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再言語，何愈抿了抿唇，鳳眸黑得像深不見底的潭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是在醞釀對昨天事情的歉意，還是在醞釀下一輪怒火。

    和事佬白梁馬上從何愈身后竄了出來，說：“唉，我這大哥啊，什么都好，就是在漂亮姑娘面前心就慌了，嘴就笨了。伍茴姑娘，你可千萬別誤會。”

    說著他還耍把戲似的作了個揖，繼續(xù)解釋道：“我這大哥啊只是讓你暫時別回去，跟我們一起到前面躲一躲，因為剛剛挖著了一塊巨石，搬也搬不動，撬也撬不開不開，折騰了好久，實在沒法子了，所以準備用非得用火藥炸。所以你這會兒要往回走怕震蕩傷著人，所以讓你跟我們一起到掩體后面躲一躲，等石頭炸開了再走?！卑琢喊寻咽虑榻忉屒宄螅R上知趣地退到后面。

    這人也真是，明明是為她好的事兒，卻非要拿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這不是要她誤會么？但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她也抹不開面子，便抿了抿唇，說：“怎么不早說？”

    何愈臉色一訕，似乎也有些尷尬，便干脆不再對有愧多說什么，而是轉(zhuǎn)過身去，對身后的部下們朗聲下令道：“所有人現(xiàn)在都躲到掩體后面?！?/br>
    眾人聽令后便迅速向不遠處一巨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后走，有愧也跟在人群里。

    走了一會兒，已經(jīng)到掩體跟前了，她卻突然想起什么，好像是少了一個人。

    她一回頭，卻看見何愈一人背身立在原地，那匆忙的人流從他身側(cè)逆行而過。

    她還想多看一眼，卻被白梁一把拽住，“怎么還傻站在這兒？快走??！馬上就要點火了，你不要命了？”

    有愧還沒反映過來，人已經(jīng)被拉進巨石后了。

    巨石石壁冰冷，背脊抵在石壁上冷得打了個寒顫。

    白梁已經(jīng)松開她的手臂，正合著眼，兩手捂著耳朵，蹲在她的身側(cè)，她忙對白梁問道：“他呢？他怎么不進來？”

    白梁眉頭一鎖，睜開眼，道：“總得有一個人點火的?！?/br>
    ☆、第65章 啟程

    “總有一個人要點火的”

    白梁見有愧一臉憂心忡忡，便舒開眉頭，跟有愧解釋道：“其實這事兒也沒有看上去那么危險,就是點個火罷了,哪里難得倒我們大哥？而且那火藥是細心調(diào)配的,威力剛剛好，絕對不會傷到人,引線也長得很，點著的時間一定溝他們回來的。咱們有什么好擔心的??？”

    有愧聽完,心里還是不放心。別說是在現(xiàn)代，即使有最先進的技術(shù)和防護工具,火藥炸藥燃爆過程中出現(xiàn)意外的事情都不屬罕見，更何況是這年代。她聽說古代調(diào)配火藥,憑的是一個手感,木炭放多少，硫磺放多少,這考得是一個經(jīng)驗,也是碰一個運氣。運氣好的，火藥既不傷人,又能將山路炸開?？蛇\氣不好，意外就多得去了。

    “他，他身上還有傷……”

    這句話后面還有一句，那就是為什么要讓他去？他身上還有傷，為什么還偏要逞強做一些危險的事情？

    白梁嘆了口氣，說：“誒，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氣。說起來，我輕功最好，腳底抹油臨陣脫逃這種差事我最是拿手。所以我跟大哥說，這事交給我就行，可他呢？說什么也不肯，非說他是大哥，危險的事兒，都該他來?！?/br>
    有愧小心地直起上半身，她不高，所以蹲下的時候巨石能一直掩住她的頭頂，而一直身子，兩只眼睛就從石壁上沿露了出來。

    她隱約看見不遠處那塊堵塞的巨石下面堆放著一一只只淺黃色的火藥包，隔了這么遠，她卻可以從自己的鼻腔里聞到那股嗆人的硫磺味，一根引線像蛇一樣在地上逶迤開來，一直攀爬到何愈的腳邊。

    何愈的手里拿著一只火折子，紅艷火苗在他的指尖跳躍。他半蹲下身，左腿微曲，右腿向后推了一步，上身前俯，將那火苗靠上引線?；鹈缦袷怯辛松查g從他的指尖躍下，跳進引線，順著引線間幾股細繩，迅速蔓延開去。

    “把耳朵捂上！”白梁大喊，他猛地將還在往外看的有愧拽了下來。有愧沒站穩(wěn)，一下子跌了下來，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緊閉雙眼，將身體蜷縮成一個團。

    他安全了么？他進來了么？這些疑問一直在她的腦子里飛旋，心一直懸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被一個溫暖而厚實的懷抱緊緊抱住，這個懷抱抵擋下了外面所有的震動和guntang的熱浪。

    他的大手一只攬過她的腰，另一只則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的頭頂，他的下巴輕輕地抵在她的前額上，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被縮在了她的懷里。這一次，沒有酒精的掩蓋，她又聞到了那股久違的味道，清新而令人安心。

    “轟隆隆！”

    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帶著火花的熱浪席卷而來，頑固的巨石被炸成了幾塊大小各異的石塊，在火浪的沖擊下，重重地擊打在道路兩邊的山坡上。山坡上的樹木應(yīng)聲顫動，樹葉枝椏嘎嘎狂響，伴隨著從土坡上滾落而下的塵土，撲簌簌地落了一地葉片。

    身后的巨石的掩體開始震動，那顫動順著緊貼著的背脊，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最后到達腳底，和腳下的顫抖融為一體。

    不過只過了一瞬，卻好似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有愧覺得，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不為過了，山崩地裂，地動山搖，好像腳下永遠踏實的土地，會爆裂出一條深溝，然后將所有人給吞噬。然而，這個懷抱卻溫暖極了，為她擋住了外面一切的苦難。

    世界終于再次寧靜，有愧徐徐睜開眼，看見何愈一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

    “沒事兒罷？”他問道。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回聲叫囂著，讓她什么也聽不見，但她卻讀懂了他的唇語，他在問她沒事兒么？

    她點點頭，低聲道：“沒事?！?/br>
    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可何愈明白了，“嗯，”他從嘴里輕輕吐出一個音節(jié)，然后對她點了點頭。

    何愈將手松了開來，方才的舉動是他的本能反映，他什么都沒有想，結(jié)果擁抱保護的舉動就這么自然而言地做了出來?，F(xiàn)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又過界了，她還是個沒有嫁人的姑娘，這樣被人看到不好。于是他不動神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有愧感覺到那股熱流就這么消失了，從她的腰際，再到她的心頭。這能說明什么呢？大概是向一個不如他強壯堅強的人伸出援手罷。

    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有一股濕意，她低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指尖和手掌上是多了幾滴血。

    這血肯定不是她的，她剛剛被何愈護得很好，半點都沒傷到。這只可能是何愈的，當她被他抱進懷里的時候，她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擺，應(yīng)該是這個時候碰到的。

    何愈已經(jīng)離開，正在跟他的部下們安排之后的事情，她快步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別動?！?/br>
    何愈一怔，有些疑惑，他默默看了一眼緊緊握著自己手臂的小手，蹙眉問道：“怎么了？”

    有愧不管何愈的蹙眉，她執(zhí)拗地抓著何愈的手臂，向他的背后看去，果然，那傷口又裂了開來，正往外汩汩地冒血。

    她眉頭一顫，道：“你的傷。”

    何愈垂眸，輕聲道：“只是小傷，已經(jīng)全好了?！?/br>
    “你少騙人了，”有愧道，“這么多血?！?/br>
    何愈笑了一下，道：“只是看著嚇人罷了，其實并不礙事?！?/br>
    “一定是傷口又裂開來了，”有愧道：“不行不行，一定要現(xiàn)在再包扎一下?！?/br>
    “那，”何愈道：“能麻煩姑娘幫我包么？”

    “我，我……”有愧一時答不上來，難道又要她來包扎么？上次她包扎的下場就是被關(guān)進柴房一整晚，吃一塹長一智，她再不敢隨便瞎攬差事。

    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在說話的當兒里，她一直都緊緊抓著何愈的手臂，沒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一發(fā)現(xiàn)，只覺得自己的手像是握著一塊煤，燒得慌。

    她慌忙送了手，將手藏在身后，“你，你隨軍有大夫，不用，不用我添亂?！?/br>
    其實何愈本來也是這么打算的，只是瞧有愧發(fā)紅的臉，似乎是在害羞，紅撲撲的，可愛極了，又想到那天她給他包扎時軟軟的手，不由生了雜念，他說道：“這只是玩笑話，姑娘莫放在心上。這點小傷，不礙事的，等我安排好后面的事兒，自己回屋上點藥就好。”

    這人就是這么不讓人放心，安排事兒要安排到什么時候去，到時候估計血都流干了。有愧自己勸慰自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這時在救死扶傷，可不是余情未了，這么一想，她便下定決心，開口道：“我?guī)??！?/br>
    “什么？”何愈道。

    “我……”她不知道何愈是真沒聽懂還是在使壞，但他問了，又不得不回答，只得再重復(fù)一遍，“我，幫你包扎罷?！?/br>
    何愈眼色一軟，靜靜地看著她，說：“那謝過姑娘了。”

    回到房里，何愈將身上衣衫褪去，露出背上那條傷口。其實何愈身上的傷的確已經(jīng)快好了，只是剛剛動作時牽扯了傷口，所以將已經(jīng)愈合的口子又給拉裂了，所以又出了一些血。

    有愧她握著藥瓶，仔細地將金創(chuàng)藥粉末灑在傷口上，這樣可以幫助傷口更快愈合，柔嫩的手指時不時掃過完好的皮膚，像蝴蝶地翅膀掃在心上一般讓人難耐。

    這次療傷要更曖昧，上次上藥是在夜里，桌子上只有一點燈火，火光勉強照射出何愈上身肌rou的線條和優(yōu)美的骨骼。這次卻是白日，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皮膚的紋路，骨骼的陰暗，力與美結(jié)合在一起的美妙，全部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有愧忍住心底的羞澀，鎮(zhèn)定地問道：“疼么？”

    “不疼。”何愈答道。

    上藥的時候他安靜極了，仍她揉捏，屏著氣端坐在桌邊。

    有愧道：“把桌上的紗布遞給我罷?！?/br>
    “好?！焙斡捌鹱郎系募啿?，沒有回頭，而是從肩頭反手遞了過去。

    有愧垂眸涂抹著藥膏，頭也不抬地向何愈伸手的放下接了一把。

    兩個人誰也沒多看一眼，兩個人的指尖就這么碰觸在一起。指尖下面是對方的皮膚，像一塊磁鐵一樣帶著無法控制的魔力。牽手本來不算什么，他們做過更深入的，更曖昧的，更纏綿的，但在這一瞬，指尖的相碰，卻成了一塊投入深潭水里的巨石，激起一層一層漣漪，久久不肯平息。

    有愧慌忙將紗布從何愈手中接過，本來平整的布料，在她手里捏出了褶皺，她將紗布在傷口上撫平，低聲說：“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么？”何愈低聲問道。

    “謝謝你，今天護我……”

    何愈的眼眸黑得像兩潭深不見得的潭水，他的唇瓣抿在一起，然后瞬地張開，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白梁冒冒失失地走了進來。

    白梁撞見那兩人靠得是這么親近，舉動又是這么親密，壓根不像在治病療傷，倒是像在談情說愛濃情蜜意。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他“啪”地一聲兩手蓋在自己的臉上，將兩眼捂住，大聲說：“我是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他往后退，卻目不視物，一時腳步不穩(wěn)，顫顫巍巍地撞上了門框，就算這樣他也沒把眼睛睜開，而是伸手摸著撞到自己的地方，要將門給掩上。

    有愧頓時面紅耳赤，恨不得鉆進地縫里算了。何愈則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成過親的小子就是不靠譜，改日一定要想個辦法，找個姑娘把這小子好好□□一番。

    “往哪兒去呢？”何愈說道：“有什么事兒進來說罷，我這里沒什么見不得人的?！?/br>
    白梁松開捂著眼睛的手，訕訕進來。

    何愈問道：“路障已經(jīng)清理得怎么樣了？”

    白梁答道：“已經(jīng)清完了，原來賭上的就是那塊大石頭，只要把那石頭一移開，后面的路便是暢通無阻的了?！彼D了頓，有些猶豫地說：“要走，我們隨時都可以啟程?！?/br>
    ☆、第66章 帝軍

    村口山谷間道路清理好后，這天村里的年輕人帶路，領(lǐng)了一支十來人的小隊，進山打獵,一氣打了好些野味回來。

    這些山禽拔去了毛，切大塊,木簽一穿,只在面上刷一層油，抹一把鹽巴，然后直接架在火堆上烤，烤得滋滋直響。那鮮嫩多汁的rou塊，在火焰的加熱下分泌出肥膩的油水，油脂滴進火堆里,讓本來就旺盛的火苗蹭地竄起。

    火堆前圍坐的人臉通紅,大家吃得是熱火朝天，一口rou,一碗酒,雖然縮起來認識也沒幾天的,但借著酒勁,手拉著手，都覺得彼此是頂好的兄弟。

    王阿虎酒量不好，半碗下肚，便兩頰紅通，舌頭也捋不直了，大著舌頭對一名小兵說道：“我，我不是男人。”

    “誒，”那戴頭盔的小兵也醉了，他將長矛抱在胸前，騰出兩只手捧著酒碗，說：“阿虎你怎么不是男人了？這野雞，這山豬，還有這小鹿崽子，不都是你打得嗎？不是男人能有這能耐？”

    “這不算男人，”王阿虎伸出一根手指，伸不直，彎得像一只毛毛蟲，在半空里猛地晃了晃：“這種時候，不像你們一樣上戰(zhàn)場，就都不是男人。若不是我家里有老母親，有傻小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指望著我，我明天，我明天天一亮就跟著你們一起走。”

    小兵搖頭，說：“這就是你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這也是沒法子，家里人多，我上頭三個哥哥，下頭一個小妹，就那么幾畝地，一張嘴都養(yǎng)不活，更何況這么些人？所以我就參軍了，也不管是什么帝軍還是什么軍，是紅旗還是黑旗，只要能管飯，什么我都干?！?/br>
    這里面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舉起酒杯，跟王阿虎碰了碰，說：“今天就不說這些敗興話了，明日一別，若我沒死，等這仗打完了，一定來你們村子，帶著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過小日子。來，來，來，不說了，干了?！?/br>
    王阿虎道：“什么你們村我們村，是咱們村！不說了，干了！”

    兩人碰杯，一起飲盡杯中之酒。

    與他們的喧囂和熱鬧相比，另一邊的火堆就顯得有些冷清。

    算命先生長年醉心黃岐之術(shù)，造詣頗高，雖然還沒到辟谷的境界，但已經(jīng)忌葷食，他面前的火堆上的燒棍什么也沒烤，只有跳躍的火焰。算命先生盤腿坐在火堆前，小童和伍茴順次排開，何愈則坐在算命先生的另一側(cè)，本該在何愈身旁的白梁這會早嫌悶得慌，不知上哪兒跟漂亮姑娘喝花酒去了，跑個沒影。

    幾人在火邊端坐，卻不言語。

    他伸出手，往火苗湊近，眼尖的小童看見了，忙伸手理了理他的衣擺，說：“師父，您坐得太近了，別說衣服了，再動一下，眉毛都要燒著了，是覺得冷嗎？”

    算命先生往后移了移，說：“天晚了，替為師回屋取幾件衣裳罷。”

    小童準備回屋，算命先生又說道：“還有伍茴，你也去，拿一件稍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