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不知為何,李果會聯(lián)想起趙啟謨佇立不語時的情景,這令他黯然神傷。 每每路過趙啟謨曾居住過的官舍,李果都會忍不住駐足,看著那扇緊閉的朱門和高高的城墻。 兩位官人打扮的人,跟隨一群仆人從巷子里走出,李果退開,低頭、躬身站在一旁。 手中捧的四分珠,要送給縣里一位小書隸。小書隸家住得遠,出城東后,還要走上十來里路。 小戶人家買珠,往往是為了婚娶。 李果送去,果然見熱熱鬧鬧的場景,下聘的隊伍,正準(zhǔn)備出發(fā)。 李果及時將珍珠送去,盛情難卻,被留下喝了兩盞茶。返回城西,日頭已有些偏西,不覺去了兩個時辰。 李果走得腳酸,停在朝天街尾歇息。自從遭過一頓棍打腳踢,李果的腿腳雖然沒致殘,可總覺得沒有以前那么敏捷、矯健。 低頭捏捏小腿腹,緩解疼痛,李果繼續(xù)上路。他還未挨近滄海珠珠鋪,就見趙首在鋪外探頭。這人見到李果,立即鬼鬼祟祟地縮回去。 李果不理會他,走至珠鋪,還沒邁進珠鋪鋪門,突然從珠鋪里沖出四五個人來,不由分說將李果執(zhí)住。 “做什么!” 李果自從有過被人毆打、劫走的經(jīng)歷后,對類似的場面心有余悸,他奮力掙扎,大聲喊叫。 “做什么?竊珠!你這個賊!” 趙首揪打李果,李果本能地用手臂抵擋,他朝鋪內(nèi)求救,卻見李掌柜只是對著他搖頭。 “李果,你這畜生,賠我珠子!” 一位矮胖的男子過來扯李果領(lǐng)子,模樣十分兇惡。李果認(rèn)出他是住在驛街的一位布商,前日李果才給他送去顆四分珠,當(dāng)時他收到珍珠,可是眉開眼笑。 “莊掌柜,怎么回事?” 李果懵傻,出什么事了? 莊布商拿起一顆珠子,用力往李果臉上砸,叫罵著:“還裝傻,你真以為我老眼昏花?” 李果被砸疼,用力推開莊布商,還沒脫身后人的牽制,就被撲倒在地,四五個人往他身上壓扯。 “在鋪門口鬧什么鬧!” 一身怒吼,混亂被喝止。 李果從地上仰起頭,他鼻子磕在門檻,汪汪流著血,他看到鋪外已經(jīng)圍著一群人,正對他指指點點。 眾人放開李果,李果坐在地上,用袖子擦鼻血,他平靜打量鋪中的每一個人,他發(fā)現(xiàn)東家董員外也在,適才那聲怒喝正是董員外發(fā)出。 “李果,你怎么會有這么顆上好的四分珠?我好心收留你,你卻做這等偷雞摸狗,忘恩負(fù)義之事?!?/br> 董員外手里拿著一個小木盒子,正是瑾娘贈李果珍珠裝的盒子。 李果見到這木盒子,心急氣惱,他還分辨不清發(fā)生什么事,卻知道有人闖了他住所。 “這是我來刺桐前,便帶在身上的珍珠。” 李果用力抹擦鼻血,他覺得頭暈,卻沒覺察鼻血染紅整個袖子。 “你的?你要有這顆珍珠,還犯得著來我珠鋪當(dāng)伙計?押去見官,看你還嘴硬不嘴硬?!?/br> 董員外吹鼻子瞪眼,模樣憤怒。身為滄海珠珠鋪的東家,他鮮少出現(xiàn)在鋪子里,顯然是有人去將他請來。 “他就是個賊,還不知道偷了多少東西,你敢說這織金袍也是你的?” 趙首得意洋洋,手里揮著一件紫袍。 “還我!” 李果發(fā)瘋般撲向趙首,哪怕這人平日總是刁難他,他并不恨他,可此時,李果只恨不得咬死他,掐死他。 第一次見到李果如此兇惡的樣子,趙首嚇得倒退,李果沖上前去,手指還沒夠到紫袍,就覺腰側(cè)火辣地疼,有人狠踹他一腳,將李果踹倒在地。 “別打,是不是他,到了司理院見分曉?!?/br> 李果趴在地上,聽到身后李掌柜求情的聲音。 李果被架去司理院,丟在堂下。李果冷漠地聽這伙人輪番跟蘇司理講述他的“罪行”。肥莊講他如何發(fā)現(xiàn)李果送去的是假珍珠,李果肯定調(diào)換了珍珠,把真的掖藏。趙首講珠鋪從來沒發(fā)生過這種事,他覺得李果平日手腳就不干凈,帶人去李果住所搜,果然搜到顆上好的四分珠。董掌柜說他起先不信珠鋪伙計會偷珠,直到搜出李果私藏的四分珠。滄海珠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口碑良好,從不會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李果這等無恥之徒,要官人好好懲罰。 “李果,你有何話說?” 蘇司理坐堂上,他案前放著做為罪證的四分珠和一件紫袍。 “這是刺桐林家掌柜贈我的珍珠,我可以自證。只需寫信告知,她必會前來。” 李果站著,身子搖搖晃晃,他腹疼,頭暈,鼻血還在流。 “這件衣袍,可是織金紫袍,即使巨商也不得穿著,你一介伙計,如何會在你手上?!?/br> 蘇司理其實認(rèn)出這是趙啟謨的紫袍,他此時也很納悶,趙啟謨這般貴重且貼身之物,如何會在李果手里,但他不好直問。 “我沒有什么好交代,這也是我的袍子。官人還我吧?!?/br> 李果仰著頭,他似哭似笑,模樣十分凄慘。 “先押下去?!?/br> 蘇司理覺得李果無辜,只因他是趙啟謨的友人,趙啟謨那人,不可能和盜賊之徒為伴,交友向來謹(jǐn)慎。 在監(jiān)中,李果寫出一封信,拿給差役,讓送上孫家船,等待瑾娘來為他作證。 已是冬日,監(jiān)中無被褥,李果臥在席子上,仿佛身體直接貼在冰冷的石板上。 最初,沒有任何人來看他,他仿佛被遺忘。第二天,來的是綠珠,綠珠說是胡瑾告訴她,她才知曉。綠珠含淚給李果送來棉被,冬衣,還有一些碎銀,讓李果打發(fā)獄卒。 “果子,你要是心里難受,你就哭吧,別這樣不聲不響?!?/br> 綠珠淚如雨下,她見李果黑著眼圈,臉色灰白,心里不忍。 李果在獄中,一等就十天。他每天不過是昏睡,期間胡瑾來看過他一回,他也不知道。 十天后,瑾娘抵達監(jiān)中,她看著憔悴、消瘦的李果,眼角泛紅。 “都是因我緣故,竟害你至此?!?/br> 瑾娘十分痛心,因她李果被趕出海月明,也是因她一顆四分珠,李果被下監(jiān)。 “瑾娘,這不怪你,是小人陷害我。” 李果淡然說著,他涉世不深,不知人心如此險惡,也不知人情如此涼薄。 “我?guī)Ч靡黄疬^來,監(jiān)中陰暗,怕嚇著她,留她在外頭。她一路上一直念著見哥哥。我問過官人,午后審判,你就可以出監(jiān)?!?/br> 瑾娘安撫著,她知道李果這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果妹也來了?” 李果臉上難得露出微笑,他在獄中,想的最多的是娘和meimei。 午后,在堂下,瑾娘為李果作證。蘇司理判李果釋放,庒布商不服,在堂下叫囂。瑾娘冷笑說:“若是不服,你可往上控告,只是,到時可別反倒以誣陷無辜,把牢坐?!?/br> 莊肥吃癟,怨恨地小眼神瞪著瑾娘。 “珠子是他的,那紫袍呢?” 趙首仍是不甘心,用力指著蘇司理木案上的“臟物”紫袍。 “這是我的物品,可還有意見?” 胡瑾本來站在堂外圍觀,聽到這人仍咬著紫袍不放,胡瑾上前,幫忙開脫。 趙首心中憤恨,他倒是認(rèn)識胡瑾,這人是巡檢司的胡承信,經(jīng)常路過朝天街。李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認(rèn)識這么些人,一個趙簽判的弟弟回京了,還有個巡檢司的胡承信罩他。 “退堂?!?/br> 蘇司理站起身來,瞥了一眼胡瑾,示意他過來取紫袍。胡瑾對蘇司理眨眼,模樣俏皮。 “李果,回去好好休養(yǎng)。” 胡瑾隨手就將紫袍遞給李果,他拍了拍李果的肩,李果感激地看向他一眼。 李果抱著紫袍,和瑾娘往院外走,還沒走出院門,就見門外,從人群里鉆出一位紅衣小女孩,喜笑顏開撲向李果,脆脆喊著:“哥哥!” 第67章 廉州 監(jiān)中十日, 李果蓬頭垢面, 身上散發(fā)異味。這場官司,把一個愛整潔愛漂亮的李果整得心灰意冷。 李果去澡堂搓洗, 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 窗外投入的光影斑駁, 李果恍恍惚惚想著在廣州這段時日,客人們的模樣分外的模糊, 就連阿棋和李掌柜的臉也暗淡疏遠, 哪怕是王鯨、番娃、猴潘、趙首,庒布商, 之前那么憤恨, 此時也只有厭惡的情感。李果知道, 因為這些人是無恥之徒,他們欺負(fù)他不是因為他是李果,而是因為他弱小無依,因為他無能為力, 因為他窮。 十六歲的李果知道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命如草芥??伤麅?nèi)心是不平的, 他相當(dāng)不忿。 李果照著水中自己的樣子,看著這眉清目秀,十分年輕的一張臉,李果想著同為人,都是一樣的眉眼嘴鼻,脫去那身區(qū)分身份地位的衣物, 又如何去辨分富貴貧賤?他不比王鯨低賤,也不比趙首卑微。 在澡堂洗去一身污垢,李果更換新裝,走出來時,已煥然一新,就連之前疲倦、頹廢的模樣,也一掃而去。 李果回到三元后街的店舍,驚訝發(fā)現(xiàn),阿棋人在院中等他。阿棋遞給李果一個錢袋,說是李果工錢。李果悶聲接過,看來珠鋪結(jié)算了他的工錢,這本該是到過年時才會結(jié)算,無疑,他已經(jīng)被逐出珠鋪?!皷|家本來不肯給,我叔說總得給個路費,這才算給你?!崩罟蜷_錢袋,數(shù)數(shù)銅錢,發(fā)現(xiàn)只給他三分之一的工錢?!肮?,我知道你吃了大虧,可是也幫不上你。現(xiàn)在東家不讓你回珠鋪,趙首那惡人還到處張揚你竊珠,真是讓人氣憤?!卑⑵搴転殡y,他也想幫李果申辯幾句,可他也怕受牽連,一并被趕出珠鋪。 “我曉得了。” 李果不知道趙首如何在東家那邊挑撥他的不是,然而這位董東家見風(fēng)就是雨,猜疑心重,他是沒機會再回珠鋪,而他也不想回去。至于趙首到處破壞他聲譽,顯然是要讓他在廣州無處容身。 “我叔說,他有位極好的朋友,在瓊州一家珠鋪當(dāng)掌柜,叔給你寫了封推薦。果子,你要是沒處投奔,你就去瓊州找他?!?/br> 阿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李果。 “棋哥,你代我謝謝掌柜?!崩罟舆^,心里感激。非親非故,在眾人落井下石時,李掌柜能做到這步,已屬不易。 阿棋離去,李果前往港口,果妹和瑾娘在港口。瑾娘珠鋪有生意,待不久,她去港口租船,明早便要離去。 租好船后,李果帶瑾娘和果妹到分茶店,三人坐在喧嘩的一樓。八歲的果妹,好奇看著周邊的一切,她全神貫注看茶博士分茶;目瞪口呆看小二遞上來各式菜肴。 李果往時不曾到這家分茶店吃飯,他不舍得錢,然而他知道果妹極好吃,難得見上一面,想讓她開心。 “果子,我在廉州有位叔父,販硨磲為生,也有家鋪子。此類營生是找疍民、半番收購硨磲,再運往他地銷售。” 瑾娘輕輕講述,她爹本是廉州商人,后來因售珠,才到刺桐定居。 “自從我接手珠鋪生意,便托叔父幫我運珠,只是缺位賬房在那邊做賬。我想果子正合適,你可愿意幫我這個忙?” 瑾娘一介女子,又沒嫁人,人單力薄,要撐起一家珠鋪的生意,確實辛苦。她這是照拂李果,可也確實缺這么個人。 “那多謝瑾娘?!?/br> 李果起身拱手,他正愁沒地兒去。娘和妹在刺桐沒少得瑾娘照顧,李果很樂意為瑾娘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