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潘小園還沒來得及謙遜,老先生又傷感了:“只可惜,只可惜……唉,人生有限,我們身在此山中,看不到將來之事……鵬舉,你不知道……我多煎熬……明知世道有變,卻不知會往何處變……走了一步,看不清下一步……要是我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 岳飛連忙跪在老先生膝前,溫言說道:“恩師身體康健,為什么活不得十年?今日你說話太多,不如先休息……” 周侗笑笑,忽然雙目失神,手中的棋子掉在地上,頭耷拉在岳飛肩頭,昏睡了一刻,花白的胡須顫動,忽然又醒了,眼神重新渾濁起來。 岳飛輕聲叫:“恩師?” 周侗又茫然了好久,才問:“這位年輕人,你是……” 岳飛習(xí)以為常,又花了不少時候,才重新幫他找回了記憶。周侗拾起桌上的棋子,重新擺成方才那個局。擺一半,忽然注意到了攤在桌上的密信,白眉一皺。 “可惜,阿骨打死了……大宋少一個盟友……” 武松和岳飛同時提醒:“還沒死?!?/br> 周侗的目光忽然越過兩人,定在潘小園身上。 “小姑娘,你過來,你方才說……阿骨打要死了,是……是聽誰說的?” 潘小園心里一涼。方才沖動之下開口拋出此事,信口胡謅是聽史文恭說的。但周老先生只是健忘,又不是傻,萬一聽出漏洞…… 周侗卻目光炯炯,欠欠身,看著她笑了,幾乎是調(diào)皮的,悄悄道:“是不是不想讓那兩個臭小子聽?沒關(guān)系,你只跟我說?!?/br> 潘小園呼吸一滯。身邊的燈火忽明忽暗,突然仿佛燒灼得她眼睛一痛。 誰看不出,老先生已是時日無多。他清醒的那一分工夫,念念不忘的煎熬,便是他到底有沒有拯救哪怕一點點黎民蒼生。洞察世事如他,也推測不得,下一步到底是陽關(guān)大道,還是萬丈深淵。帶著這些未盡的念想,以后的他,在另一個世界,也住不安穩(wěn)吧? 她忽然不自覺捂住嘴,幾乎是急切的,朝老先生點點頭。 周侗朝她眨眼,幾乎是蠻橫的朝武松一指:“你們出去!別偷聽我和女孩子說話!” 武松和岳飛面面相覷,都知道老小孩的脾氣,不敢拂逆,先后退出去。 潘小園心跳加速。周老先生年輕時一定有不遜于燕青的魅力,就連現(xiàn)在,怎么也把她迷得五迷三道的? 還是守住理智,干壞事之前,先定軍令狀:“誰都不許告訴。” 周侗:“拉鉤?!?/br> 潘小園絕倒。還以為他會發(fā)個江湖毒誓呢。 在老先生身邊跪下,跟他狠狠拉個鉤,感到他虛弱的力氣。 然后左右看看,輕聲開口:“老先生就當(dāng)我做了個夢罷。這密信,算起來應(yīng)該今年出世。宣和三年,北伐,宋攻遼失敗,金攻入長城以南,遼國五京盡被金奪去。然后,阿骨打應(yīng)該是死于……嗯,一一二三年,就是宣和、宣和五年,然后……忘記是哪年,對不住,金軍兩路攻宋,宣和七年……靖康……攻入開封……” …… 周侗聽著聽著,仿佛睡著了。許久許久,才睜開眼,慢慢一顆一顆的,把棋子擺成一個復(fù)雜的局,直到無子可落,才寂然笑道:“這個夢,夠長的?!?/br> 以他的智慧,定然知道,這便是最可能的結(jié)局。 潘小園輕咬嘴唇:“先生信我?” 周通輕笑:“我這輩子,見過的事多了,不敢……以己度天啊?!?/br> 潘小園心中涌起感激:“那,能避免么?” 周侗抓起一枚白子,意興闌珊地看看,搖頭:“每個人都以為他走的是最合適的一步。合在一起,一局最臭的棋。” 說畢,棋子用力一丟,一地叮當(dāng)聲響。 潘小園默然不語,半晌,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只要能避免一點點……” 老先生看著她笑了,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史文恭那小子,你把他抓回來,我有話要問。” 潘小園連忙點頭。老先生必定是想到些可以扭轉(zhuǎn)局勢的問詢。 可隨后愁眉苦臉:“先生不是不知,奴家又不會武功,哪抓得住史文恭半個手指頭,況且,武松……武松還想殺他呢?!?/br> 周侗盯著她,昏花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他不聽你的話?!?/br> 潘小園從耳根紅到脖頸,輕輕一點頭。 老先生痛心疾首:“女孩子的話怎么能不聽呢!唉,想當(dāng)年,我……我要是能……” 潘小園豎起耳朵,八卦之心膨脹,覺得要知道什么不得了的。 周侗卻打住話頭,恍惚一陣,把這事忘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 她連忙答了,又畫蛇添足地說:“排行第六。” 周侗點點頭:“嗯,鵬舉行五?!?/br> 潘小園:“……” 覺得老先生又要犯迷糊了,想著要不要把武松和岳飛叫回來。 第165章 1129.10 磕到第五個的時候,聽得一陣銅鈴輕響,原來周侗手邊就有根麻繩,一拽,就能叫來人。 武松和岳飛進(jìn)來的時候眼都直了。 周侗執(zhí)棋落子,沖岳飛溫和一笑:“這女孩子,方才和我相談甚歡,從此是我徒兒。為師忘事,你替我記著。” 直到此時,潘小園才百分之百確定,老先生是認(rèn)真的。 岳飛:“……好,遵命?!?/br> 看向潘小園,跟她互換了一個不知所措的眼神,開口:“師……姐?!?/br> “師妹!”老先生不耐煩,不屑于用一句完整的話來解釋,“入門先后!” 岳飛口唇微張,可怎么也叫不出來了。武松更是魂不守舍,先是覺得有趣,再后來,竟有那么一絲不服的勁兒。周侗在武林中何等鼎鼎大名,就算是退隱十年,叫出名字來,也讓所有人肅然起敬。老先生十年都沒有松口,沒給他一個徒弟的名分,眼下寥寥幾句話,收了個新的? 周老先生惡作劇完畢,直勾勾地頂一陣棋枰,嘆口氣。 “密信給我?!?/br> 武松雙手捧過去。 周侗呆呆望著那上面的一筆一劃、一道道紋路,臉上神色變幻,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得知盟約將成、拼死截獲它的那一天。突然掉了一滴老淚,洇濕了信的一角。 岳飛道:“恩師……” 周侗只是搖頭,啐一口:“沒用……” 幾人齊道:“什么沒用?” 周侗忽然目光清明,看著潘小園,顫巍巍笑道:“既然已經(jīng)是最臭的一局棋……” 皺紋縱橫的手伸出去,用力將棋子一個個抹下地。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那無論再如何重新下過,也不會……比這再臭了吧?” 武松和岳飛渾不明白。潘小園卻明白了。 周侗將那密信盯了好一刻,重復(fù)道:“沒用了?!?/br> 雙手一用力,陳舊的紙張甚至沒發(fā)出什么響聲。 武松:“老先生!” 蓋著徽宗御印的盟約信,就這么在周侗的手底下,碎成一片片棉絮,落在滿地的黑白棋子里。 一時間,空氣都凝固了。沒人敢呼吸。 武松嘴角動了動,沒說話。原本今天的來意,就是將密信“物歸原主”——雖然周老先生會唾斥這個說法——因此周侗要怎樣處置,他都不打算過問。 再說……突然想起宋江錦囊里的囑托。要他盡量討周老先生的歡心,老先生要做什么,都要順著。 難道宋江早就料到他會這樣? 而潘小園心中飛快地掠過一幕一幕,清河縣的老宅,趕車兒的車夫,包道乙強(qiáng)搶密信,史文恭詭計誘騙,還有武松身上那沒包緊的傷。再看周侗呢,他為之搭上十年的信物,毫不心疼的,毀掉了? 突然間汗流浹背。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方才那番話…… 周侗安撫地看她一眼,注視著武松,又看看岳飛,仿佛要灌輸什么似的,第三次重復(fù):“沒用?!?/br> 岳飛仍然不明所以。武松直率,直接說:“晚輩不懂?!?/br> 周侗對他忽然有了耐心,解釋道:“和誰聯(lián)盟都沒用。咱們大宋,有錢、有人、有兵、但沒人會打仗……秀才腰纏萬貫,攜著寶劍,走在江湖里,亂認(rèn)大哥是沒用的,被教訓(xùn),遲早的事……” 什么外交,什么盟約,什么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都比不上自身的強(qiáng)大。周侗見多了世事,此時看得開。 武松忽然接話:“兵也不一定是好兵。岳兄弟在軍營里,已經(jīng)吃不飽飯了。” 岳飛忙道:“我沒有……” 周侗笑笑,擺擺手,表示他明白。 但他沒淡然一刻,看到潘小園,突然又悲從中來。 “不要北伐……國有殤,國有殤!……jian臣誤國,昏君當(dāng)?shù)?,苦的是百姓啊!國難當(dāng)頭,千年之恥?。袣憽?/br> 潘小園連忙拉住他手:“老先生!恩、恩師……” 周侗的眼中忽明忽暗,記憶的轉(zhuǎn)盤被重新?lián)芑厮男哪钅畹哪羌拢蝗婚g老淚縱橫,大哭出聲,連呼“國恥”,夾雜著肆意的嗚嗚哭聲,聲音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岳飛給他捋著后背順氣。武松只道是他又說錯了什么話,跪下來,說:“先生,我……聽你的便是……” 周老先生大哭了一陣,沉沉睡在了棋枰上。等到終于醒來,見了一臉焦急的岳飛,茫然問道:“這位年輕人……” 終于拜別了周侗。大家一致認(rèn)為,老先生這次是真的需要休息了。 武松格外謝了岳飛:“老先生晚年得你如此盡心侍奉,也是我之幸。以后若有機(jī)緣,我們再來拜會?!?/br> 岳飛直到走得遠(yuǎn)了,才苦笑道:“其實……恩師糊涂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這幾日,精神格外好些,但以后說不準(zhǔn)?!?/br> 武松點頭:“若需要什么藥方藥餌,缺錢時,盡管跟我說?!鳖D了頓,又想起來他任務(wù)完成,馬上要離開,于是看著潘小園,改口:“跟她說便是。”讓岳飛把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潘小園。 他到現(xiàn)在還不太相信,老先生把她收為關(guān)門弟子了,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眼緣? 潘小園連忙答應(yīng):“盡管來找我。嗯,還有……” 岳飛道:“師姐還有什么吩咐?” 他可不敢順著恩師的意思叫她師妹。差著四五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