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少年裝作若無其事,進入馬廄里解馬匹,一度吳伯靖以為他要解的是銀雀,而后才知不是。然而少年的馬是匹劣馬,卻和銀雀拴在了一起。當少年牽著馬兒,從吳伯靖身邊走過,吳伯靖辨認出少年身上的龍涎香氣息不同一般,既而,他想起,他見過這人,就在謫仙正店,當時此人醉酒,趙啟謨讓仆人阿鯉護送此人回去,趙啟謨說此人是他在刺桐的友人。 待少年騎馬逃離,吳伯靖越發(fā)覺得不對勁,他將舍店的仆人喊來詢問,得知此人姓李,正是和趙啟謨一同前來舍店。吳伯靖沒多做思慮,立即讓隨從阿合前去跟蹤。 吳伯靖內心很震驚,甚至是惱怒,他和趙啟謨相熟十多年,趙啟謨的品性,他再清楚不過。趙啟謨絕非喜好男色、甚至自甘墮落,去做出那等不恥事情的人。這李姓少年,樣貌嬌好,儀態(tài)柔美,裝扮輕佻,吳伯靖見過類似的市井小兒。這類小人,憑借一張好皮相,鉆營使詐。為謀財物,甚至不惜獻媚乞寵,作踐自身,下流無恥。想來必是這小人迷惑了趙啟謨。若是去糾纏他人便也罷了,這是吃熊心豹子膽,敢來招惹他吳伯靖的摯友。 吳伯靖問清趙啟謨所入住的房間,他特意去避開,以免和趙啟謨逢面。趙啟謨是很聰明的一個人,若是在這里兩人相遇,只是徒增趙啟謨的尷尬、難堪而已。 趙啟謨和吳伯靖一樣是世家子,他身邊從來都跟隨仆從,這次獨自到鄉(xiāng)店來,身邊一位隨從都沒有,想來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借口來,不如不見。 吳伯靖倒是顧及友人臉面,卻不想稍后,趙啟謨到馬廄牽馬,一眼便認出了吳伯靖的銀鈞白馬。趙啟謨沒做停留,心存疑慮離去。 黃昏,仆人阿合返回,他告訴吳伯靖:“小的一路跟隨那人,往城南去,直走至朱雀門街。見他進了一家喚做李周真珠的珠鋪,那人便是珠鋪的東家?!?/br> 吳伯靖聽后若有所思,隨后又問:“確認是珠鋪東家?” “小的聽店內一位掌柜模樣的老漢,喊他‘李東家’。” 阿合做事細心、盡職,由此吳伯靖經(jīng)常帶他在身邊。 “下去吧?!?/br> 吳伯靖躺靠在木榻上,思索著自己是否弄錯了。此人是珠鋪東家,恐怕是商賈之子,那就也無需出賣色相,去謀他人錢財。 只是他身上,因何有趙啟謨龍涎香的氣味,又因何與啟謨在此地相伴? 諳熟風花雪月事的吳伯靖,總覺得不對勁。 春闈前日,吳伯靖在宅中邀請趙啟謨和秦仲平飲酒。吳伯靖宅中的美姬眾多,圍簇在兩人身邊服侍。 “你們倆可得早些將婚事定下,若不高中后,夜晚外出指不定就挨了悶棍,被人捆去成親?!?/br> 進士最值錢,京城的名門望族商賈巨富,無一不是想從皇榜里搶個女婿。這挨悶棍后,被押去成親的事,還真的曾發(fā)生過。雖然吳伯靖多少有揶揄的意味。 “我是無妨,沒有名家閨秀看中我這么個書呆,子??删筒煌?。” 秦仲平悠然喝酒,他平素正派,不愛開人玩笑,只是他有一點不好,沾酒后,話語就多。 “子希在城東走一圈,得挨多少悶棍啊。不說其他人家,光就我老秦家,你老吳家,可就走不過去了?!?/br> 喝酒傷身害智,已有幾分醉意的秦仲平,說話都不經(jīng)大腦了。想來他對春闈是有十分的把握,才會如此高興暢飲。 “不得拿此等事開玩笑。” 趙啟謨出聲制止,他料想?yún)怯⒂⒈卦陂T后偷聽,適才聽到門后衣物窸窣的聲音。 “啟謨,仲平這是醉語,就當他醉言無忌。然而你,竟沒有喜愛的女子嗎?” 吳伯靖知道趙啟謨不怎么喜好女色,也從未曾為某位女子癡情過。往時并不覺得奇怪,然而近來便覺有些怪異。他和趙啟謨情同手足,趙啟謨在他面前,不會裝飾什么,從不會在他跟前充道德先生。 “世間女子千姿百態(tài),自有其美好的一面,只是我無心婚配。所謂登科婚娶雙喜臨門,也不過是近年來的習俗?!?/br> 趙啟謨端起酒盞,一口悶下。趙啟謨話語剛落,便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聲響。吳伯靖起身,到門后去,果然見meimei吳英英躲著偷聽,吳伯靖小聲將她斥走。 自家妹子芳心明許趙啟謨,吳伯靖怎會不知道,只是趙家又怎么看得上這么個瘋丫頭呢。自己雖然是她親哥哥,可也覺得她配不上趙啟謨這般的人物。 “子希,你該不是有心儀的女子,不便迎娶,卻來發(fā)這通不愿婚配的話?” 秦仲平詢問。 趙啟謨?yōu)樽约旱贡K酒,他端起酒盞,正聽到秦仲平這句話,他一言不發(fā),舉酒盞的動作凝滯在半空。 “并無?!?/br> 趙啟謨將酒飲下,抬頭正見吳伯靖在看他。 “往時不見你手指上有戒指,幾時買來?拿來看看。” 吳伯靖眼尖,發(fā)現(xiàn)趙啟謨執(zhí)酒盞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 趙啟謨抬手查看,沒做遲疑,脫下遞給吳伯靖。奇珍異寶,吳伯靖見過無數(shù),他這人愛鑒物。 指環(huán)被吳伯靖兩指夾起,仔細端詳,他從形制、紋樣認出這是番人的指環(huán),而非中國之物。 “此物做工精細,唯可惜樣式有些老舊,近來在指環(huán)上鑲嵌紅藍寶石,新奇昂貴,倒也有趣?!?/br> 吳伯靖將戒指歸還,對它的興趣已索然。 四五盞酒下腹,因著明日要春闈,不能飲多,趙啟謨和吳伯靖話別。此時秦仲平早已被仆人攙回家去。吳伯靖將趙啟謨送出。吳伯靖突然說:“昨日午后,在里杏村店見著你的馬?!壁w啟謨聽后,顯然平靜,他說:“我與一位刺桐友人出游,去看鯉龍池?!眳遣感φf:“既是你的友人,下遭介紹我認識。” 趙啟謨在京城的朋友,很多都是吳伯靖的朋友,兩人打小便是好友,鐵哥們。 兩人路過花廊,走至門口,吳大力攬抱趙啟謨的肩膀,誠摯說:“老弟,明日登科,可就是天子門生,百姓的父母。我也跟著沾光,勉力!” 視功名如糞土的吳伯靖,卻是始終覺得趙啟謨只有登入仕途,才能實現(xiàn)他那遠大的抱負。他這位老友,品格高尚,聰明睿智,日后必然大有作為。 似乎所有人,都覺得趙啟謨必然能登科。果然,到春闈結束,趙家守候在貢院外的仆人,狂奔回家報喜。而這個喜訊,也由阿鯉報至吳宅。吳伯靖見阿鯉一路奔跑,疲憊不堪,問阿鯉還有幾家需要通報?阿鯉說:“還需到朱雀門街去?!眳遣咐渎曊f:“以我所知,啟謨并無交友住于朱雀門街?!卑Ⅴ庍@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連忙閉嘴?!斑@是要通報朱雀門街的誰”吳伯靖詢問,他知道朱雀門街,其實有位啟謨的友人,那是個姓李的刺桐人。 “回吳衙內,是二郎的一位友人,珠商。” 阿鯉想,這樣回復應該沒事,因為是位商人,所以吳伯靖才不認識。 “你去吧?!?/br> 吳伯靖擺擺手,似乎沒了興致。 阿鯉知道,吳伯靖對平庸的事物毫無興趣,心里暗喜他沒多做詢問。阿鯉行禮,執(zhí)著名帖,離開吳宅。 阿鯉想不到的是,他奔往李周真珠鋪報知喜訊,抬腳離去,吳伯靖的仆人阿合,便跟上前,進了珠鋪。 李果笑容滿面接待阿合,阿合說:“我家郎君想購顆五分珠,有好珠子嗎?” 一開口便是要五分珠,李果笑彎眼,蒼蠅搓手般,殷勤回答:“有,剛來的廉州珠,色澤亮麗,圓潤無瑕,不可多得!” 阿合說:“郎君不便親自前來,還請李東家攜珠上門?!?/br> 李果笑語:“合當如此,勞請保義帶路?!?/br> 作者有話要說: 李果:哼,你才裝扮輕佻 第90章 豈能看他為你所害 午時, 李果在鋪中和一位給人理發(fā)繳臉的刀鑷婦談生意。婦人喚袁嬸, 是位四十來歲的老婦,說話風趣, 渾身是戲。老婦先前來買過一對珍珠耳墜, 說是幫他人買, 讓李果給她些跑腿錢。換是其他店家,看到這種上門索錢的人, 大抵都是趕出去。然而李果卻不這么想, 李果打小在窮人堆里長大,知道要個跑腿費不為過, 何況刀鑷婦出入深閨大院, 服侍的都是婦人小娘子, 而這群人,卻也正是買珠的人群,這分明是條掙錢捷徑。李果多多讓利給老婦,托她幫忙在婦人、小娘子耳邊游說, 介紹她們買珠。這是你掙我掙, 皆大歡喜的事。 “呵呵, 小東家真是爽利人。” 老婦領了分成錢,往腰間一塞,起身行個禮。 “多虧袁嬸照拂,下回可得多介紹些生意?!?/br> 李果起身送行,一臉笑容。 “哎呀,你這小東家真是多禮, 留步留步?!?/br> 老婦把手帕一揚,扭著桶腰走了。 看著這位黑肥的刀鑷婦,風情萬種離去,周政敏張著的嘴,才緩緩合上,托腮問李果:“她這回賣了多少?” 李果躺回圍椅,悠然說:“四千緡,分了五百與她。” “她說是賣的四千,誰知是多少,怎么還分五百給她?” 老婦看著就是個精明的人,必是吃了買家吃賣家。 “我們有錢掙便好,管她那么多,這人嘛,無利不起早,她掙頭多,幫我們賣珠就也勤快?!?/br> 李果把生意這門學問,可算是看得透徹,他自幼對掙錢便極為熱愛,也肯鉆研。 “李東家這用的可算奇策,然而終究也不是正經(jīng)的門路?!?/br> 李掌柜停下記賬的動作,微微笑著。 “知了知了,我去正店逛逛,好歹厚著臉皮,去拉攏幾個貴人?!?/br> 李果起身,整理衣領、袍袖。他本就愛美,近來出于生意需要,越發(fā)講究穿用。 “果員外,你酒少喝些,喝了酒就朝人笑,怎么行?!?/br> 周政敏可是見過李果喝酒后的樣子,這人毫無自覺,要是有人趁他喝醉占他便宜呢。 “我和你一起去吧?!?/br> 周政敏放心不過,也起身整理衣物。他那身袍子,不說已穿舊,下擺還皺巴巴,像團干菜。 兩人正交談間,見到一個人影沖到店鋪里來,蹲著身喘息。 “登……登……登科了!” 阿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什么登科?” 周政敏一臉茫然。 “阿鯉,你是說趙舍人他登科了?” 李果激動地一把揪住阿鯉,阿鯉用力點點頭,李果大力抱住阿鯉,呵呵呵呵傻笑著。 “趙舍人,可是在廣州見到的那位世家子?” 李掌柜笑語,雖然和他無關,可李果有位當官的友人,自然是件大喜事。 “哇,那還得了,往后我們果員外豈不是要官商勾結啦!” 周政敏這也才反應過來,把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線。 “別胡說,趙舍人會是位好官?!?/br> 李果樂呵呵糾正這“官商勾結”的說辭,雖然他心里明明很受用。 “李東家,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得打賞?!?/br> 李掌柜打開鎖錢財?shù)某閷?,他知道?guī)矩。李果立即過去,抓起一把,就往阿鯉懷里塞,嘴里說著:“辛苦阿鯉,收下。” 阿鯉不客氣收下,行禮道了謝。 “阿鯉,你先歇歇腳再走。” “停不得,我還有其他事,這邊告辭了。” 阿鯉急匆匆離開,今日趙宅的仆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趙二郎登科,是何等大事,不說往來祝賀的一波波客人需要接待,他這個二郎貼身的仆人,還得服侍二郎去酒宴應酬,真是主人風光,仆人沾光。 阿鯉離去,李果抬手看著手指上的戒指,臉上露出謎之微笑,大抵是在想著婚誓、官人之類的事吧。明明世俗不容,想起卻止不住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