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jié)
此話說過,氣氛又沉重了起來。吳用趕緊說:“武松兄弟大仁大義,兼濟天下,是我江湖兒女本色?!?/br> 武松笑笑:“但我不愛強迫旁人做事。當(dāng)初說好的,人各有志,若有人想做回百姓,回家種地、捕魚、做富貴閑人的,武松悉聽尊便。眼下梁山大事已了,功德圓滿,這句話也該兌現(xiàn)了,是不是?——今日這頓酒,也算是個告別宴。若有不愿留在京城抗敵的兄弟,煩請來向我辭個行。我負(fù)責(zé)向朝廷支取賞錢,供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從此天南海北,互相掛念,還是一輩子的交情?!?/br> 這話一出,大家面面相覷。武松確實說過“不強求大家聚義”,眼下看來,竟是當(dāng)真的。 武松把眼一掃,見幾個人互相在看臉色,便知他們想的什么。 “大伙若想知道其他兄弟的意愿,我這里有呼延將軍、楊志兄弟從幽州送來的信。他們打退了幾次金兵,還一度打到了薊州。都說打得痛快,這條命便拿來死守國門,便是戰(zhàn)死沙場,也值了。” 當(dāng)初決定留守幽州的人選,都是有著熱忱愛國心的好漢。因此他們這個決定絲毫不奇怪。 “還有田虎舊部,有十幾位頭領(lǐng)愿意回鄉(xiāng)種地,此時已領(lǐng)了錢,在出城的路上了。其余的,便是回家也沒有飯吃,因此都決定留下當(dāng)兵,最起碼光宗耀祖,死而不怨。另外,方臘方教主的部隊也決定留在京城,抗敵建功,為他明教打出一片江湖盛名?!?/br> 魯智深鼻孔噴氣,當(dāng)即表態(tài):“灑家不走!說好的同生共死,誰要回家享清福,先吃灑家三百拳再說!” 曹正、史進、張青、孫二娘等人齊聲呼應(yīng):“就是!咱們練了一身本事,就是為了這當(dāng)口派上用場的!” 張清笑道:“不能,讓,其他,山頭的,雜牌軍,比下去?!?/br> 卻也有人面露猶豫之色。尤其是柴進、朱仝、李云等人,當(dāng)年本來好好的當(dāng)著良民,卻被十八般手段“賺上梁山”,雖然與大伙相處日久,兄弟情深,到底心中有些踟躕:眼下有了現(xiàn)成的機會,能重新過回尋常百姓的安穩(wěn)生活,要不要抓住? 但眾目睽睽之下,要想站出來宣布撂挑子,卻也不是太容易。 武松嘆口氣,喚道:“宋清兄弟?!?/br> 宋清一怔,“我……?” 宋清本是因著當(dāng)年宋江殺人犯事,自己也被連累,因此順?biāo)浦凵系纳健T谏缴献龅氖菍9荏垩绲那彘e差事。梁山軍東征西討時,也沒什么機會出力。眼下宋江既沒,宋清的處境頗為尷尬。武松也察覺到與他之間的嫌隙,盡可能的不號令他。 武松說道:“令尊已沒,你稚子尚幼,宋家的骨血不能就此斷了。不如回鄉(xiāng)奉祀宗親香火,也好教宋大哥的在天之靈放心。” 宋清不敢相信,愣了好一陣,才說:“若是如此……求、求之不得……” 武松爽朗一笑,命人篩酒,自己持一碗,向宋清道:“往后等戰(zhàn)事了了,我們兄弟去鄆城縣宋家村看你,你是做東不做東?” “那……那當(dāng)然。” 干了一碗酒,跟武松對拜已了,神情如釋重負(fù)。 武松又笑道:“朝廷的封賞,我會趁著小皇帝還聽話,給你多討些。你……” 宋清寂然笑道:“不必了。留給東京的兄弟們做軍費吧?!?/br> 眾人唏噓之際,這才信了,原來真的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公孫勝慢慢站起來,手中拂塵輕搖:“貧道……也需要靜心清修提升一陣子,以后便到城內(nèi)延慶觀來尋我吧?!?/br> 延慶觀就在東京內(nèi)城,離此處沒兩步路。大伙笑道:“道長住哪兒倒是都沒區(qū)別?!?/br> 朱仝、柴進互相看一眼,同時站起來。 兩人都是被李逵坑慘過的,心理陰影至今未消。柴進向眾人優(yōu)雅拱手,說道:“滄州橫??び形矣H戚宗族,在下實在掛念不下,乞返鄉(xiāng)里……” 一面說著,一面叫人再斟一碗,卻是給了潘小園:“山寨錢糧事務(wù),六娘弟妹盡可勝得,我也便無牽掛。” 老好人柴進在梁山上為人低調(diào),從不爭功,更有不少人曾受過他的接濟恩惠。大家聽他如此說,都無二話。 潘小園看著自己這位老上級,幾年下來,臉上已是微現(xiàn)滄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孫二娘的豪氣,跟他一口悶了。眾人轟然叫好。 林沖笑問道:“那么日后若還有江湖豪杰犯下彌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滄州小旋風(fēng)柴進么?” 眾人哄然大笑。柴進笑道:“當(dāng)然可以。若有好漢賞光前來,我好酒好rou相待,依舊薦他到梁山軍中來效力。我在鄉(xiāng)里還練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來犯,不敢大夸??冢珯M??な锇肃l(xiāng),定然教他們?nèi)雰?nèi)不得?!?/br>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柴大官人威武!正該如此!” 朱仝也趁機說:“兄弟也想回濟州鄆城縣看看父老鄉(xiāng)親,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個伴?!?/br> 盧俊義一直在旁邊聽著,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后下決心站起來,說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篩酒,“什么都別說了。能跟盧員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識一場。” 都知道盧俊義心灰意冷退隱江湖,即便是面對岳飛時,也不以大師兄自居,只讓人們稱他“員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領(lǐng)一份清靜,此時告辭,也情有可原。 有幾個人當(dāng)即便又看向燕青。誰知燕青面色尷尬,小聲說:“小乙……還不能走。” 再刨根問底,就忸怩不說了,低下頭,掰著手指頭,不知在數(shù)什么。大伙也只好不問。 這頭一開,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二三十人請辭而去。潘小園在一旁微微變色,只怕武松這次玩得脫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豈不尷尬? 但武松已經(jīng)事先和她約定好,如有人要走,決不用計強留,更不能拿過去的“義氣”綁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這當(dāng)口還玩心機,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只好靜靜看著。隱隱想到,當(dāng)初將各路好漢“賺上梁山”所建立起來的凝聚力,原來竟如此不堪一擊,一時間黯然神傷,不說話。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們飲酒道別,一點也沒有責(zé)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長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說道:“我兄弟三個,當(dāng)初跟隨晁天王、吳軍師劫取生辰綱,就是因為官司糊涂,日子過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漁也像是罪過——未曾想一路來到今日,落草殺人,喝酒吃rou,好不快活!如今……” 頓了頓,喝一大口酒,朝旁邊兩個弟弟使個眼色,堅決說道:“如今梁山泊里無人,我們便還回去打漁,也算幫大伙守著這個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們無情無義,但不管是招安還是什么‘兵諫’,我們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體諒下!” 潘小園有些急了:“誒,五哥七哥……” 這幾位梁山元老級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戀的要走,也太不給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卻無二話,抿著嘴唇,淡淡道:“好說。你們一路保重?!?/br>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紅,跟武松干了一碗酒,還不夠,又喚潘小園:“多謝嫂子這些日子照顧。” 她沒什么可說的了,跟他們一一碰一碗,強笑道:“好說。” …… 到得最后,梁山眾人一醉方休,決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廳堂重新變得空空蕩蕩。仆役小廝來來回回的收拾殘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幾十碗酒,面頰微紅,扶著額頭,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幾十個兄弟都一口悶了告別酒,此時已經(jīng)癱作一團不省人事,兩個丫環(huán)正用力扶呢。 “你們讓開。” 把兩個丫環(huán)遣走,彎腰輕輕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內(nèi)院找了個有軟榻的屋子,順手放下。 還不忘叫一聲:“來人!” 不知從哪兒立刻閃出另外兩個丫環(huán),笑瞇瞇進來萬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給誆出來了,“你們出去。外院守著去。沒我的號令別擅闖?!?/br> 這話吩咐得頗有綠林風(fēng)格。兩個丫環(huán)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確實也不知道該怎么吩咐丫環(huán),是不是得說:“等本官傳喚,再進來伺候”? 不管了。確信屋里沒人了,這才松口氣,輕輕將爛醉如泥的女人攬在懷里,一下下捋她的頭發(fā),自己空蕩蕩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動,呢喃了一聲:“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涼單薄之感。過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懷里這一團溫暖是真實的。跟著他聚義梁山,跟著他見證梁山的散。 低頭蹭蹭她白皙的脖頸,嗅她唇邊的酒氣,流香清冽雜著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癢,昏昏沉沉的微微偏頭。摸摸臉蛋,熱得像兩團火苗。 也輕聲告訴她:“沒都走。留下來幾十個。他們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須負(fù)責(zé)。今天睡一覺……明天立刻布置防務(wù)……” 忽然覺得胸前一熱,懷里的身子一顫一顫的,似乎是她哭了。 “沒想到會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丟下你……早知、早知這樣,我就攔一下……你說、他們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頸,安慰:“無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誰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個人堅持到底。我……哎?。 ?/br> 正慢慢說著,忽然肋下一痛,讓她借著酒勁兒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難不成……我也會丟下你不管!” 連忙說:“當(dāng)然不是……但你一個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幫我最大的忙了?!?/br> 她不服,想再反駁兩句,然而酒氣涌上來,終究變成了沒意義的喃喃話語。 他用心聽著,聽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園清醒一刻,隨口解釋:“我是說,那個……大不了重新落草。脫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誰……誰能把咱們怎么樣……” 武松失笑。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幾句,忽聽門外腳步聲響,幾聲少女鶯聲焦急呼喚:“官人!官人!” 驀地焦躁。輕輕把懷里的人放在一邊,喝道:“不是叫你們別進來么!” 小丫環(huán)卻顯然不覺得“官人”需要什么隱私,在門外施一禮,慌慌張張說道:“官人,門外有……有人找……” 武松徹底沒脾氣。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臉,酒醒七分。 “誰!” 小丫環(huán)嘰嘰喳喳的說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過院,一路來到大門口,往外一探頭,驚呆了。 阮小七站在頭里,朝他使勁揮手,笑道:“武二哥,開門啊?!?/br> 武松:“你們……” 方才紛紛離去的難兄難弟們,此時竟回來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漢圍在門口,堵了半個街道,百姓紛紛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說道:“我弟兄三個又想了想,雖然不愿做官,但若就這么走了,豈不是臨陣脫逃,算什么男人!前線打仗流血,我們卻窩在水泊里抓魚,沒的遭人恥笑!喂,可說好了,你別讓我們做官!我們也不愿聽大官調(diào)遣!但有戰(zhàn)事時,給我們一人一把刀,讓我們痛快殺敵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著笑道:“就是!方才還以為你會留我們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邊綻出一絲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為其難,哪能聽得到你們兄弟這一番肺腑之言?” 盧俊義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我要是就這么回去養(yǎng)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著他的長胡須,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是為著梁山留下來的。我朱仝過去好歹也是馬兵都頭,國家有難,哪能不站出來?朱仝此后跟隨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幾十人齊聲叫道:“對!跟著武二哥,做一輩子江湖好漢!” 再沒有“義氣”的捆綁,再沒有虛偽的心機說教。男子漢一諾千金,自己做出的選擇,自己會堅守一輩子。 武松將眾人的面孔一一看過,嚴(yán)肅說道:“不過武松也跟各位話說在前頭。既然決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軍法依舊適用,誰要是不聽號令的,休怪我不給面子?!?/br> 眾人大笑:“省得!” 武松沖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氣閃現(xiàn):“好!既如此,明兒個辰時一刻,三大王方貌帶人在舊酸棗門外練兵檢閱。咱們大伙就去湊個熱鬧,不能輸與他們!” 第266章 改店規(guī) 潘小園身處“侍衛(wèi)親軍步軍都指揮使”的府衙正廳。這里曾經(jīng)裝飾著刺繡字畫波斯毯, 每一寸都極盡奢華典雅;然而此時已經(jīng)變得空蕩蕩的——值錢的裝飾都變賣做軍費了。 她此前藏在京城各地的金子, 也已經(jīng)派可靠之人巡查了一番, 確認(rèn)都安然無恙。想挖出來跟武松顯擺顯擺, 這廝估計一輩子見過的金子加起來都沒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