么? 她輕輕揉揉手臂,說:“那好,等我……” 剛說幾個字,忽然發(fā)現(xiàn)跟他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方才腳底下虛浮,沒注意分寸。這時候靜下心來,發(fā)現(xiàn)眼前就是一起一伏,厚實的胸膛,赭紅衲襖子,發(fā)力的時候會微微鼓起來。 她不知怎的有點燥,轉(zhuǎn)身就想退幾步。胳膊一緊,讓他拉回胸前,他聲音有點不滿。 “等你怎樣,話別說一半。” 潘小園一口氣說道:“明白你的意思啦,學武功得慢慢來。我不走捷徑,等我能做十個俯臥撐,再找你練下一步?!?/br> 說完,微笑仰起頭,還不忘謝他:“今日辛苦你了,進去喝點茶?” 武松笑笑,剛要答話,笑容凝固了。 她踮腳,身子再次靠近了一刻,伸手,尖尖食指,輕輕摘掉他胸前一根長發(fā),大約是方才跟他鬧的時候沾上去的。 武松不敢挪動,忽然心中閃回,方才這同一副身子,在他手底下一掙一扭的動態(tài)。 迅速轉(zhuǎn)過去,“茶就不用了,多謝?!?/br> 那邊罪魁禍首渾然不覺,興許也是故意的,眨眨眼,“拿點果子回去?” “不用了?!迸榈囊宦?,院門關(guān)上,飄進來最后一句話:“記著,別胡亂找人練功夫?!?/br> 她沖著大門喊:“要找就找你,知道啦!” 外面沒聲,也不知這話他聽到?jīng)]有。 第112章 989.10 “潘……娘子?大姐?” 怯生生叫門的,是個挺陌生的小嘍啰。潘小園確信沒在山上見過。放進來一問,才知道是山下水寨里的。 梁山水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地位不是太高,像呼延灼、關(guān)勝這些朝廷降將上山之后,更是有些顯得黯然失色。但水寨畢竟是梁山的第一道屏障,水泊梁山“易守難攻”的名頭,一大半都得歸功于它。 當初官兵瘋狂圍剿梁山之時,不可避免的第一步,就是渡水登陸金沙灘。而在眾水軍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這第一步,官兵通常就走得不太順,一半的人得先被拉下水。等戰(zhàn)斗過后,匆忙逃離的時候,另一半也免不得落到水里浸一浸。 可一旦涉及對外征討,水軍就派不上用場了。少有的幾次,阮氏兄弟他們跟著大部隊出征,騎在馬上,別別扭扭,就像是個徒有虛名的海軍陸戰(zhàn)隊。 眼下梁山壯大,官兵不太敢直接來啃這塊硬骨頭,水寨的地位也就有些尷尬。好比發(fā)達之后的糟糠之妻,甩掉是舍不得的,但要帶出去撐門面,總覺得差了那么一點兒。 因此水寨里的人,也多多少少自成格局,不太參與山上的練兵事務(wù)——畢竟兵種都不太一樣,與其在槍法上增加造詣,不如憋氣多憋一炷香工夫來得實在。 潘小園見是水寨上的人找來,自己也覺得少見,連忙先招待一碗酒,問清來意,才知道是阮小七大哥有請。 潘小園不動神色地套幾句話,確定了不是為那兩筐咸魚的事,這才欣然答應,整理好手頭的事務(wù),眼睛四周掃一圈,點上在一旁打掃房間的貞姐,下山出發(fā)。 她慢慢發(fā)現(xiàn),有時候出門帶個小蘿莉,比帶上個人高馬大的小弟更為便利。一是避免自己成為萬綠從中一點紅的尷尬場景,二是散發(fā)出絕對人畜無害的氣場,大伙見了小姑娘,也多半會讓著些。 畢竟潘小園自己曾是斷金亭上的贏家,算不上咄咄逼人的江湖女俠,到底是“事業(yè)女性”,不少大老爺們會對她有戒心,更有不高興大哥這樣的人物,天生就看她不爽;而貞姐年紀小,又是女孩,弱者中的弱者,完全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梁山上的絕大多數(shù)——除了李逵那樣的——都會給她一個好臉色。這也是江湖中人最基本的道德原則。 貞姐很少下山見世面,高高興興地跟去了。剛到金沙灘畔,就吃了第一嚇。 一個五大三粗、肌rou成塊的小叔叔,頭發(fā)上插了朵蔫了吧唧的小花兒,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圍著塊破布裙,爽朗地笑著迎過來:“大妹子來得挺快,小七在此有禮了?!?,這小丫頭是誰?” 潘小園知道這就是水軍頭領(lǐng)的日常打扮。他沒“脫得赤條條地”,已經(jīng)算是對訪客的性別賦予了相當?shù)淖鹬亍?/br> 相比貞姐,她已經(jīng)對這種賞心悅目的胸肌腹肌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臉不紅心不跳,連忙笑著打招呼。 阮小七看起來完全沒被那張好人卡所影響,仍舊是光明磊落,一點也不扭捏。潘小園心里暗贊一句,這才是內(nèi)心陽光的個性小伙子,被拒了就拒了,沒什么氣餒沮喪,也沒記恨她。她想著,下次這兄弟再看上哪個妹子,自己得給他參謀參謀,不能讓他再出手咸魚了。 話說回來,阮小七未來的女人,有一點起碼是特幸福的:永遠不用糾結(jié)“他老娘和自己掉水里他救哪個”——就算他家再生三五個閨女,全部不幸落水,也都是能讓他瞬間全撈上來的節(jié)奏。 走兩步,進了小草棚,貞姐又嚇一跳。里面又有兩個更加兇巴巴的叔叔,全都衣衫不整,席地而坐,吆三喝四的賭錢呢。梁山上禁賭,水寨里天高皇帝遠,規(guī)矩松,大家悄悄的來。 潘小園認得,上去行禮:“阮二哥、阮五哥?!?/br> 兩人被撞見賭博,有點尷尬,收了一桌的骰子銅錢。阮小五不知怎的有點情緒低落,看了她一眼,陰沉沉的不說話。阮小二朝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一指:“妹子坐?!?/br> 三兄弟扭捏了一小會兒,方才道出了請她來的意圖。阮小七最直爽,扯幾句,小聲問:“那個,知道妹子你腦袋靈,如今寨子里的采購都明碼標價了,你看咱們水寨里的魚蝦……這個,能不能也、也定個價?” 阮家兄弟沒什么文化,說得七零八碎,潘小園一時沒聽懂:“定……價?” 阮小二撓撓頭,不情不愿地說:“這種小事,也不好意思麻煩軍師他們,但……不是聽你說過,那個什么,數(shù)量和價格,有關(guān)系,咱們這兒的魚,數(shù)量有點跟不上……” 貞姐插嘴,糾正一句:“是需求和價格有關(guān)系。價格高,需求就低!” 三兄弟齊聲道:“對,就是這句話!” 掰開揉碎說了半天,潘小園才徹底明白過來,阮家兄弟到底是栽在什么難題上了。 水寨除了日常練兵,還兼做捕撈工作,負責供應梁山食堂里的各類魚蝦。小嘍啰們實行輪崗制,兩天當兵,一天當漁民,也算是勞逸結(jié)合。 阮家兄弟落草前就是石碣村的漁民,靠水吃水,經(jīng)驗豐富。因此梁山上從來不愁新鮮水產(chǎn)。開宴席的時候,十四五斤的大鯉魚,都是一鍋一鍋往上抬的。豐富的水產(chǎn)資源,向來也是梁山的一個大招牌。 可是隨著梁山人口暴增,大伙發(fā)現(xiàn),能撈到的魚越來越小,要找大魚,劃船劃得越來越遠。更別提,隨著水底下安置了各樣機關(guān),破壞了水中生態(tài),魚群數(shù)目也連年減少。如今要再捕那種十四五斤大鯉魚,只能靠運氣了。 可梁山食堂的食譜還是老樣子。大伙吃慣了鮮魚,這一鬧魚荒,紛紛表示不滿。阮家兄弟首當其沖,過去是拿魚當飯吃的,現(xiàn)在改吃米飯面餅,一個個有氣無力,頗有些水土不服的前兆。 這才想起來潘小園曾經(jīng)的各種言論,說什么,一切東西只要定了價,需求就會下降?——記不清,反正是這個道理。這就把她請來出主意了。 潘小園捋清了現(xiàn)狀,低頭沉思片刻。眼前的問題很明確:水泊里魚類資源緊張,而山上對鮮魚的需求不減,如何解決這個矛盾?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魚變成商品,核定一個價格。要定價,首先要畫出魚類的供需曲線。其中的“需求”部分,由于鮮魚屬于食品,雖然并非“剛需”,畢竟需求彈性不大,她在梁山這么久了,心中也多少有數(shù);但“供給”部分,她還真是兩眼一抹黑,從來沒了解過,水寨里的捕撈業(yè)是如何運作的。 再說,若是連一日三餐這樣的幾本生活需求都定上價,梁山徹底走上資本主義道路……且不說可行度如何,大部分人應該都是不會答應的。 眨眨眼,客客氣氣地問:“幾位大哥,水寨里每日的捕撈量,大約是多少斤?收獲低的時候能有多少,高產(chǎn)的時候又有多少?有沒有季節(jié)差異?” 幾個姓阮的完全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頭齊聲道:“沒注意過啊?!?/br> 阮小七道:“我們這邊的魚,都是剛撈上來就送去山上,誰耐煩記賬!” 潘小園無話可說。確實,這幾位大哥,是漁民,是水軍,是賭徒,是土匪,唯獨不是商人。 “那……”看來只能實地考察一番,“若是大哥們不嫌棄,能不能讓奴家觀摩一下,看看你們的工作量?” 阮小二:“觀……摩?” 阮小七粗聲道:“是想在我們水寨里轉(zhuǎn)轉(zhuǎn)吧!妹子說話別文縐縐的,我們聽不懂!請!” 這仨人當真爽快。潘小園突然找到些女漢子的感覺,也朗聲道:“那就多謝!咱們走吧。” 當即出了草棚。阮小二還不忘把賭錢的家伙什兒收起來,免得讓人瞧見。 出門上船,搖沒兩下,迎面來了一艘燕尾船。阮家三兄弟見了船上的人,齊聲打招呼:“李大哥。” 潘小園看那人時,濃眉毛,大眼睛,鐵絲般髭須亂戳出來,卻不顯得兇。綽著一桿槍,朝幾人一笑:“又賭錢呢?” 銅鐘般聲音,帶著些南方音調(diào)。 梁山上“李大哥”不少,光她認識的就好幾個,而這一位,顯然是諸多“李大哥”中最有領(lǐng)導范兒的。 阮小七嬉皮笑臉地說:“哪里賭錢了,大哥看岔了?!?/br> “李大哥”似笑非笑,判斷道:“二郎贏了,五郎輸了?!?/br> 阮氏兄弟:“……” 等那船搖遠了,三人才齊齊一縮頭。小七見潘小園還保持著微微張嘴的姿勢,笑著介紹道:“混江龍李俊,賭錢誰都賭不過他?!?/br> 潘小園這才恍然。李俊跟宋江是江州劫法場的交情,果然不一般。 小船晃過一篇蘆葦蕩,黑壓壓現(xiàn)出一片人。貞姐嚇了第三跳,“呀”的叫了一聲。 都是正在cao練水戰(zhàn)的小嘍啰,人人身上都只圍塊布,有的還不太蔽體。見那船搖出來,大伙先是遠遠的叫大哥,及至看清那船上帶著兩個衣冠楚楚的大娘子小娘子,集體驚呼一聲,有的手忙腳亂找衣服,有的愣著不敢動,有的伸手提褲腰,更多的是趕緊撲通跳水里不見了,留下一個個冒著泡的小漩渦。 阮小二跳到另一艘船上,水里拎起兩個人,哈哈大笑:“慌什么,都沒見過女人不是!——鐵柱、魚伢兒,出來,跟潘六娘子說一下今兒的捕獲!” 潘小園被他說得微微一臉紅,有點明白三兄弟的心思了:平日間水寨里的小弟難得見一次異性,這是帶她來讓人參觀來了!順帶收獲一點小小的優(yōu)越感。 可阮小二磊落得讓人生不起氣來。況且他這句話一出,也在自己人里拉來不少仇恨。小五當即陰沉沉地看著他。 小七往水里啐一口,笑道:“行了二哥,都知道你有媳婦,用不著老提醒我們?!?/br> 說話間,被點到名的那兩個水軍小頭目已經(jīng)游過來了,扒著船邊兒匯報:“今天天氣好,泊子東邊派了一隊人,應該能捕個三五十斤。寨子里魚塘還是老樣子,蔫不出溜的,今兒寨子里不開席,就不從里面打漁了。水寨南邊昨日撒的網(wǎng),兄弟們還沒去收,估計有個二三十斤就不錯,最近那地方風水不好,魚都繞著走。大哥,不是兄弟們不盡力……” 他還當潘小園是上面領(lǐng)導派下來視察的呢,說完一番話,還不忘趕緊澄清一番,說今天的捕撈量沒趕上平均水平,以往會稍微多一點。 潘小園默默記下了,又問:“南邊有多少漁網(wǎng)?” 小七說:“帶你去看看?!?/br> 也不知他是怎么cao縱的小船,手里竿子一撐一點,小船優(yōu)雅轉(zhuǎn)向,幾個彎曲,飛快地沿著蘆葦叢生的水路蜿蜒而去,呼呼帶風。好像他駕馭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條馴服的大泥鰍。 一面搖船,一面笑著介紹:“喏,就是在這兒,我們把何濤那狗官打了個落花流水,船鑿得漏了,下一刻就把人從水里揪出來,那頭發(fā)才濕一半!” 等水面重新寬闊起來,貞姐“哇”的一聲,嚇了第四跳。阮小七十分得意,指著道:“你看!” 只見水面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五顏六色的浮漂網(wǎng)罟,稍淺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竹筒漏斗,有的里面已經(jīng)誘了魚進去,翻滾掙扎,白白的魚肚皮亮著。放眼望去,就是一片魚類的修羅場。 小七已經(jīng)滿口生津,笑嘻嘻地道:“便是這些了,不過里面大魚不太多,若是宴席要用,還得花時間挑一挑。” 潘小園覺得有點明白了,問:“水寨四面,日日都是這樣?” 小七得意:“那當然!當然,官兵來的時候,還是要把網(wǎng)都收走,但眼下誰他娘的敢隨便闖咱們水泊,這會子一片太平,才……” 潘小園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哥你不覺得……這捕魚的家伙什兒,有點……太多了嗎?” 阮小七大驚小怪:“多什么多!就這些,還不夠呢!寨子里三天兩頭的來催!現(xiàn)在連魚都學乖了,碰上咱們的竹筒,知道繞著游!” 潘小園對吃魚沒太大執(zhí)著,毫不客氣地指出來:“這叫竭澤而漁,不行的,過兩年,魚就沒啦。” 小七:“……竭什么魚?” 潘小園有點為難。人家是老牌漁民,捕過的魚比她踩過的螞蟻多,按理說輪不到她來指手畫腳。但正因為他太習慣做漁民時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也就沒看出來,成規(guī)模的捕撈業(yè)所帶來的生態(tài)隱患。 無怪乎那日那位釣魚的大哥,半天一無所獲。 在船頭坐下,掰著手指頭跟他算:“七哥你看,這方圓一里之內(nèi)的水域,每年大約能產(chǎn)多少斤魚苗?養(yǎng)一年,是多少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