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別謝，等到了那邊，想是要怪我咧。廉州番漢混雜，偏僻孤寂，沒有廣州這般繁華熱鬧?！?/br>
    瑾娘笑語，望向窗外燈火通明的海港。

    “哥哥，你明日，會(huì)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果妹手里捧著一碗甜團(tuán)子，吃得雙腮鼓鼓，她抬起頭來，睜著雙黑亮、期許的眼睛看李果。

    “哥哥過些日子，再回去看你和娘?！?/br>
    李果摸摸果妹的頭，果妹吞下團(tuán)子，卻把臉鼓起，略有些失望地說：“好吧?！?/br>
    “那哥哥要多寫信，我識(shí)字了，會(huì)給娘念信！”

    說起這事，果妹開心且驕傲地仰起頭。

    午后，李果在果妹幫助下，為腰側(cè)的傷敷藥。李果叮囑：“你別告訴娘，我受傷的事?！惫眠f給李果一顆藥丸，自己端著一碗水，她說：“我曉得，瑾jiejie也沒讓娘知道你被人陷害，關(guān)在牢里。怕娘擔(dān)心。”

    李果將藥丸含入，果妹把碗傾斜，喂李果喝水。待李果吞下藥丸，果妹拈起手帕，擦拭李果嘴角的水跡。李果看得直感慨，他八歲的時(shí)候還到處惹是生非，果妹卻已經(jīng)像個(gè)小大人。

    第二日清早，李果到港口送行瑾娘和果妹。果妹登上船后，才開始抹淚，追到船尾，叫著哥哥哥哥。

    瑾娘不肯收回四分珠，李果只得托付瑾娘帶回去，帶回給果娘。這顆圓潤無瑕的四分珠，能值五十緡，要是在鄉(xiāng)下可以買宅買田了。

    目送瑾娘和meimei乘坐的船遠(yuǎn)去，李果心里空空蕩蕩。站在冬日寂寥的港口，李果眺望海域，心里算著回刺桐的路程。

    “李果，一大早送人嗎？”

    一個(gè)聲音在身后響起，李果回頭，看到胡瑾。

    “胡承信，我送meimei和林家掌柜回去?！?/br>
    胡瑾一早要去巡檢司，不想遇到李果。

    “那位林掌柜呀，不想是位女子，還是位奇女子?！?/br>
    胡瑾贊不絕口。

    李果頷首微笑，想著大多數(shù)男子不喜歡瑾娘這樣的女子，顯然胡瑾不同于那些心胸狹隘的人。

    “李果，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去廉州?！?/br>
    “廉州啊。”

    胡瑾望著大海，廉州離這里算不上遠(yuǎn)，可那地兒偏僻。

    “你小子不得了，我十五六歲時(shí)，還不懂事，被老爹拿棍子攆得到處跑。”

    胡瑾為李果的膽識(shí)折服。

    “不過是生活所迫。”

    李果輕輕說著，他話語里沒有哀怨，云淡風(fēng)輕般。

    “果子，小趙是回京去了，要是沒回京，見你的遭遇，還不知道要多憤怒?！?/br>
    胡瑾提起趙啟謨，李果聽得茫然。

    “他在也不會(huì)幫我，走前還跟我說來日不相見?！?/br>
    李果想起這句話，心里就憋屈，繼而是幽怨。

    “那不可能，你是不知道，他為把你從王鯨船上救下，竟奮不顧身，和那王胖子關(guān)撲?！?/br>
    胡瑾聲音揚(yáng)高，他不信趙啟謨會(huì)和李果絕交。

    “關(guān)撲？”

    李果仰頭看胡瑾，顯得很驚詫，啟謨沒跟他說過。

    “不是賭錢，是賭刀，小趙頭一局輸了，手臂上挨著一刀，三寸長，深見骨。到第二局才把你贏來?！?/br>
    “你說什么！”

    李果愕然無比，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你果然是不知曉，小趙到要回京那天，手臂才拆線。為私自出海、受傷這事，可沒少挨他哥的責(zé)罰。”

    聽著胡瑾這些話，李果震驚得失去言語，他搗住胸口，臉色蒼白，漸漸兩行淚水從臉龐滑落。

    胡瑾看到李果難過、震驚的樣子，他不解問：“你們這是怎么了？為何說來日不相見？”

    為何趙啟謨跟這位摯友說來日不見呢？不是走前還叮囑我，幫忙照顧李果，走后，還來書信問李果近況。

    李果沒回答，他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將頭埋在大腿里。胡瑾想他在哭呢，卻是哭得無聲無息。

    廣州有不少海船前往瓊州及廉州，李果找到一艘前往廉州的海船。這艘船，停泊的地點(diǎn)，離瑾娘給的叔父家地址很近。

    李果登船，行囊里有兩套換洗衣服，以及百來文錢。

    廉州盛產(chǎn)珍珠、硨磲，甚至琥珀、筆硯，只要熟悉這些貨物的行情，知道如何收購和出售，并且手頭上有筆錢，就可以自立門戶。

    李果已有五十緡，然而還需磨練。

    廉州雖然僻遠(yuǎn)，卻是處寶地。

    李果衣著十分普通，年紀(jì)又小，船上的人問他去廉州干什么，他說去投奔親戚。眾人見他言談文雅，為人溫和，多少照拂他些。

    一路行船，每日不是在船艙昏睡，便是到甲板看海。偶爾海船靠港補(bǔ)給，李果會(huì)跟隨下去，好奇地到處走走看看，見見世面。

    不知何時(shí)起，李果已習(xí)慣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船行十?dāng)?shù)日，抵達(dá)廉州。

    背負(fù)行囊，踏上廉州土地，李果耳邊充斥著難以聽懂的土語。他不慌不忙，朝港口一家珠鋪?zhàn)呷ィ贸鲨锝o的地址詢問。

    “賣硨磲的林澤林老六？不就在前面。”

    珠鋪掌柜cao著一口鄉(xiāng)音濃烈的官話，手指前方。

    李果離開廣州的一個(gè)多月后，在京城的趙啟謨，收到胡瑾一封來信。

    那是個(gè)午后，趙啟謨和友人在奇花異草的園子里踢蹴鞠，他興致勃勃，來回奔跑，汗流浹背。趙啟謨扯下紫袍一側(cè)的領(lǐng)子和袖子，露出穿在里邊的層層衣。汗水從他臉龐滴到脖子，染濕領(lǐng)子。仆人見狀，機(jī)敏地去端盆熱水，執(zhí)來香巾，為他擦拭。

    “公子，簽判官人來信，還捎來封胡承信的信！”

    阿鯉手里拿著一封信，小跑奔來。往時(shí)趙啟謨常吩咐阿鯉，讓他留心廣州來的信使，只要有胡瑾的信，即刻拿給他。

    趙啟謨心里喜悅，可仍慢慢由仆人洗手、擦手。

    等信遞到趙啟謨手中，他避開眾人，朝亭子走去，坐在石椅上，抽出書信，靜靜閱讀。

    胡瑾是位武夫，只能算粗通文理，字也丑，可每一字，趙啟謨都細(xì)細(xì)地看。

    許久，將信擱下，趙啟謨起身背手，默然佇立。

    待友人覺察他離去多時(shí)，找來亭子，卻見他執(zhí)著封信，低頭坐在荷池旁，悵然若失，連鞋子踩在冰冷的池水里，也毫無知覺。

    第68章 五兩金

    廉州的珠街, 有眾多珠鋪, 除去珠鋪，也有賣硨磲, 也有賣珊瑚的鋪?zhàn)? 均是貴重之物。然而此地鋪?zhàn)訁s不講究門面, 樸實(shí)無華，再兼之位于海邊, 風(fēng)吹日曬, 家家店招都褪色、灰撲。

    林老六賣硨磲，店名就叫“林六車渠”。李果找來, 站在鋪外即聞到一股貝類腐爛后的腥臭味。

    午后的珠街, 行人稀零, 林六車渠店內(nèi)，有三人，從衣著就能辨認(rèn)兩位是伙計(jì)，還有一位應(yīng)該就是東家, 做著商人打扮, 正在柜臺(tái)前算錢。

    “請(qǐng)問是林東家嗎？”

    李果進(jìn)去行禮、詢問。

    “我就是, 這位后生，你是？”

    林老六將李果打量。

    “我是刺桐李果，瑾娘差遣我來當(dāng)珠倉賬房?！?/br>
    李果將書信遞上。

    林老六本來看李果年紀(jì)輕，心中生疑，直到讀閱瑾娘的信后，才相信這位少年, 還真是瑾娘派來的賬房。

    林老六讓人帶李果去珠倉，珠倉離珠街不遠(yuǎn)，也在港口。

    在珠倉，李果見到海明月的一位老伙計(jì)老魏。這人負(fù)責(zé)珍珠采購，兼之看護(hù)珠倉。

    老魏在廉州留居多年，妻子兒女都在這里。

    老魏見到李果并不高興，但也只能將賬目交給李果查看。

    從賬目看，幾乎每月都會(huì)運(yùn)出一批珍珠到刺桐，而供應(yīng)珍珠的牙人，每月也會(huì)按時(shí)將珍珠送至珠倉。

    這月的珍珠已送來，放在倉中。

    李果花費(fèi)數(shù)日時(shí)間，算清賬目，而后，便無所事事，等待下批珍珠送來。

    這顯然是個(gè)清閑的活，奈何李果清閑不住。

    李果入住的店舍是家民房，住了五六位租客，除去李果，都是商人。

    沒兩天，李果就和隔壁的一位商人相熟，這是位京城來的商賈，不過弱冠之齡，叫周政敏。

    周政敏跟隨伯父到廉州販珠，在廉州住了好些時(shí)日，閑時(shí)，他也閑不住，愛到處走動(dòng)。

    相熟后，周政敏閑逛，也會(huì)帶上李果。兩人最常去歐家灘珠肆，那兒的珍珠價(jià)廉，運(yùn)氣好，能用極低的價(jià)格，買顆好珍珠，轉(zhuǎn)手就是數(shù)十倍的錢。

    然而這樣的地方，掏寶人也多，李果和周政敏去了數(shù)趟，也沒撿著好東西。

    一日清早，兩人又閑逛到歐家灘，各自揣著錢，東看看西瞧瞧，最終花費(fèi)幾文錢，坐在茶肆里喝茶、閑聊。

    突然外頭傳來兇惡的打罵聲，茶肆里的茶客紛紛出來圍觀。

    茶肆不遠(yuǎn)處的一戶民家院子，聚集多人，打罵聲從那里傳出。

    李果過去觀看，見是一位壯年男子在毆打一位衣衫襤褸的漢子。這位壯漢應(yīng)該就是這戶民房的主人吧。壯漢說的是當(dāng)?shù)赝琳Z，李果聽不懂，那位窮漢說的話語，能聽懂那么兩三句，隱約是嶺南的土語，卻又有許多變化。他在不停辯解說著什么，李果聽懂“米粥”、“女兒”、“ 病佐”等詞，又見窮漢身旁有袋東西，還撒了些出來，分明是米。

    看來是行竊被抓現(xiàn)行，被壯漢用木槳拍翻在地，還不時(shí)惡狠狠補(bǔ)上幾下。

    “大概是偷竊他家大米，可也犯不著往死里打呀?！?/br>
    周政敏走到李果身邊，和李果說著。

    “這是位蜑民（疍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