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我往時在廣州,曾有幸見過他們主仆?!?/br> 李果不想說實話,以免給趙啟謨造成困擾。 “南橘啊,不是我多疑,我怎么覺得,你該不是一位書生,想到太學(xué)就讀而沒有門路,跑來老頭我這店里等待貴人。” 老劉倒不是想象力豐富,太學(xué)也好,國子監(jiān)也罷,每年都有許多外來求功名的讀書人,千方百計想進入就讀,無所不用其極。 “不是,我是個粗人,要真能寫詩作賦,考個鄉(xiāng)試,我也不必如此辛苦?!?/br> 李果搖頭,他只是個小人物。 一個粗陋、無背景的人,到太學(xué)門口求見學(xué)子必被趕走的庸人。 把門板拼上,店鋪打烊。李果抹黑回館,走向木橋。 李果想,這幾日在瓠羹店的生活,就當是來了解京城的世俗人情吧。 雖說冬日,前往廉州已是不便,可這珍珠鋪子的事,也不能放下。 拼命地想著這些事,而不愿去想適才又遇到趙啟謨,然而他仍是不理會。 心里沮喪極了,還得裝作若無其事,試圖遮掩。 其實李果心里也難免揣測,自己突然出現(xiàn)在京城,還是在太學(xué)外的食店當伙計,或許讓趙啟謨難堪了。 自己這種行徑,就像條饑餓的野犬,看到一個人手里提著食物,尾隨一路。眼巴巴地看著,默默地跟隨,求得一絲憐憫,一個回顧。可悲極了。 不知這千里迢迢,追尋到京城,又能改變什么。 李果低頭苦笑,不覺人已走上木橋,而前方有個人在等候他。 “李工。” 阿鯉手里提著燈籠,見李果過來,連忙迎上。 “阿鯉。” 李果突然被叫住,很是驚詫,看清是阿鯉,心情則是復(fù)雜。 “李工,二郎讓我在這里候你,他在橋頭?!?/br> 阿鯉手一指,指向前方的柳岸,那兒昏暗,遠遠看去漆黑一片。 “多謝阿鯉告知?!?/br> 李果加快腳步,朝橋頭走去。還未挨近橋頭,借著有限月光,隱隱見柳樹下有一人一馬。 “你幾時來京城?” 趙啟謨顯然已看到李果,他的話語平緩,沒什么情感起伏。 他的聲音真好聽,似乎比一年前更渾厚些,李果胡亂想著。 月光下的柳岸,高大的白馬,英俊而年輕的世家子,還有空氣中淡淡的龍涎香氣息。 “我剛來不久?!?/br> 李果多想抹去朦朧的夜幕,看清眼前這人的樣貌。 “住在哪里?” 趙啟謨仰頭望向天上的一輪殘月,他并未看向李果。 “街心四方館?!?/br> 李果憑借昏晦的月光,打量趙啟謨的側(cè)臉,看著他的臉龐,李果仍是心口一熱。 “為何不去珠鋪當伙計,可是無人作保?” 趙啟謨輕輕問著。他雙手背在身后,手中執(zhí)著馬鞭。李果看不大清楚他的裝扮,想他身姿英拔,個頭比自己高很多,想他這一年變化不少。 “我無意再去珠鋪當伙計?!?/br> 時至今日,李果不會再當珠鋪伙計,當?shù)囊苍撌菛|家。 趙啟謨一陣沉寂,他回過頭來,看向李果,緩緩說: “你若有難處,可以告知我?!?/br> 李果揪著光禿禿的柳條,低下頭。趙啟謨離他很近,近到伸手就能觸摸到他的臉龐。 “我挺好,不愁吃穿?!?/br> 李果怎好意思說他去瓠羹店當伙計,是為了和趙啟謨相逢,他其實已經(jīng)不缺錢財。 “適才,聽店家叫你南橘?!?/br> 顯然趙啟謨聽到了,他站在店外看似游離,卻將店內(nèi)的李果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改了名字。” 李果不知道趙啟謨還記不記得,這個名字還是他親自取的。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br> 趙啟謨說話時聲音平坦,挺不出情緒。詠讀詩句時,卻飽含情感,尾音悠揚。 李果想,哪怕是聽他說說話,詠詠詩,都覺得幸福。自己淪陷之深,大概是無可救藥了。 “國子監(jiān)不便進入,他日若有事,可告知阿鯉。” 趙啟謨目光落在橋上,阿鯉提著燈籠慢慢走來。 “啟……趙舍人在國子監(jiān)嗎” 李果自己也沒意識到,他這是第一次沒有直呼趙啟謨的名字,而是喚他趙舍人。 是因為相別一年,終究有了疏遠感;還是因為再次見面時,就沒喚出口他的名字,竟是再叫不出來。 趙啟謨從柳樹上解開韁繩,聽到李果喚他趙舍人,他的動作明顯一滯,既而又如常態(tài)。 “我在國子監(jiān),明春將于禮部春闈,也便是考進士?!?/br> 趙啟謨的聲音聽著漠然,他跨上白馬,馬上的身姿英武。 他不過弱冠之齡,明年也才十九歲,卻就要經(jīng)由科舉出仕,要去當官了嗎? 李果仰望馬上之人,心口又是一團炙熱,仿佛一團烈火在炙烤,他幾乎想搗住胸口,實在太難受。 “趙舍人,必能高中?!?/br> 李果行禮,他躬身。 馬上的趙啟謨回頭看了李果一眼,李果仍低著頭。 “阿鯉,走?!?/br> 趙啟謨策馬,阿鯉在前引燈,一主一仆離去。 李果抬頭,目送他們離去。 第74章 歸還 清早, 李果剛過橋就聽到前方爭執(zhí)的聲音, 隱約覺得是在瓠羹店前。李果急匆匆趕往,正見老劉怒吼下, 揮動火筴攆趕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 而老嫗又擋在那男子身前, 用力在勸解。不想那男子一點也不領(lǐng)情,把老嫗推開, 挺著胸膛大聲囔囔:“往這打往這打!”老劉氣得七竅生煙, 真要打他,老嫗又來攔護, 老劉聲聲怒罵著:孽子。 爭執(zhí)的聲響很大, 店前早聚集五六鄰人, 有人來勸老劉,有人幫拉老劉兒子,讓他趕緊走,別把爹氣死了。 “走就走, 我還不想來呢!別推我!” 老劉那兒子看著死不悔改, 在眾人拉扯下, 罵罵咧咧離去。 想來這家子往常也在這里爭執(zhí)過,眾人對這樣的情景并不驚詫,見把小劉攆走后,便都默默散開。畢竟這是別人家事,何況還是家丑。 李果進店,老劉默然去灶旁燒水, 老嫗坐在角落,背對著身子抹淚。李果今日本打算過來辭工,見他們老夫妻實在可憐,也不好開口。 老嫗話語很少,瘦小的身影忙這忙那,起先,李果以為他們老夫妻是閑不住,才沒在家享清福,后來才知道他們有個忤逆的小兒子,不務(wù)正業(yè),又好賭。 這一天,老劉不吭不響,一張老臉皺成一團,他為兒子的事煩心,一鍋羊rou還差點燉焦了。李果要在灶邊忙碌,還要招攬顧客,盡心將生意維持下去。 午后,李果收拾好碗筷,見老劉和老嫗大半天都沒對上一句話,老劉顯然還在埋怨婆娘。以往老劉曾跟李果說,他三個孩子,前面兩個都是女兒,隔了好幾年,才生出一個兒子。兒子自小缺管教,越大越不像話,可他每每要管教,婆娘就攔阻,都教這婆娘給寵壞了。 “老婆婆,你歇會,瓠子夠用?!?/br> 李果將削好皮的瓠子收起,放在案板上,又過來攙扶老嫗。 “好孩子,今日忙壞你了?!?/br> 老嫗低聲說著,她執(zhí)著李果的手,那手粗糙,布滿皺紋。 老劉起身,看了眼老嫗,說:“我出去走走。”便就出門去,店里只剩李果和老嫗。 李果這才問老嫗,清早是怎么回事,老嫗邊哭邊說小兒子過來借錢,父子倆起口角,差點打起來。 大概是賭博輸了錢吧?李果想。不過這個兒子如此不孝,也不怕被一紙訴狀告到官府,可見老劉夫婦還是不忍心。 黃昏,老劉回來,身上帶著酒味,想來是去喝了幾盞酒。沒喝醉,反倒像似打起了精神,在灶旁忙碌。 送走一大波食客,店里只剩一位顧客,正慢悠悠地撈面吃,一臉笑意,不是別人,正是袁六子。 李果發(fā)現(xiàn)這人每天午后或者黃昏,都會出現(xiàn)在瓠羹店。 “要說這瓠羹,真是人間美味。想到哪日我被逐出太學(xué),豈不是就吃不上,不免令人傷心?!?/br> 袁六子撈起最后一根面條,突然發(fā)出嘆息。 “六子,該不是又被學(xué)官罰了?” 老劉將灶中的柴抽出兩根,把火勢減弱。 “不只罰呢,年底這關(guān)考試沒過,說不準還要打咧。” 袁六子托著腮幫子,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他家代代都是武夫,難得生出一個能讀書的后人,不想到了這網(wǎng)羅天下人才的京城,卻被同窗們毫不留情地比成學(xué)渣。 李果靜靜聽著,想還好,沒聽從爹的話,去求學(xué),否則他這種半句詩詞也吟不出的人,在書院里得多遭罪。 “店家,來份瓠羹?!?/br> 一個少年站在柜臺外,遞來一只剔漆大碗,清脆叫著。 “來了。” 李果抬頭,見是阿鯉,和阿鯉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