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jié)
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世間萬物都有自己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要他管! 但不管不行,身邊有人嘮叨。 只好指示一句:“指揮救火……別燒太多民宅……誰的責(zé)任,有罪的拿送法辦……” 陳詞濫調(diào)。非要從他口里說出來,那些大官小官才滿意??尚Σ豢尚?。 誰知皇城司對這句話的還不滿足。畫舫外面,隔著幾尺的水,低頭稟道:“眼下時局不穩(wěn),刁民們不愿上繳財產(chǎn),和官兵偶有沖突,恐會鋌而走險。微臣只怕是有兇徒伺機作亂,還請圣上早些回宮,休要在外面多耽?!?/br> 自稱“微臣”,其實是胡子花白的老臣了。一面說,心里一面想,想當(dāng)年先皇哲宗啊,遇到這種事,早就自覺取消游玩行程,回宮坐鎮(zhèn)指揮了??蛇@位呢,倒顯得他出現(xiàn)在此處是個錯誤了。 不敢露出不滿的神情,再請一句:“圣上?” 里面童貫大聲呵斥:“等一會兒不成么!沒見官家正忙!” 趙楷從容起立,溫文爾雅地吩咐一句:“今日官家擬去玉清宮為國祈福,總不能半途而廢。但官家安危是第一要緊的,這樣,調(diào)一千御林軍來金明池沿岸守護,保衛(wèi)御駕?!?/br> 趙佶對這番應(yīng)對滿意之極。不愧是他親兒子。這當(dāng)口擺駕回宮,豈不是掃興! 趙楷是眾多親王中唯一有兵權(quán)的。他這么一吩咐下去,外面的人連忙照辦。 畫舫里面,雅興又起。幾個趙佶的心愛大臣各自獻丑,就著良辰美景,做出詩詞無數(shù),稱頌宋家萬里江山,引得一片掌聲。當(dāng)場就令歌伎們唱出來。 誰知沒痛快多久,又聽得外面搖櫓喊號子,來了一艘快船。 “——殿帥府急報!” 歌聲戛然而止。趙佶簡直要崩潰了。就不能好好讓他聽完一首么! 他知道殿帥府里的是誰。高俅高太尉,端王時期老伙計了,從來不給他添麻煩。今天是怎么了?組團來給他找不痛快了? “怎的,高俅又有什么事了?” 外面的聲音微微顫抖:“不是高太尉……是、是高太尉……”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讓他親自來給朕解釋!” 外面的小黃門鼓起勇氣,一口氣說:“殿帥府急報,高太尉遭人行刺……” 趙佶臉色一變。還是很關(guān)心這個從年輕時代就一路跟著他的球友。 “高太尉怎么樣了?” “不知道……殿帥府……闖進賊人……封了……我們進不去……” 趙楷長身而起:“父親切莫憂心。兒子先走一步,帶御林軍親自去查看。” 半是獻殷勤,另一半也是心知肚明,“闖進賊人”,說得輕巧,實際上發(fā)生的事情可能嚴(yán)重得多。自己這位懶爹就算親臨現(xiàn)場,估計也幫不上什么大忙。 再說,若真是有人犯上作亂……不管是不是虛驚一場,他這個三皇子趕在別人之前控制局面,將是一筆極大的政治資本。 趙佶才不管那么多,責(zé)任得脫,如釋重負(fù),趕緊表示嘉許:“快去快去。” 趙楷和畫舫內(nèi)眾臣道別,帶了隨從,踏上小船,不一刻就車駕進城。 一面趕路,一面吩咐點兵,叫上十二三心腹,直奔殿帥府而去。 京城里已是初現(xiàn)亂象。大相國寺的火勢剛剛得到控制,經(jīng)過州橋之時,空氣中隱約有焦糊味道,伴隨著絲織品、紙張燒焦的微臭味。開封府正在組織疏散群眾。偏偏有無良官兵渾水摸魚,還在亂哄哄的“查稅”,勒索出不少來不及藏匿的錢財。 縱馬再行過兩條街,忽聽前方幾聲唿哨,身下的黃馬一個嘶鳴,竟而轉(zhuǎn)頭直奔小巷而去,不聽指揮了。一陣沙塵瞬間迷了眼,風(fēng)聲呼呼,身邊綠樹紅墻飛速后退。 趙楷一驚:“喂,回來!” 后面的隨從也看得發(fā)愣。鄆王的坐騎平日里馴良無比,怎的此時像是發(fā)瘋了!趕緊拍馬去追,哪里追得上。 趙楷精于文墨,身子板孱弱,叫兩聲,勒不住馬,也只能任它去。一路上只聽得百姓此起彼伏的驚呼:“快躲啊!……” 那黃馬瘋跑一里地,正當(dāng)趙楷覺得堅持不住,即將墜馬之時,又聽一聲唿哨,然后似乎一股大力扭住馬頭,身子猛地一晃,那馬居然穩(wěn)穩(wěn)地立住了。 趙楷睜眼,只見面前是個胖大和尚,一只粗胳膊抵得上他大腿,此刻正牢牢攏住轡頭,那馬生生的給拉得動彈不得,只能刨蹄子。 趙楷大驚。世上還有能單手止奔馬的人! 魯智深呵呵一笑,朝旁邊的黃須大漢夸一句:“嘿,果然有一套?!?/br> 黃須大漢是“金毛犬”段景住,落草之前盜馬為生,精通獸語,幾個唿哨,就把趙楷的馬給拐來了。 趙楷慌得出汗,回頭看看,隨從們已經(jīng)打馬追上。心中略安,喝道:“大膽刁民,你們是什么人,膽敢攔截本王!” 魯智深將他置若罔聞,又夸了段景住一句:“你這馬語哪兒學(xué)的!回頭教教灑家。” 段景住武功低微,平時在梁山人微言輕,此時得到花和尚的衷心贊許,搓著雙手嘿嘿樂。 魯智深這才意識到趙楷還在旁邊,呵呵大笑。 “問灑家們是什么人!走,跟灑家吃一杯,再告訴你?!?/br> 說完,伸手輕輕一提,就把趙楷像提排骨一樣提離了馬背。后面眾隨從瘋了般的拍馬趕來,終究是差著兩丈距離,眼睜睜看著自家主公落到了和尚手里。 段景住再唿哨兩聲,巷子口兒不聲不響又出現(xiàn)幾個人,見了魯智深手上的俘虜,皺了眉。 “嘴上沒毛,不是皇帝老兒??!” 魯智深往地下一啐,“皇帝狡猾,沒回來!” 趙楷兀自掙扎:“救我……快救我……” 但后面十幾個隨從看到魯和尚如此神力,誰還敢上前一步。只怕他一個拳頭揮下去,自己就得光榮殉職。 魯智深手一揮,“走吧!” 幾個粗漢擁過來,七手八腳地把羸弱的趙楷架走,不知往何處去了。 眾隨從面面相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鄆王趙楷,被一個和尚帶領(lǐng)的一幫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綁架走了! 過了好久,才有人醒過神來。 “快……快……快去報案!” 有的說:“報官家!” 有的說:“我去報開封府!” 有的說:“我去報宰相!” 還有那腦筋活絡(luò)的,突然意識到什么,說:“我……我?guī)巳ヌ痈锟匆辉?。?/br> 太子和鄆王的明爭暗斗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萬一這和尚是太子派來的…… 得趕緊去太子那里,萬一能抓到個把柄呢。 太子府里,趙桓兩耳不聞窗外事,閉目凝思。身邊小幾上一座檀木小香爐,冉冉升起乳白色的煙霧,熏得滿室都是沉靜的味道。 太子的性格溫和寡淡,只因是嫡長子,因此早早就確立了接班人的地位。他自知不如鄆王三皇子那么討人喜歡,那么便少做事,少攬活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官家就沒理由把自己給換了。 然而他內(nèi)心里,還是經(jīng)常被不安全感所襲擊,免不得求教于宗教和巫卜之事。 此時,會客廳里正請著一位淵博的先生。這先生其貌不揚,走街串巷的算命,本來入不得太子府的法眼。誰知他邊走邊吆喝,張口就要一兩金子的卦金——比尋常算命先生的胃口高了百倍之多——引來眾百姓圍觀,成群結(jié)隊的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學(xué)舌“卦金一兩”,堵了太子府門前半條街。 恰好趙桓今日心情有些低落。官家去金明池、神霄宮踏青祈福,帶的是那位多才多藝的鄆王。留著他在府里無所事事。 于是隨口吩咐:“把那先生請進來。既然敢開口,必定是有些真本事?!?/br> 吳用就這么被請進了太子府。一路上恭謹(jǐn)前行,一半的心力都用來控制自己這倆眼珠子,——太子府比當(dāng)年的盧員外府更是富貴得多,園子里隨便敲下塊石頭,怕是都能換到等重的錢——免不得有到處亂看的沖動。 想當(dāng)年,盧俊義就是被他這“卦金一兩”的小手段所打動,將他請進家里算命,一番嘴炮,從此上了梁山的賊船。 眼下看來,太子也沒比盧員外聰明到哪兒去。 吳用恭恭敬敬拜見了太子,被賜個坐,屁股挨著椅子邊兒坐下去,聆聽訓(xùn)導(dǎo)。 趙桓有些緊張:“這個……孤昨夜夢到先母顯恭皇后,將孤教誨良久,醒來不覺墮淚。先生可有解夢之法?” 太子雖然資質(zhì)平庸,卻也不是傻子。盡管心里被“我到底會不會當(dāng)皇帝”的問題折磨得瘋,哪敢當(dāng)著別人的面問出來。于是旁敲側(cè)擊,只說夢到了死去的母親,讓算命先生自行發(fā)揮。 倘若這先生足夠上道,自然會把話題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又或者,有那么十分之一二的可能性,萬一這先生是別人派來試探他的,他也能從對方的言辭中聽出些端倪。 吳用微微一笑,開始胡扯:“古時梁元帝有上忠臣傳表云:資父事君,實曰嚴(yán)敬,求忠出孝,義兼臣子……” 說得并非什么驚世駭俗的大道理,無非說是忠孝一體,太子夢見了死去的娘,是為孝;而自古以來忠臣必于孝子之門,說明太子對官家也是忠心不二。再加上一些其他細(xì)節(jié)…… 恰到好處地把太子捧了一番,都是趙桓愛聽的。見旁邊一排侍從也豎著耳朵聽,趙桓暗暗希望,這先生今日一席話,能輾轉(zhuǎn)傳到父親耳朵里去。 吳用說起來就沒完,從忠孝算到運勢,聊起了太子的出行、起居、健康、子嗣。說得正起勁,忽然外面進來一個紅衣侍從,行色匆匆。 “報!鄆王府的人求見!” 趙桓皺眉:“楷哥兒?” 不是正陪著父親在畫舫里聽靡靡之音呢么!這時候來找他,炫耀么? 而旁邊的吳用看似面無波瀾,耳朵微微一動。 相國寺和殿帥府的變故定然是已經(jīng)傳到官家耳朵里了。然而沒聽說圣駕有恙,倒是這個鄆王三皇子在張羅查辦。 趙桓聽了紅衣衛(wèi)的輕聲密報,面露猶疑之色。這是要他出面去找楷哥兒?一個大活人,前呼后擁的皇親國戚,在京師天子腳底下被綁架了? 一切發(fā)生得這么突然,這么蹊蹺,不得不從中嗅出些陰謀的味道。 趙桓想起來,身邊的心腹謀臣哪一日不是苦口婆心地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是圣上親自下的命令,不該管的閑事千萬別管,免得被他人抓住把柄。 以至于眼下,兄弟遭難,前來求救,他卻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會是誰在給他設(shè)局下套嗎? 斜眼瞥一眼旁邊那位算命先生。吳用眼觀鼻鼻觀心,擺明了非禮勿聽。 只是輕輕咳一聲,識相地說:“既然殿下另有公事,小生還是及早告辭,莫要耽誤殿下的時間了?!?/br> 知道太子的文化說不定比自己還高,也就不亂用成語了,大白話告罪,說完躬身一禮,慢慢往后挪動著退下。 趙桓“嗯”一聲,心頭仍然雜亂,竟而有些舍不得讓這個算命的走。 吳用退到門邊,忽然賠笑著說一句:“這個……小生方才其實還有半卦沒有算完。殿下今日日元旺盛,以至氣弱,所以……今日實在不太適合出門……不太合適啊,萬一有甲木制戊……” 嘴里含著半句話,嘟嘟囔囔退出去了,臨走不忘再行一禮。 趙桓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鄆王府的人得到了回話:“鄆王洪福齊天,今日必是虛驚一場,你們也別太慌了,別鬧得大街小巷盡知,丟了皇家臉面。太子今日抱恙,正在靜心休養(yǎng)。鄆王的事兒,他寫了個條子,督促開封府嚴(yán)查……” 接著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話,說太子如何重視此事,如何焦急憂心,如何調(diào)動手頭一切資源傾力協(xié)助。 鄆王府的人自然也能聽出話里的意思??礃幼犹痈娜艘膊]有提前得知消息。因此客套一番,也就回去了。 太子府外,吳用慢條斯理地穿街過巷,尋個僻靜處,把手上那“講命談天,卦金一兩”的紙招子飛快一收,外面道袍旋脫下來,換上書生長袍,探頭過墻,咳了一聲。 戴宗帶著他那招牌青背囊現(xiàn)身:“吳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