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白梁匯報道:“我剛剛查過了,馬二郎為了保險起見,兵分了幾路,分別追擊,這里帶來的人并不多,只有一支分隊,大概一百來人。他們聽馬二郎的命令,在外頭挖了一個大坑,要把全村的人給活埋。我氣不過,便來了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們人都給綁了,全部扔進那坑里,就等大哥發(fā)落。” “好?!焙斡h首。這些人窮兇極惡,連普通百姓都不肯放過,幸好他來了。 “何大哥,”白梁摸了摸下顎,說:“要我說,真是善惡終有報,天道有輪回!你是沒看見馬二郎那樣子,他當年在京都的時候到處強搶民女,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漂亮姑娘。還別說姑娘了,就連清秀點的小子他都不放過,跟個牲口似的,到處發(fā)情。現(xiàn)在可好,他啊,成太監(jiān)了?!?/br> 何愈道:“成太監(jiān)?” “可不是,那玩意兒都沒了,”白梁說道:“那半截找不著,尸體不全,到下輩子都要做太監(jiān)羅。” 何愈知曉經過,便瞟了有愧一眼,有愧這才想到,那馬二郎身下的玩意還在床榻下面待著…… 有愧以為何愈又要問她馬二郎的事兒,她覺得有些尷尬,結果何愈并沒有提起馬二郎,而是將書信收好,從桌邊起身,對有愧道:“一起出去罷,告訴我哪一個是那天告訴馬二郎消息的人?!?/br> 那只大坑里滿是馬二郎的人馬,馬二郎的尸體也扔在土坑里,人已經死了,他的下屬們也不再對他尊敬,滾了一身的泥土,也沒人多看一眼,更沒有給他翻一個面,讓他的尸體體面一點。有愧看著大坑里的人們,他們每一個都面如死灰,她想到這些人等下就要被活埋,不覺出了些冷汗,覺得所有人都長了一張臉。 何愈的手在她的肩上輕輕碰了碰,然后在她耳邊低聲說:“說罷,哪一個是告訴馬二郎書卷的人?” 有愧無可奈何,躲不了的怎么也躲不了,就算她瞞住了他一時,也瞞不住他一世。京都于何愈而言,就是一塊巨大的磁鐵,千絲萬縷的引力匯成一面網,將他網在里面,怎么逃也逃不了。 有愧定了定神,勉強分辨出人臉,最后認出大坑角落里的一人就是今早來找馬二郎的下屬,于是指向指向他,說:“是他?!?/br> 何愈便向下屬使了個眼色,將人從土坑里拉了出來。那人以為自己得救了,撲通一聲跪在何愈腳邊,親何愈的腳背,說:“啊,大人,您真是大好人,您真是活菩薩?!?/br> 白梁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這樣的人真是一點骨氣都沒有,主子一死,立馬管別的人叫主子,丟不丟人?便道:“我們大哥有話要跟你說,你從實招來?!?/br> 那下屬心里其實一點都不屑何愈這種雜牌軍,雖說都是亂臣賊子,但馬二郎這種至少是出生命門,他們算什么東西,連官位都沒有,管主子叫大哥,連點規(guī)矩都沒有。但好漢不吃眼前虧,那下屬一把抱住何愈的腿,哭道:“大哥,大哥您有什么話要問的,我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我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br> 何愈低眸,問道:“告訴我,你是從哪里找到你給馬二郎的紙片的?” “京都北陵,京都北陵的亂石崗上,有人燒紙錢,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是拿兵書里的紙在燒,于是撿了回來。我就知道這么多了,我什么都告訴您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死了?”說著又將頭低了下去,閉眼吻著腳邊的泥土。 白梁道:“不死?你這種一點骨氣都沒有的人,今天肯告訴我們,明天就能把消息告訴別人,要你這種人有什么用?”說罷就要將人往那口大坑里推。 那人大喊道:“且慢且慢,我還有話沒說完,我還有話沒說完?!?/br> 白梁看向何愈,何愈微微點頭,于是白梁松開手,踹了那人一腳,說:“有話快說!” 那人便道:“其實我給馬二郎的只是我撿來的一片罷了,剩下的我都藏起來了,我想著一次給一片,能領更多賞,結果馬二郎就死了。剩下的,剩下的我全部都給你!” 白梁便道:“剩下的你都藏在什么地方了?” 那人抬眸,怯怯地看了何愈一眼,眼珠子迅速一轉,朗聲道:“就在京都北陵,北陵的一個洞xue里,我拿土壓著?!?/br> “放屁,”白梁道:“你在編瞎話求保命,鬼才信你?!?/br> 那人嘭地往地上磕了一個頭,伸出四指頭,發(fā)誓道:“若我撒謊,我天打五雷轟!” 白梁被那人的氣勢給咳到,有些拿不住注意,便抬眼看向何愈。何愈沉默半晌,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真話,是真話,若有半句假話,我天打五雷轟!” 何愈道:“我不管打雷下雨,若你有半句假話,你便希望自己是被五雷轟死的?!?/br> “是,是……”那人磕頭求饒道。 何愈轉身,讓白梁將那人帶去,然后拿起鏟子,鏟下一捧黃土。 黃土覆上,蓋在死氣沉沉的人臉上,蓋在僵硬的手臂上,蓋在瞪圓了的眼睛上。到了最后黃色的泥土擠壓盡了半死不活的人們肺葉里最后一口氧氣,他們的口腔里,鼻腔里,全部是泥土和沙礫,喘不過氣,吸不上氧,歸于死寂。 *** 這天夜里,有愧無法入眠,她不敢入眠,一睜眼,那索命的人從馬二郎變成一群死士,他們每個人都面如土色,伸著手要去掐她的脖子。她只得從床上下來,披上一件單衣,到院里轉轉。 晚風里,她看見有一個人也沒有睡,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袍,靜立在月光下。她搓了搓手,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低聲問道:“不困么?” 何愈低眸,輕笑著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頭,看向天上的月亮,開口道:“處理完這些事兒以后,我就真的要走了。這一次,我不會再給你們留信號,我還有要事要處理,不會在這里待得很久,到時候,就算我有這份心,也沒有通天的本事能來救你們,知道么?” “知道。”有愧點頭,她低下頭,看著腳邊的月光。 離開,再見,離開,重逢。 這不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么?有什么可掛念,又有什么可多說的? 何愈那雙深邃的鳳眼突然變得悲傷,他緩緩開口道:“我曾有妻?!?/br> 有愧微怔,這是何愈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起自己。還有她并不知道的,那就是,這也是何愈在她死后第一次說起…… “你總讓我想起她來,明明一點都不相像,可我就是能看到她,好像她還沒走,好像她還活著,還在我身邊……”說道這里,他頓了頓,嘴邊那抹苦笑更深了,他繼續(xù)說道:“我知道這無論對誰都不公平,但我還是要說,一定要說,跟我一起走罷。我從前沒能保護得了她,但這一次,就這一次,至少讓我能保護你?!?/br> ☆、第74章 回 她不明白何愈的話。那時不是他親手射出的長箭嗎?沒有一絲的猶豫。那么為什么, 他現(xiàn)在要用一種近乎哀悼的悲傷提起這段過往。 “她是怎么死的?”有愧問道。 何愈沒有看她,他的頭微微昂著,閃著亮光的眼睛平靜地注視這天上的月亮, 問完后,有愧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甚至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有時候太靠近事情的真相,便會被真相灼燒, 不如避開不提, 就此作罷。但她的話已經問了出去,像潑出去的水, 沒有收回的機會。于是她只能站在原地,屏息等待何愈的回答。 何愈沉默了半晌,夜里的冷風在兩人之間穿梭著, 就像那天的懸崖峭壁上的寒風, 在當她摔落的時候,像一只巨大鳥的翅膀,從腋下托起她的手臂,然后讓她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巖石上。那經過數(shù)萬年河水打磨的巖石, 俊榮崎嶇,刺破她的皮, 劃開她的rou, 最后生生折斷腹部胸腔里每一根骨頭。 “她……她是為我而死?!?/br> 這并不夠,回答太過含糊,像隔靴撓癢一樣避開了真正的痛楚, 于是她決定繼續(xù)問下去,刨根問底,“怎么為你而死?” 這時,何愈卻開口了,他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問?” 有愧頓時語塞,這一句話瞬間巧妙地將兩人的位置掉了個個兒,何愈成了步步緊逼的進攻者,開始探究她的秘密。 她眨了眨眼,她覺得難受,又是猜忌,又是試探,這時兩個人的難受。于是她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干脆告訴何愈她的真實身份算了,“我……”有愧開口,“我只是有些好奇,如果她沒死,會怎么樣呢?” 如果還沒死?這個念頭突然沖進了何愈的腦海。他并不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那天以后,他曾派人搜擦整個懸崖,但除了幾塊衣服的碎布以外,一無所獲。不見尸首的確可能暗示人還活著,可那日河水湍急,什么東西掉進去都會被撕成碎片,沒有人可能活下來…… 他抬眼,再次認真的端詳眼前的這張臉,眼睛,眉毛,和嘴。無論那個地方,都不是她的模樣,看得越久,卻越過陌生。他低下頭去,問道:“姑娘為什么這么問?人死不能復生,這樣的問題完全是庸人自擾?!?/br> 有愧道:“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不過師父曾跟我說過這么一句俗語,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我便時常想,這句話反過來說應該也是說得通的?!?/br> 何愈看著月亮的眼眸動了動,睫毛上一層銀色的月光撲簌簌地落下,他思索了半晌,然后開口道:“不可能的。” 有愧便問道:“為什么不可能?” “因為她如果還活著,一定會來找我。”何愈說。 有愧不由自嘲得有些好笑,為什么他總是這么驕傲而自信,居然如此篤定得覺得她一定會來找他?看來當初她的愛真的太過廉價,所以才讓他如此自然的視作理所當然。 “你就這么肯定?”有愧道。 “是的?!焙斡c了點頭,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因為如果她還沒死,一定會來找我報仇。” 什么? 她看著何愈眼里一閃而過的光亮,突然不知所措了起來。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迷霧里,那隱隱綽綽看見的怪物,不過是真相的冰山一角,而更多更重要的線索,她卻還一無所知。難道他真的有什么苦衷嗎? “好,”有愧徐徐開口道。 “什么?”何愈問道。 有愧說:“你不是說你還缺一個給你上藥的么?” 何愈的眼睛彎了彎。他并不期待這個答案,他甚至已經想好怎么用硬來的將人捆走。沒想到的是,她竟然答應了,輕描淡寫的,好像在回答今天的天氣如何。心頭的歡喜讓他壓根沒有想到去追究是什么讓她發(fā)生轉變,他眉毛動了動,柔聲道:“天晚了,今晚早點休息罷?!?/br> *** 第二天清早,算命先生跟小童一起到村口給有愧送行。這次有愧走得太過倉促,沒來得及擺踐行宴,甚至沒來得及師徒倆兒說上幾句體己的話。小童躲在算命先生的后面,一手牽著師父,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磨蹭著自己的眼睛,像一只哈巴狗一樣時不時地吸了吸鼻子。 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有愧,明明說好了自己是師父的關門弟子,結果卻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小麻煩爭寵,這麻煩還是自己親手從外面撿來的,別提多委屈了。但縱然如此,到了離別的檔口,他心里還是酸酸的。其實她人也沒多壞,平時會照顧他,遇到壞人了,還替他出頭…… 小童的半邊身子從算命先生的身側露了出來,還有褐色短衫的一角。有愧看見那抖動的衣角,不由伸手牽了牽,說:“小童,我走了以后,好好聽師父的話,知道么?” 小童探出半邊頭,他的腦袋耷拉著,說:“這要你說什么?倒是你?!彼淖彀途锪似饋恚瑑扇补哪夷业?,“倒是你,你也要聽話?!?/br> 有愧知道,這孩子嘴里還是不饒人,但心里其實是在舍不得她,便笑笑,說:“我也要聽話,我都這么大了,聽誰的話去?” 小童抬了抬眼皮,想了半晌,然后憋了一句:“聽何大哥的話,他好心幫我們,又收留了你,你,你聽他的話罷。” “這孩子,”有愧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何愈也走了過來,并沒聽見前半段,只聽見了一句聽他的話,便問道:“聽話可不是聽誰說的,而是聽說的對不對。若是不對,就算是你師父說的,那你也別聽,聽見了么?”他蹲下身,伸手揉了揉小童的頭,含笑著說。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穿著一身干凈地月白色長袍,玉冠將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束著,長眉舒展眼帶笑意,有愧不由多看了一眼。 算命先生開口道:“何大人這話說道雖然不錯,但這小孩子哪里分得清是非善惡,他們還在學習,須得我們這些做人長輩,做人師父的多教教。您現(xiàn)在這么說,孩子沒聽進去還好,要真聽進去了,那還不得了了?!?/br> 小童并沒聽懂師父在說什么,但他想著師父說的都是對的,于是大聲說道:“師父,徒兒什么都聽您的。” 何愈不由笑了一聲,說:“真是名師出高徒,是個聽話的徒兒,”他微頓,然后繼續(xù)說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您的所有徒弟,都是如此乖巧懂事?” 有愧馬上明白過來這是在說她,正準備給自己辯白,算命先生卻先開口了,說:“我命里并無子嗣,像我們這樣的人命中無子,是正常的事兒,我也從沒把這放在心上。我收徒弟,一來是為了將自己知道的這點雕蟲小技傳授下去,二來也是為了這后半輩子能有個做伴兒的。所以我一向都是將我的這些徒兒視如己出,見不得他們受半點委屈?!?/br> 聽算命先生說的這里,何愈臉上愉悅地表情不由收了起來。這席話聽起來像是一個父親對自己未來的女婿說的,是在拜托他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這不由讓他有些汗顏,因為他什么都還沒有承諾,就連把人帶走的由頭,都是討一個服侍人的丫鬟。 算命先生繼續(xù)說道:“有這么幾句古話我聽著覺得怪有意思的,一句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時候到了,我這個做師父的也幫不了他們什么,只求他們遇上的都是好人,那我這顆心就能放下了。要說打仗,何大人的能力自然不用我多說,沒有婦人之仁,做起事來大刀闊斧斬草除根。但我們一碼事而歸一碼事,我現(xiàn)在就想問問您,您到底對我這徒兒是什么意思?” 說道這里,何愈和有愧都微微怔住了,何愈開口,鄭重地說道:“仙人且放心,我不會虧待她?!?/br> 算命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還有幾句體己話想單獨跟我這徒兒說說?!焙斡c點頭,轉身離開。有愧向師父鞠躬道:“這段日子,謝謝師父照顧……”她沒有父母,這么多年來,這個因緣巧合得來的師父是待她最好的人,就像父親一樣,她實在舍不得。 師父伸出一只干癟的手在她的手里捏了捏,道:“其實我也沒什么話要跟你說的,我沒教你什么,也沒能送你什么,現(xiàn)在臨行,便送你一個忠告罷,你時刻在心里記著就行?!?/br> 有愧道:“是。” 師父道:“天命難違?!?/br> *** 何愈這次來沒有馬車,都是騎大馬,現(xiàn)在多出一個人,也沒別的什么好辦法。于是有愧看著眼前這匹大黑馬,有些傻眼,她看了看四周,問道:“還有別的馬么? 白梁便不樂意地說道:“姑娘就別挑了,有一匹都不錯了,難道你還要我上哪兒給你再找一匹來?我看這匹挺好的,這可是我么何大哥最喜歡的一匹了,你再不樂意,我就跟何大哥說去!” “別,別?!庇欣⒅坏糜?zhàn)?,說:“就這匹好了?!比缓笠皇直ё●R的脖頸,翻身上去。那馬高大,她的腳踩不到底,這樣的動作別提多危險了。這馬其實沒有看上去溫順,被一個陌生女子騎,馬上憤怒的打了個響鼻,前蹄一拋地,就要把人從馬背上給摔下來。 “小心!”就在人差點摔在地上的時候,何愈剛好看見這一幕,馬上眼疾手快的飛出手里的軟鞭,將人給攬進懷里。有愧著地后,小聲喘了口氣,何愈低眸確認沒事兒,然后馬上雙眼微瞇,朝站在一旁的白梁那兒剜去。 白梁被瞪,馬上舉起雙手,申辯道:“這可不是我的錯,沒有多的馬了,要么她就得用走的追我們,要么就得跟我們這些糙漢子同騎一匹,大哥您自己說說怎么辦吧?!?/br> 何愈微思忖了半晌,朝她伸出手,“上來罷?!庇欣⑹址胚M他的手掌里,然后一腳踏上踏板,她的腰上突然多了一股推力,讓她馬上順順當當?shù)刈诹撕隈R上。 她在馬背上做好,伸手握著韁繩。緊接著何愈也翻身上馬,從她的身后伸出手來。他并沒有碰到她,甚至巧妙地避開了她的腰,從手臂下穿過,然后取回她手里握著的韁繩,但馬往后一顛,將兩人只見刻意營造的縫隙給填的嚴嚴實實,她能感覺到自己背脊后面抵著的那面堅硬的胸膛,和耳邊呼呼而過的疾風。這么整整走了三日有余,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將頭靠在他肩上小憩的時,她聽見何愈輕聲對她說道:“醒醒吧,我們到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楠楠楠姐的地雷??!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