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潘小園忍不住笑,輕聲提醒他:“三個月前就說了。不然你來東京是做什么的?” 岳飛也笑笑:“大哥請吧。我好不容易才請到今兒的假?!?/br> 武松這才拽開腳步,走兩步,又停下,轉(zhuǎn)身對潘小園低聲囑咐一句。 “見到老先生,你別跟他說我曾經(jīng)把你說成我?guī)熋玫氖聝??!?/br> 潘小園忍俊不禁,認認真真答道:“好?!?/br> 武松走兩步,又想起來什么:“也別說我早就記不得他的第一課了?!?/br> 關(guān)于什么“武德”的。潘小園再忍笑:“好?!?/br> 臨進門,岳飛輕輕把門推開。 武松剛要進去,突然又回頭:“也別說……” 她掩口笑:“好好,我什么都不說,行吧?” 他也知道自己是太緊張了。馬上要見到闊別十年的老前輩,仿佛內(nèi)心也變回了那個初出茅廬的少年。 擦擦汗,跟岳飛說:“你先進去通報一下……” 話音未落,里面已經(jīng)傳出一聲蒼老的嗓音:“誰在外面?” 武松全身一凜。這聲音十年沒聽到,但一輩子忘不掉。 岳飛從容進門。武松和潘小園跟了進去。 只見滿屋陽光,照在一頭蒼蒼白發(fā)上。一個古稀老人披著粗麻衣裳,坐在一個簡陋的棋坪跟前,顫巍巍的手,自己跟自己落了個子。 第164章 1129.10 潘小園心中隱隱有個不得了的想法。武松吃了一驚。和她對望一眼。 岳飛卻處變不驚,徑直走到老人身邊跪下,笑道:“晚輩姓岳名飛,相州湯陰人士,半年前識得老人家的。” 周老先生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棋子又放下,眼中現(xiàn)出迷惘至極的神情,喃喃道:“岳飛……岳飛……” 岳飛依舊耐心:“蒙恩師錯愛,收為徒兒,賜字鵬舉……” 周侗一怔,呵呵大笑:“沒錯,沒錯!嘿嘿,想起來了……你可吃過飯了?” “回恩師,吃過早飯了?!?/br> 周侗點點頭,忽然問:“他們是誰?” 武松心下黯然。看來老人家已經(jīng)免不得年老忘事。再回想起來,岳飛送達他的那封信,取得了老人家的信任,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口舌。 忍不住向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岳飛卻不以為意,低聲道:“以前沒這么厲害,最近嚴(yán)重了?!?/br> 武松走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拜:“晚輩是……” 周侗卻指著他,開心地笑了,眼周的皺紋團成一團:“我認得你!你是那個清河縣的……清河縣的……” “武二。”喜出望外,重重磕頭。 潘小園知道,老先生的病癥,放在后世便叫做老年癡呆,近期的事情記不住,反倒是久遠的記憶最難忘掉。難怪他記不得岳飛,卻一眼把武松認了出來。 不過,他記不記得曾經(jīng)讓岳飛把武松約過來呢?看他反應(yīng),多半是需要人提醒一下。 她也趕緊過去拜了前輩。也不敢裝老先生的熟人,老老實實說,自己是跟武松一道來的,機緣湊巧,從史文恭口里聽到不少朝廷方面的動向,特此來請教老先生。 周侗聽到史文恭的名字,忽然臉色一暗。 “那小子還沒死呢?” 潘小園頓時一身冷汗,恭敬回答:“回老前輩,還沒呢?!?/br> 周侗卻沒再繼續(xù)說下去,興趣轉(zhuǎn)移到潘小園身上,將她左看右看,對岳飛笑道:“現(xiàn)在的小姑娘,都興穿男裝了?” 岳飛很有耐心地解釋:“只是為了行走方便?!?/br> 周侗感慨:“現(xiàn)在的江湖后生啊……”一邊說,一邊又在棋枰上落了個子,不去看潘小園了。 岳飛趕緊道:“恩師……” 武松也大致看出來老先生的病情,不多說話,懷里小心摸出那引發(fā)無數(shù)干戈的密信,輕輕攤開,鋪在棋枰上。 薄薄的紙,密密的字,褪色的印。周侗的眼光立刻直了。 “你、你們……” 武松在他面前跪下:“懇請先生指點迷津,先生把這東西留在清河縣,弟子難以保管,實在寢食不安。不知先生要將它做何處置?” 自從見到密信之后,周侗眼中的渾濁迷茫就去了大半。聽到武松所說,丟下棋子,仔細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看。 “清河縣……是了,武松……你、你怎么長大了呢?” 武松笑道:“日夜憂思,臉色不好?!?/br> 周侗點點頭,鄭重地說:“你不要害怕。我多則三月,少則一月,就會回來取這東西。我要進京去見童樞密,告訴他們,金國眼下與大宋交好,以后未免沒有狼子野心,聯(lián)金滅遼,無異于以狼飼虎。況且,金乃塞外蠻夷,部族雖然勇武,終究不成氣候,近年與大遼沖突,十戰(zhàn)九敗,焉知其沒有利用我大宋兵力之意?小人一介草民,但癡長些歲數(shù),猶記父輩祖輩所言之澶淵之盟來得何等艱難,盟約既成,雙方將士歡呼!倘若官家是個明事理、善用兵的,也就罷了,但咱們多少年來沒和大遼開過戰(zhàn),是何贏面,尚未可知,就算要和金聯(lián)盟,也要至少先觀望幾年再說!……” 這番話條理清晰,鏗鏘有力,岳飛聽得完全愣住了。自從識得恩師以來,從沒聽他說過這種話。 他的記憶已經(jīng)回到了十年前,剛剛把密信交付武松時的那一刻。說著說著,卻又代入了進京進諫的角色,仿佛是在對某位朝廷大員——海上之盟的一力促成者——侃侃而談。這番話,大約已經(jīng)在他心里藏了十年。此時不合時宜地說出來,誰都不敢打斷。 武松激動得微微出汗,繼續(xù)問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留著密信,但不能立刻拿它來實踐盟約?” 總算是明白周老先生的考量了。宋金之盟,本質(zhì)上并非一個壞到家的策略。但大宋吃虧在君昏臣庸、官僚腐敗、軍隊?wèi)?zhàn)斗力太低,便如文弱書生妄圖揮動借來的利器傷人,要想毫發(fā)無損,基本屬于天方夜譚。 而十年前的金國,也沒有與遼正面相抗的實力。就算與宋聯(lián)盟,也未必能占便宜。如此以來,宋遼撕破臉,卻不能將遼所滅,百余年的和平付之一炬,這個代價誰都擔(dān)不起。 周侗的思維,一會兒停留在十年前,一會兒又突然意識到現(xiàn)實,考查了兩句岳飛讀兵書的心得,再過一會兒,連武松都不太認識,低聲笑道:“阿骨打,可以做朋友……他對咱們沒惡意,可以放心……” 潘小園突然聯(lián)系到之前史文恭所說,金酋阿骨打曾受過宋人的恩惠,雖然不信任大宋朝廷,對這個國家卻是持友好態(tài)度。 所以,倘若宋廷這邊,戰(zhàn)斗力再強一點,金國那邊,阿骨打一直掌權(quán),雙方是完全可以哥倆好,揍一揍共同敵人的……嗎? 她突然開口:“奴家說一件事,老先生切莫傷心。那個阿骨打……纏綿病榻,恐怕活不了兩年啦?!?/br> 一句話說完,臉上紅透,耳根子連著心跳。 武松和岳飛同時好奇:“你怎么知道?” 她低頭,極低極低地說:“嗯……史文恭隨口說的……當(dāng)時我沒在意,因為……不太記得……稀奇古怪的名字……今日聽老先生說起,才、才突然想起來……” 如果她的歷史知識沒錯,宋金之盟始于阿骨打,但阿骨打很快病逝——也許就在這幾年——然后兄終弟及,即位的金太宗,對大宋就沒什么感情了,加上朝廷里其他重要人物的推波助瀾,這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屠刀對準(zhǔn)昔日的盟友。 造化弄人,等到大金有滅遼的實力,那個親宋的領(lǐng)導(dǎo)者卻要死了。 這一句“未卜先知”,只能讓史文恭來背鍋了。反正他認識宗翰,算是滲透進“敵人”內(nèi)部,得知一些宮闈之事,不算奇怪。 周侗臉色一白,胡子一顫:“怎么?不……不可能,阿骨打正當(dāng)壯年……” 潘小園輕聲道:“周老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好多年啦。” 周侗重新恍惚:“現(xiàn)在不是大觀四年?” …… 似乎因為跟潘小園是“初識”,沒什么往事羈絆,周侗在跟她說話時,能稍微多那么兩三分的清醒。終于又回到現(xiàn)實,看看岳飛,看看長大了的武松,長長的嘆氣。 武松趁這當(dāng)口,第無數(shù)次問出那個困擾了他多年的問題:“所以……這密信,先生打算將它如何處置?” 周侗卻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棋子一摔:“問我如何處置!我是皇上嗎!還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叫你把它燒了,你就燒了!然后你一身輕,帶著美人兒浪跡你的江湖去!” 武松一驚,不知所措:“晚輩唐突?!?/br> 岳飛見老先生發(fā)怒大吼,拍著肩膀安慰幾句。 潘小園拾起滿地亂竄的圍棋子,臉上燒了一燒,心里卻對老先生跪下了。 難道他不是直接看穿了武松的心事?一封密信,一直被他當(dāng)做累贅,當(dāng)做責(zé)任,只想著歸還給老先生。若不是有包道乙、史文恭這些助力,他到現(xiàn)在也不會看一眼。 武松再拜道:“先生知悉,晚輩……不是從軍從政的料,如此大事,不敢定奪,只怕壞了先生大計?!?/br> 一句話又觸了周侗的逆鱗,老先生年老力衰,一揮手,嘩啦啦,剩余的幾顆黑白棋子飛散出去。 “我的大計!我有什么大計!謀逆篡位嗎?嗯?還是我喜歡翻云覆雨,逐鹿中原?……” 岳飛嚇壞了,趕緊起身去關(guān)了所有的窗,點上幾盞燈,回來安撫:“恩師,小聲!” 周通白眼一瞪他:“你不是有人守在外面嗎?” 這時候他倒清醒了,記起來岳飛的身份。岳飛不說話了,幫著潘小園一起撿棋子。 周侗連連咳嗽,話音忽強忽弱,卻擺起架子,接著訓(xùn)武松:“你將這密信揣了這么多年,可曾有一天想過,它對黎民蒼生,是福是禍?要打仗,會死多少人,不打仗,又會死多少人?這是我一個人定奪得了的?你也沒想過建功立業(yè)……” 武松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地聽訓(xùn),最后終于倔強來一句:“晚輩確實不曾想過建功立業(yè)?!?/br> 周侗冷笑:“想了又怎樣?史文恭那孩子,敢當(dāng)著我面,說什么一將功成萬骨枯,讓我揍了一頓屁股!你——你好一點,你當(dāng)年跟我說,只想……只想、一把刀……” 武松垂首,不卑不亢:“一把刀,一壺酒,快意江湖。晚輩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br> 周侗哼一聲:“你有如此資質(zhì),知道我為什么不收你做徒兒嗎?” 武松點點頭:“晚輩心無社稷,從未有過憂國憂民之思?!?/br>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有一點點,不算多。” 周侗大笑,指節(jié)連連敲桌子:“好,你的脾氣倒是沒變!” 一老一少一問一答,聽著有些瘋瘋癲癲的,潘小園卻一個字都不肯漏過,再看周老先生的一言一笑,真切地生出給他磕頭的沖動。 梁山上最夠兄弟的人,講的也不過是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即便有人心懷江山社稷,多半也是將“國運”、“氣數(shù)”掛在嘴邊,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一派宏觀韜略。 而周老先生周侗,是她在這個世界見過的、少有的、把每個人的命都當(dāng)回事的。為了實踐“民為貴”這三個字,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周侗的話,七零八落的,但她覺得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反觀武松,有些沮喪。岳飛把棋子重新鋪在桌上,給老先生沖了盞茶,若有所思。 她柔聲接話:“武二哥,老先生的意思,你既有如此武功造詣,雖然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但在這世上無疑算是運氣。本事大了,擔(dān)的責(zé)任也會大。他讓你想著,還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一刀能見血、一拳能丟命的蕓蕓眾生,你要浪跡的江湖,缺了這些人,還能是個美妙的江湖么?” 武松沉默半晌,苦笑:“道理我懂,可是……” “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樣的。但世間萬事,也并非都能由著性子來。多少人辛苦一生,只為混口活命的飯,他們的脾氣秉性,誰又在乎呢?” 這些話,也只有當(dāng)著周侗的面,才敢對武松直言。但話說回來,她自己,做得到這般覺悟嗎? 周侗忽然不氣了,笑道:“你這小姑娘,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