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物美價廉,是不太現(xiàn)實的,好東西不會賤賣……我在胡思亂想什么! “明白!我會盡量節(jié)省地完成任務(wù)?!比萦犹闹刂攸c頭,有種臨危受命的熱血激動感。 嘖,表哥真狠得下心磨練人,竟派了這么一個苦差! 郭達(dá)幸災(zāi)樂禍道:“哎,別答應(yīng)得太快。告訴你:軍中第一難是主帥,第二難就是伙房長。正因為民以食為天,這一日三頓的,早了晚了、軟硬咸淡、量多量少,總有人說嘴,啰啰嗦嗦,大大小小一堆事,煩都能把你煩死!” ——今兒上午我還嚇唬洪磊投軍會分去伙房當(dāng)雜役、燒水做飯,沒想到現(xiàn)在就應(yīng)驗了……只不過是應(yīng)驗在我身上。 容佑棠樂呵呵笑起來,誠摯表示:“可別的我暫時幫不上忙啊,能參與北營建造已是殿下破格提攜。多謝殿下!”容佑棠端端正正一躬身拱手。 趙澤雍卻嚴(yán)肅道:“先說好:既是辦差,那本王就要看到進(jìn)度、看到結(jié)果,若有重大疏忽差池,少不得責(zé)問發(fā)落你。” “是?!比萦犹泥嵵仄涫曼c頭。他躍躍欲試,毫無退縮之意,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jì),否則也無法硬生生讓容氏布莊在東大街落地扎根。 郭遠(yuǎn)冷不丁開口問一句:“可你不是剛進(jìn)國子監(jiān)嗎?學(xué)業(yè)怎么辦?” 容佑棠忙解釋道:“回郭大人:學(xué)里辰時初開課、申時正散學(xué),已請教過前輩的,癸讓堂先教國子學(xué)、習(xí)五經(jīng),重在領(lǐng)悟參透,在京學(xué)子散學(xué)回家溫書。晚生定會妥善安排,兼顧差事與學(xué)業(yè)。” 既要讀萬卷書,也需行萬里路,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 容佑棠決不愿放過任何歷練的機(jī)會! 郭遠(yuǎn)微頷首,默許對方謙稱“晚生”。他也出自國子監(jiān),少時廣有飽學(xué)才名,為人正直嚴(yán)謹(jǐn),若非家族希冀,他本意進(jìn)翰林院或執(zhí)教國子監(jiān)的。 “哈哈哈~”郭達(dá)戲謔道:“那明兒起,跟著去北郊吃灰的又多一個人。容哥兒,有難同當(dāng)?。 ?/br> —— 次日·申時二刻 “駕!”容佑棠策馬出城,匆匆往北郊去。他散學(xué)后順路去慶王府,放下書箱,并拿牌子支取白銀一千兩,卻分文未攜帶,盡數(shù)存在府里專項錢柜中。 “駕——” 這兩年北郊要建兵營、大興土木;西郊要遷墳,平地蓋房,并選址建佛寺、寶塔。承天帝籌謀已久,大刀闊斧,把皇三子派出去當(dāng)前鋒,強(qiáng)硬改變整個京城的格局。 郊外路上滿是馬匹、馬車、牛車、騾車、獨輪車,人來人往,個個滿載家當(dāng),全家出動,普遍唉聲嘆氣,惶恐忐忑,卻又不得不聽從皇命。往來穿公服的人也多,跨刀者更不少,行色匆匆,其中甚至有容佑棠認(rèn)識的慶王府的人,少不得停下打個招呼,他們告知:殿下等人在北郊臨時大帳里處理公務(wù),現(xiàn)正忙著,你看好時間再去找。 容佑棠特地?fù)Q下書生袍,作外出行商時的打扮,干練利落,臉繃緊,眼神堅毅,免得臉嫩被欺,腰間刻意跨王府制刀,匕首塞在靴筒里。 天氣不錯,跑到北郊時,亮堂堂暖洋洋的。 “吁——”容佑棠勒馬,眺望四野: 北郊平坦,遠(yuǎn)目只見天際黛灰色混沌地平線,房舍稀疏錯落,田野覆蓋殘雪,春耕還沒開始。百姓家地少,這郊區(qū)大片大片的土地,屬于皇城內(nèi)富商的,已被朝廷議價征用。 磚瓦房大都很陳舊,此地乃京城附近最貧窮之處:僻靜、遠(yuǎn)離幾條進(jìn)城官道、沒有山水溪澗竹林佛庵等游玩所在,百姓們靠租地耕種、四時賣蔬果土物、出短工或進(jìn)城為仆過日子。 唉,其實西郊的地理位置比北郊好多了,到時佛寺寶塔落成,殿下還上奏提議在西郊建行館,專供接待外族使者用,到時一定會熱鬧繁華起來的——只可惜,那兒曾是亂葬崗,無法抹殺,只能靠時間慢慢淡化。 但認(rèn)真說起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就連皇城根下,翻鑿?fù)诰蘼窌r,不也時常聽聞驚動地下尸?。空l又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前人呢? 容佑棠神態(tài)肅穆,下馬緩行,四處打量。 不時有當(dāng)?shù)氐鸟R車騾車經(jīng)過: “……作孽??!”一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盤腿坐在騾板車上,老淚縱橫,扶著捆扎堆積的被褥家當(dāng),身邊還有個懵懂調(diào)皮、歡呼雀躍的小孫子。她哭訴道:“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要走你們走!作孽喲,老婆子快入土的人了,還逼著我死在外頭,作孽、作孽啊!”老人捶打心口,哀哀哭泣,掙扎著要跳下板車。 “娘,您別這樣,大家都得走,不走要砍頭的呀!”她兒媳背著一個嬰孩,扶著車走,既要哄淘氣的兒子、又要勸慰婆婆,手忙腳亂。做丈夫的也在前面步行,專心趕騾子,他頭也不回地幫腔勸:“娘,您老想開些吧,全村人都要搬走,不只是咱家。我上午已拿文書去弘法寺定了禪房,咱們?nèi)^去,您要搭把手看孩子啊,禪房只給住三個月,我和英娘還要忙著去西郊蓋新房呢,時間趕得死緊!”說起新房,中年莊稼漢忍不住眉開眼笑:他家祖屋住了好幾代人,破敗不堪,卻無力翻修。如今皇帝有旨,叫搬去西郊,朝廷補(bǔ)地補(bǔ)銀子,算一算還富余挺多,又能免三年稅嘿嘿嘿——雖然西郊風(fēng)水差,哎,管它呢,那么多人住,朝廷又蓋佛寺寶塔,陽氣總鎮(zhèn)得住陰氣嘛! 容佑棠看得分明,心里不由踏實許多:普通人多半如此,只要別嚴(yán)苛欺壓、盡量安撫照顧,助他們把日子過下去,就絕無可能發(fā)生像順縣那樣的暴動。 “娘,娘,抱!爹,抱抱~”這時,騾車上約兩歲的虎頭虎腦小男孩搖搖晃晃扶著被褥站起來,單手揮舞,撒嬌要爹娘抱??上鶝]空、他娘更沒空,因為他奶奶無法接受離開祖屋,傷心對著媳婦痛哭抱怨。 “乖乖,坐好啊,待會兒進(jìn)城娘給你買糖餅吃。” “毛毛,坐好!”做父親的總是威嚴(yán)些:“再鬧就打了!” 人車擁擠,道路狹窄,容佑棠忙牽馬退避路邊,讓對方騾車先過,看那小胖墩天真可愛,遂自然而然對其友善笑了笑,誰知那小孩也笑起來,他渾然不知危險,撒腿張手、小跑幾步,意思是要抱—— “哎!小心摔!”容佑棠嚇一跳,大叫,立即丟開馬韁馬鞭,沖過去,伸手險險接住。 “啊,毛毛——”做娘的嚇得不行,慌忙從騾車另一邊繞過來,急急罵道:“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皮呢?娘不是叫你坐好?” 容佑棠雙手平舉,僵硬托著孩子,兩人大眼對小眼,那小胖墩仍笑嘻嘻,半分驚惶也無,伸手抓容佑棠的衣領(lǐng)袖扣,奶聲奶氣地說:“要,毛毛玩,好嗎?” 喲呵,你居然會使用問句?! 容佑棠大為意外,把孩子還給其爹娘,尷尬歉意道:“這位大哥,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對孩子笑他會跳車?!?/br> 那漢子順手拍打胖墩屁股兩下,豪爽擺手:“小公子,不怪你,這孩子見誰都笑,頑皮猴兒一般的?!?/br> “我姓容,叫小容就行了。大哥怎么稱呼?”容佑棠解下腰間的青玉佩,笑哄道:“毛毛是嗎?來,送給你玩?!?/br> “我叫方鐵柱,這一片就叫方家村?!狈借F柱話音剛落,劈手搶奪兒子手中的青玉佩,遞過去,粗著嗓門道:“這怎么行吶?小容公子,你快收回去!毛毛不懂事,他就一小娃娃?!?/br> “方哥,我剛才差點兒把毛毛逗笑摔下車了,很過意不去,這純粹是給孩子壓驚用的。”容佑棠又硬把玉佩塞回孩子手心,執(zhí)拗堅持道:“方哥剛才沒責(zé)怪我嚇著毛毛,我很感激,你就收下歉意吧,否則就是瞧不起小弟!” 這夫妻二人臉龐黧黑、兩頰泛紅,手背粗糙皸裂,穿粗布棉袍,顯見平日辛苦cao勞養(yǎng)家,言行舉止淳樸,眼神正氣。 方鐵柱撓撓頭,憨憨和妻子老娘商量半晌,再三再四推拒后,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又拍小胖墩屁股兩下,教導(dǎo)道:“還不趕緊謝謝小容哥?你這孩子,沒禮貌?!?/br> 于是,萍水相逢的雙方就在路邊站著聊起來,剛開始只是客套疏離的閑談,后來便不可避免談及北營與搬遷西郊,直到容佑棠半藏半露的拋出北營伙房一事—— 方鐵柱意外道:“哦,原來容哥兒是給慶王府辦差的?” “了不起啊,這小小年紀(jì)的!”方妻贊嘆。 容佑棠忙謙遜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只是跑腿的罷了。上頭催得急,著速招募些伙夫、廚娘,幫忙管水管飯,除工錢外,還包吃住。我想來想去,索性直接在方家村找算了!只不過,方哥你剛才說、村里有部分人聯(lián)合抗拒——” “不不不,也不……不怎么算是!”方鐵柱嚇得拼命擺手,央求道:“容哥兒,你千萬別嚷出去,我們要是早知道你是慶王府當(dāng)差的,也不會說?!?/br> 方妻很是忐忑懼怕:“就算搬到西郊,我們也還是方家村,得罪那有勢力的,日子過不下去哩?!?/br> “你們誤會了,真誤會了!我只是個跑腿的小廝?!比萦犹目扌Σ坏?,鄭重起誓:“我發(fā)誓:絕不對外透露您一家,若有違誓言——” 方鐵柱聽著又不妥,忙阻止:“哎哎哎,算了算了!我們看你斯文年輕,像個讀書人,不過提醒一句而已,用不著賭咒發(fā)誓?!?/br> 容佑棠依言收手,順勢又好奇問:“那方彥家好大膽子,竟敢煽動村民對抗朝廷?” “也、也不算對抗吧。”方鐵柱壓低聲音,吞吞吐吐道:“為了多要銀子唄,就、就拖著嘛。噯,我們不懂,不摻合,反正必須走,早些搬還能趕上春耕。” 容佑棠會意一笑:“明白了。方哥方嫂,以后這時辰到天黑左右,我都會來方家村籌建伙房,若有勤快厚道、老實麻利的合適親友,可以叫他們來找,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 “哎,哎!”方妻信了有八成,喜笑顏開道:“我家雖沒空,但親戚家有人丁興旺的,妯娌多,她們肯定想去。” “先說好啊,”容佑棠笑道:“只招募同意搬遷的人家,而且需要上頭過目,我只負(fù)責(zé)引薦” 沒有上頭,容佑棠就是北營臨時伙房長。 只是丑話若不說在前頭,到后頭爆出來就麻煩了。行商多年,吃過的虧早已變成與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 雙方分別后,容佑棠心里大概有了底,看天色還早,遂不急著去大帳,而是拿著腰牌和引信,直奔立正家,請他帶路,一人騎馬、一人騎騾,不疾不徐地走,花個把時辰,把整個方家村轉(zhuǎn)了一圈。 “喏,這一戶方來家,也是深井,水清甜著咧?!绷羯窖蚝拥姆搅β朴普f,彎腰在靴子上磕煙灰,一柄水煙筒常年不離手,泛起油黑發(fā)亮的包漿。 “好,我先記下?!比萦犹拿τ媚咎吭诳眲潏D上做個記號,自來熟地說:“還好有力伯指點,否則當(dāng)真兩眼一抹黑啊,明兒我?guī)讐泳苼?,咱邊喝邊聊?!?/br> “那敢情好啊!小容哥兒,那邊還有最后幾戶,去瞧瞧吧。”方力也笑呵呵,吧嗒吧嗒抽幾口水煙,精明老成,抬手拍騾子屁股一下,吆喝道:“走著~” 方家村并不緊密聚集,而是三三五五散落在空曠田間,由田埂和石板小道連接。 “噯,力伯,”容佑棠牽著馬,馬蹄鐵跺在青石板上脆生生,他靠近騾子,作好奇狀,隨意問起:“剛才那十幾戶是怎么回事?明明有人,卻都不肯開門,反鎖在里面干嘛呢?搬遷是陛下圣旨,抗旨要殺頭的,咱老百姓只能聽從啊?!?/br> 其中就有方彥家。 “???”方力噴出幾口煙,茫然問,一副眼花耳聾的模樣。 容佑棠雖是笑著,卻異常認(rèn)真,重復(fù)幾遍,對方見裝傻不過,才唉聲嘆氣道:“容哥兒,我拿你當(dāng)通情達(dá)理的讀書人,也不怕明白告訴你:方家村人祖祖輩輩在這兒生活,幾百年啦,窮是窮了些,但這是根吶,是祖地、祖屋,突然叫搬走,誰不難受??!那十幾戶特念舊,上有八九十歲高堂,你應(yīng)該也能理解,像我們這樣的老東西,肯定希望死在故地,而不是搬到亂葬崗?!?/br> 合情合理,令人嘆息。 容佑棠理解地點頭:“很能明白。倘若朝廷叫我家搬,我和我爹也會很難受的?!?/br> 方力一聽便有內(nèi)情,和藹問:“只有你和你爹?” “相依為命。”容佑棠坦然道:“家父未曾娶妻,抱了我回家,天大的救命撫養(yǎng)之恩??上覜]出息,至今未能讓他老人家寬心,好不容易托關(guān)系謀了個跑腿的差事,可現(xiàn)在看來——唉!”容佑棠無精打采,沮喪嘆氣。 上了年紀(jì)的人尤其喜歡孝順后生。 方力免不了安慰一句:“也不必灰心,你這不是干得挺好么?就按你的想法,在剛才看好的幾個地方設(shè)伙房,灶臺水井俱全,再出幾角碎銀子,買下他們的干柴,到時油鹽醬醋糧食菜一運來,招幾個人就能燒水做飯?!?/br> “多謝您老指點?!比萦犹膮s仍是無精打采,愁眉苦臉道:“但上頭有規(guī)定,要在剛才那十幾戶人家中也設(shè)個茶棚,可他們舍不得搬,這事兒就難辦了。過兩日拆房的民夫就到位,要喝水、要吃飯,辦不好差事我會被責(zé)罰的?!?/br> 方力沉默不語,一口一口抽水煙,拍打騾子,帶路去看村邊剩下的幾戶人家。 容佑棠也沒深談,認(rèn)認(rèn)真真巡查每一戶人家。 直到天擦黑分別時,容佑棠才狀似不經(jīng)意地提了一句: “唉,北營至少能蓋一兩年,事情太多,忙到腳打后腦勺,我下午才有空過來,得找個長期幫手才行吶!力伯,我看您家方同哥倒是大方又爽利,是個能人?!?/br> 方力抽煙的動作明顯停頓一下,低頭沉思許久,默默把容佑棠帶回主路。 都是聰明人,點到為止即可。 容佑棠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朗聲笑道:“力伯,今天多謝您引路,我先回去交差了啊。” 方力定定注視,好半晌,才終于下定決心,熱情道:“行!明日可別忘了帶酒來,我家老婆子說要燉雞炸魚干請你吃飯?!?/br> 您家老婆子串門去了,根本沒看見我,哈哈哈~ 容佑棠忙俯身,恭謹(jǐn)?shù)溃骸澳戏判?,我言出必行,一言為定!?/br> “一言為定!” 一大一小倆狐貍相視而笑,告別掉頭。 —— 不虛此行,小有收獲! 容佑棠又饑又渴,趕在天黑之前到達(dá)臨時大帳,崗哨領(lǐng)頭的是認(rèn)識的王府侍衛(wèi),他一邊例行公事查驗容佑棠的腰牌,一邊問:“容哥兒,早看見你到了,跑村里干嘛去啦?里頭出來問好幾回了。再不來,我們都擔(dān)心你被哪家姑娘勾住了。” 一群侍衛(wèi)頓時無聲哄笑,肩膀亂抖,憋得難受。 容佑棠樂道:“沒誰看上我,倒看上了你,夸你高大健壯孔武有力,想搶回家做女婿,你可得小心了!” 前面帳門簾子一掀,郭達(dá)風(fēng)趣嚷道:“嚯,竟有那等美事?容哥兒,下回千萬記得介紹介紹我,我就洗干凈等著被搶去做東床快婿了!” 一群糙漢子又是瘋狂哄笑。 容佑棠掀簾子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里面簡陋的帳篷里只有慶王一個人。 “殿下,其他人呢?”容佑棠把披風(fēng)掛好,掏出勘劃圖和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