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趕緊又吹噓了一通“良心價”，沒有立刻松口。

    潘小園輕描淡寫地一笑：“那條街上有點臭。去看看別家?！?/br>
    幾人魚貫而出，那掌柜的愣在當(dāng)處。

    不是外地人么，連角門子二巷口溝渠反味兒都知道！

    趕緊追出去：“這個嘛，是小人失察，要是和那寡婦娘子商量商量，或許可以壓點價……”

    潘小園回頭嫣然一笑：“知道啦，回見！”

    既然都出門了，那就至少晾他半日吧。

    左近的牙行都問過來，出租的鋪面各有千秋，其中兩家還帶著他們?nèi)タ戳颂朔?。臨近中午，幾人找個餛飩攤兒坐下來，一邊稀里呼嚕吃著，一邊在幾個商鋪間舉棋不定。

    角門子二巷口的下水道臭，榆林巷的房屋面積略擠了些，御街附近的南薰門，每天清早有人趕豬進城……

    先把下水道臭的地方排除了。留不住客。就算燕青周通他們不在乎，以后接待了梁山來的好漢，遇上脾氣爆的，非得把那下水道拆了不可。

    另外兩個地方呢，各有各的缺點。正踟躕時，鄆哥輕聲來了一句：“嫂子，我前天在御街上售賣的時候，兩邊的鋪子，房檐上全都是罩著竹葉的紅梔子燈。”

    潘小園一怔，沒明白他的意思。

    燕青掩口含笑，解釋一句：“掛那竹葉罩燈的鋪子，別看白天不起眼，到了晚上，會格外熱鬧。”

    她依舊沒聽出所以然。但瞧燕青的神情，倒是瞧明白了。

    合著那邊兒就是紅燈區(qū)呢！

    孫雪娥也明白了，吃吃一笑：“你們肯定偷偷去過，是不是？”

    鄆哥忙道：“你瞎說，我沒有……”

    潘小園笑笑，拍板：“咱們梁山好漢不都是不近女色，哪能把暗樁設(shè)在那兒呢，回頭惹人心煩?！?/br>
    就算不接待梁山好漢，單說團隊里這幾個爺們，燕青不用管他——他要尋個艷遇從來不用花錢——要是周通心猿意馬，肯定要跟媳婦鬧別扭；要是鄆哥董蜈蚣再近墨者黑，給帶得野了，那就徹底人心散了，隊伍沒法帶了嘛。

    于是紅燈區(qū)的鋪子也淘汰了?；氐窖佬校炏铝擞芰窒锏匿伱?，小就小些吧。

    已經(jīng)看過房，后面的宅子共五間屋，擠一擠確實能住得下所有人。但既然是暗樁，總得要有空房預(yù)備著。再說，尋常的小廝幫工可以兩三人擠一間，燕青、周通這樣的梁山好漢，打起仗來以一當(dāng)十，喝起酒來千杯不醉，在梁山上也都有獨門獨小院子，這次“駐外任務(wù)”，總不能讓他們蜷在員工宿舍里打上下鋪吧。

    潘小園跟大伙略微商量一下，決定再租下鋪面旁邊的一處空置民宅，兩進的院子，跟商鋪有一道小門連著，里面能住兩家子人。

    “這么著，我跟貞姐兩個女眷，就住在旁邊的宅子里。還空著兩間房，可以先給三娘留一間。你們幾個大哥，連同孫妹子，就住到鋪子里去，凡事有個照應(yīng)。咱們做不到狡兔三窟，兩窟起碼得有。”

    鋪子和宅子合起來，價格談到了一個月四十五貫，外加一次性的四十貫，算是買斷鋪子里的家具裝潢。一次性付清半年房租，外加一個月押金，再加上一成的交易稅，共是三百九十貫半。

    那牙行掌柜的眉花眼笑，連聲說：“娘子是爽快人，這么多錢運送不方便，娘子可有錢引？那半貫錢，小人給你們抹零頭。”

    終于也被當(dāng)做“富商巨賈”對待了一番?？上уX引是沒有的。潘小園搖搖頭，直接命令：“稱金子。”

    堪堪三十兩四錢。兩大塊金子拍在案上，被那牙行掌柜呵護地籠在手里，好像籠了個寵物小倉鼠。

    租房和入住手續(xù)自然都是燕青出面辦妥。交割完鑰匙，鄆哥飛也似地回到客店報訊。不一刻，幾輛平頭車兒推過來，這就把全部家當(dāng)搬來了。

    潘小園累了一上午，這會子搬個小凳子，坐在鋪面進去的門邊，一面嗑瓜子兒，一面上下打量著自己的新產(chǎn)業(yè)，指點江山：“這兒是酒柜，那兒放座頭！角落里的座頭用屏風(fēng)遮一下，算是‘雅座兒’！……樓梯需要修一下……”

    武松和周通兩個壯勞力，倒是十分合格的搬家工人，她笑瞇瞇的看著倆人忙來忙去，油然升起一股身為地主婆的錯覺。

    其他幾個男人也跟著忙。不出半日，一個小小的腳店頗具雛形。其中廚房是完全按照孫雪娥的意思擺設(shè)的。塵埃落定之時，孫妹子一只腳跨進那廚房，當(dāng)場淚流滿面。

    就是過去在西門慶老爺府上，要做飯也得看人臉色，這個不能用，那兒不能站，要添置個鍋碗瓢盆，資金半個月申請不下來。

    現(xiàn)在呢，一個完全屬于她的，自由發(fā)揮的舞臺！

    要不是旁邊有人看著，潘小園覺得，孫雪娥當(dāng)場就要撲到周通懷里，來一個愛的抱抱。

    不過她也等不得多久。將那新廚房來回來去摩挲了一陣子，就拉著周通，拐到不知哪個角落里了，半天不見人影。

    隨后是和鋪子相連的小宅子。由于街道規(guī)劃的限制，那宅子的形狀有些奇怪，不是尋常的四合院，倒有點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等邊梯形的式樣。從上往下俯視著看，就像個矮矮胖胖的葫蘆。

    確實不太適合尋常人家居住。難怪空置著等租呢，價格也比市價低一截。

    不過對于潘小園來說，這個葫蘆宅倒是個十分理想的暗樁后身——犄角旮旯甚多，藏得住秘密。

    趁著武松這個勞力還在東京，使喚著他，連同別人，也把這葫蘆宅給布置好了。先收拾出三間臥室，朝向最好的那間，眾望所歸的給了潘大姐。她推辭不過，只好應(yīng)了，笑道：“回頭等人手多了，再重新安排?！?/br>
    扈三娘跟著忙了一下午，此時終于有些受寵若驚：“這……這間屋，給我留的？”

    潘小園點頭笑道：“我們開酒店，那是吃住兩用，總得有房客不是？三娘若不棄，就當(dāng)我們的頭一個房客，也算是給我們開個張?！?/br>
    扈三娘抿著嘴，點點頭：“那我付房租?！?/br>
    美人的心思敏感，不愿意欠別人的。

    潘小園卻另有打算，拍拍她肩膀，跟她商量：“你也不是沒見，城里欺負女人的宵小太多，你住在這兒，就當(dāng)是我們幾個女流的保鏢，要是有人來酒店惹事，你也幫忙出個力——算我雇你，給你工錢，和房租相抵，另外管飯。”

    扈三娘大約從來沒接到過如此世俗的邀約。低頭盤算了一會兒，對潘小園開出的條件沒什么概念。

    貞姐在旁邊告訴她：“就是管吃管住，留意壞人！六姨的條件算厚道啦，你就留下來嘛！——唔，要是能順便教教我怎么打架……”

    說一句，瞪鄆哥一眼。扈三娘那天當(dāng)街揍了高衙內(nèi)，貞姐看在眼里，佩服得五體投地。想著要是能學(xué)到她一成本事，以后見著鄆哥，不用跟他打嘴仗了。

    鄆哥渾身一激靈，狠狠瞪她一眼。想出言反對吧，又不太舍得美人jiejie就此走了，因此不說話。

    潘小園見美人頗有心動的神態(tài)，補充一句：“閑暇的時間歸你自己，你想鉆研武功，這兒不正是個沒人打擾的好地段么！”

    扈三娘終于意識到天上掉了餡餅，難得的露出一絲靦腆的笑，低聲說：“如此，多謝……”

    接下來就是零零碎碎的雜事了。派鄆哥、董蜈蚣去街上采買必需品——無非是各色食材、煤炭、被褥、盆罐碗碟之類。等到天黑，華燈初上，外面開了熱鬧的夜市，大伙聚在新租得的榆林巷鋪子里，也熱熱鬧鬧的圍一桌，打算來個開張宴。

    只是這開張宴時不時的被打斷：一會兒發(fā)現(xiàn)缺雙筷子，馬上派人去外面的夜市討；一會兒又覺得煤爐該挪地兒，周通哼哧哼哧的給搬開；再一會兒，又眼尖發(fā)現(xiàn)房梁上落灰，董蜈蚣自告奮勇，跳上去清理——斷斷續(xù)續(xù)的吃了一個半時辰，一頓飯才算圓滿結(jié)束。大家各自認領(lǐng)房間，回屋睡覺。

    潘小園幫著收拾到了最后，舉著盞燈，酒酣耳熱的推開小門，回到葫蘆宅，正要往自己的新臥室去，轉(zhuǎn)角一個陰影，把她堵了個嚴(yán)實。

    她嚇一跳，燈一照，才嘻嘻笑道：“二哥啊……”

    武松臉上也喝得有點泛紅，朝鋪子的方向一指，神色間有些委屈：“那兒沒我的房間?！?/br>
    潘小園一想，也是，把他忘了。

    武松本來就不是暗樁團隊的一員。今天熱火朝天的幫忙把鋪子歸置好，已經(jīng)算是完成了護送的任務(wù)。鋪子里住的都是長期“員工”，自然沒有他的宿舍。

    “那正好。我這里剛好空著個客房，本來是打算接待梁山兄弟的。喏……”

    第160章 1129.10

    “那……二哥早點安歇。”

    道了晚安，又要邁步，手腕上緊了一緊，他沒放人。

    “還有……什么事？”

    “……沒事。”

    潘小園心里又是一提。靜靜保持著被他拽的姿勢，手腕上一陣癢癢的，爬進她心里。

    尋思半晌，轉(zhuǎn)過來，沖他一笑：“今兒忙了一天，都沒來得及多跟你說話?！?/br>
    武松笑笑不說話。月黑風(fēng)高的，她的笑容也顯得模糊。

    白日里，看她如同踩著風(fēng)火輪一般，火速談下各種單子，他也忍不住感慨這女人的能耐。多少他做不來的事，她卻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dāng)然這感覺不是第一次了，但今日尤為強烈。在風(fēng)流繁華的東京城，復(fù)雜的環(huán)境映襯著，她的一舉一動都帶給他驚喜。

    這么個有能耐的女人，是他的……嗎？

    潘小園見他出神，笑吟吟補充一句：“是不是想我了？”

    他說不出口的話，幫他說出來。不跟他比臉皮薄。

    見他不情不愿點點頭，她心里可舒坦了。再追問一句：“想我什么？”

    武松明顯窘迫，低頭笑笑，大約在措辭。他對于任何說出口的話都是認真的，既然要回答“想她什么”，那就得認認真真答出個所以然來?？蛇@種虛無縹緲的旖旎心思，哪能有半分具體的表現(xiàn)呢？就算有，真要件件都和盤托出，他不成流氓了嗎？

    最后他說：“想你……是不是還生我氣?！?/br>
    潘小園一怔。不記得生過他氣啊，趕緊澄清：“今天是太忙了，才沒怎么顧你……”

    再想想，他倒不至于為這點冷落而多心。再一回憶，猛然記起來了，前陣子，確實大大小小的一直在和他吵架，重話也說過，眼淚也掉過，但她沒志氣，早就不恨他了。

    朝他赧然一笑：“你不生我氣就好——就算氣，也請你等到離開東京再氣。這幾天，趁你還在，我……這個……你……”

    武松卻明白她的意思了，立刻說：“好?！?/br>
    終究是沒放開她手腕，輕輕一拉，拉得她跌跌撞撞幾步，拉到葫蘆宅的一個犄角旮旯，本來打算儲藏秘密的，此時儲藏了兩個貼在一起的影子。

    潘小園順手環(huán)住他腰，臉貼在他胸膛，笑嘻嘻的指點：“你瞧這個小角落，本來是主人家用來放水缸的……就是滅火的那種……但轉(zhuǎn)角太不方便，現(xiàn)在空著……你說，回頭我在這兒種幾盆花，爬山虎，藤蔓翻到墻那邊，綠茵茵的一個角落，好不好？……”

    他低沉沉地說：“好?！?/br>
    “你記著，這里是仙橋坊，榆林巷，下次可別找不來……”

    “好?！?/br>
    “咱們……嗯，你的那些積蓄，讓我放我枕頭邊上，一個樺木小盒子里，上鎖的，鑰匙在我身上。你要是急用……那盒子也不結(jié)實?！?/br>
    “好?！?/br>
    “你該去休息了，走吧?！?/br>
    “好——不好?！?/br>
    潘小園忍不住吃吃笑個不停。抬起頭，額頭承托一個柔柔的吻，落在笑皺了的眉心當(dāng)中。

    他卻不再往下了，將她凝視了好一陣子，才低聲開口：“你留在東京，一切要小心，遇事別怕麻煩那些兄弟們。”

    輪到潘小園說了個“好”。卻堵住了他的第二句。

    “你又不是明天就走，現(xiàn)在說這些，可太早點了吧？咱們的鋪子明天開……”

    想想，太倉促，明天倒還開不了張，改口：“鋪子還沒起個名字呢，你回去好好想想，該叫個什么攬客的名號?！?/br>
    “干嘛讓我想？”

    ……

    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一句比一句沒意義，眼看腳底下淡淡的月影都開始移位置，心里頭也知道該放人，但就是舍不得說出口。一天十二個時辰，掰開了揉碎了不愿意浪費。

    最后還是聽見院子里有動靜，似乎是貞姐那個小屋的門有點問題，漏個縫兒合不嚴(yán)實。大半夜的，冷風(fēng)把小姑娘吹醒了，披件衣服，出來鼓搗。

    潘小園這才覺得回到現(xiàn)實，趕緊拍拍武松手，“我去看一下?！?/br>
    武松說：“我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