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jié)
馬車角落立著戳燈, 燭光搖搖晃晃,照亮傷心忍泣的少年。 “其實……”趙澤安倒抽氣,臉頰脖頸漲紅,絕望地問:“對嗎?” 沉默片刻 “節(jié)哀。”容佑棠耳語寬慰,同樣不點破。他悄悄起身,警惕檢查門窗, 生怕秘密外泄, 扭頭歉疚道:“個中緣由,想必您都理解,在太子殿下凱旋之前,我們別無選擇, 只能再堅持一陣子。振作些,啊。” 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趙澤安頹然后靠, 他屏住呼吸,勁瘦結(jié)實的腰一發(fā)力, 倏然朝右擰,側(cè)身抱膝, 整個人蜷縮,咬住袍角盡情流淚。 容佑棠嘆了口氣,愛莫能助,伸手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靠近解釋道:“我們絕非故意隱瞞,只是擔(dān)心您沉不住氣, 近期京城有些亂,接二連三地出事,幕后兇徒連廣平王都敢殺!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小殿下,忍一忍,千萬藏好了?!?/br> “我、我明白?!壁w澤安帶著哭腔,上氣不接下氣。 “耐心等一陣子,太子就回京了,到時再詳談。” 容佑棠語氣溫和,深知無法勸慰,遂刻意岔開話題:“對了,那五個禁軍小頭領(lǐng)怎么樣?沒鬧事吧?” “沒、沒有?!壁w澤安拼命調(diào)整呼吸。其實,他早有疑慮,但旁敲側(cè)擊都被兄長巧妙化解了,于是更加惶恐,日有所思,夜里噩夢連連,數(shù)次被自己的抽泣聲吵醒,驚疑不定。如今得到確切消息,雖悲慟,卻已渡過最懼怕的日子。 “其實我們尚未掌握確切證據(jù),只是被南山刺殺案震驚了,絲毫不敢輕敵,故暫時把可疑之人清出禁軍隊伍,換上卓愷,以保衛(wèi)皇宮。”容佑棠悄悄轉(zhuǎn)移對方注意力。 雖然年少,但畢竟自幼接受嚴(yán)格訓(xùn)導(dǎo),果敢堅韌,趙澤安哭了一會兒,有意自行調(diào)解,漸漸平復(fù),甕聲甕氣說:“卓、卓愷合適。他父親是上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威望猶存,若非意外,他一早升上去了。官復(fù)原職挺好的,讓他自個兒盡忠立功、爭取封賞。” “沒錯!我舉薦時也是這樣說服瑞王殿下和五殿下的?!比萦犹妮笭?。 “嗯。”趙澤安握拳,拼命止住抽噎。 容佑棠從暗格里翻出一塊帕子:“擦擦臉。” 趙澤安接過,粗魯抹臉。 “瑞王殿下囑咐,那五個禁軍勞煩您管束,把他們牢牢軟禁在太子府,是非曲直,待日后騰出手來,必有公斷?!比萦犹捻獬领o。 “他們五人,兩個裝傻充愣、一個大獻(xiàn)殷勤、其余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簡直沒點兒男人氣魄!亂局中能進太子府清靜度日,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壁w澤安撂下帕子,端坐昂首,神情堅毅。 “墻頭草隨風(fēng)倒,不值一提。殿下,外面亂,還望您多加小心,想起七殿下和郭將軍遭遇的暗殺,真叫人害怕?!?/br> “唉,我哥究竟什么時候回京?”趙澤安喟然長嘆。 容佑棠頓了頓,輕聲道:“快了!咱們負(fù)責(zé)保衛(wèi)京城,恭候太子凱旋?!?/br> 街市燈如火,商鋪林立,大街小巷交錯縱橫,吆喝叫賣嬉笑聲鼎沸,乘馬車經(jīng)過時,總有新奇可看之處。 但七皇子今夜無心觀賞。 “哥,你到底怎么了?” “啰里啰嗦,仔細(xì)我把你扔下馬車!”趙澤文煩躁地告誡。 趙澤武毫不畏懼:“你扔一個試試?我立刻進宮告訴母妃!” “丟人?!壁w澤文翻了個白眼,別開臉。 “你欺負(fù)親弟弟都不怕丟人,我怕什么?”趙澤武理直氣壯,抱著手臂,冥思苦想許久,神神秘秘湊近問:“哎,是不是大哥又去找你了?” 趙澤文閉目養(yǎng)神,面色不改。 “千萬別理睬!” 趙澤武親昵挨著兄長,苦惱說:“他的心思,連我也看出來了,簡直執(zhí)迷不悟!父皇已經(jīng)冊立太子,三哥寬厚大度,由他繼承皇位最合適,其余兄弟只要忠君愛國,日子肯定好過,當(dāng)皇帝多累???不僅要日理萬機,還不能縱情享樂——” “閉嘴吧,你哪兒來的這么多廢話?” 趙澤文煩不勝煩,睜開眼睛,冷漠表態(tài):“無論誰來找,我都懶得理睬。從前皇后在世時,說一不二,強令我協(xié)從二皇兄,母妃臉皮薄心也軟,時常勸咱們能幫則幫,說既是親兄弟又是表兄弟,你偷懶,二皇兄就總支使我,累死累活——落什么好處了?什么也沒有!” “呃,其實……”趙澤武尷尬縮了縮。 “哼,我也是正經(jīng)皇子,除非圣旨,否則誰也別想再支使我做任何事!老子受夠當(dāng)跟屁蟲了!”趙澤文氣勢洶洶。語畢,馬車恰巧停在六皇子府門口,他便重重摔簾子,一躍而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哥——”趙澤武被嫌惡訓(xùn)斥一路,堪稱灰頭土臉,他吸吸鼻子,沮喪暗忖: 行,那你就在待在府里吃喝玩樂吧,只要別跟著大哥造反,一切好商量。 與此同時,大皇子府書房的燭臺已攢了厚厚一圈燭淚。 五人相對,激烈討論至深夜,突然陷入靜默。 “喀嚓”一聲,韓太傅親自執(zhí)剪,一絲不茍,認(rèn)真剪燈芯。 “爹,我來吧。”韓如琨起身,遠(yuǎn)離上首,借剪燈芯的機會,暫時避開咄咄逼人的外甥。 “郭達(dá)!” 大皇子咬牙切齒,兩眼布滿血絲,怒而捶桌:“南山布下天羅地網(wǎng),竟然讓他逃了!事先你們拍著胸口說萬無一失,可結(jié)果呢?殺手非但成事不足,甚至被生擒,險些壞了大計!” “殿下放心,咱們的人在郭達(dá)剛開始逼供時,就把人滅口了,尸體永遠(yuǎn)不會泄密?!表n太傅冷靜安慰。 鼻息粗重,大皇子又拍桌怒罵:“容佑棠也不是個東西,又是他出的鬼點子!把我安插在禁軍的五個人手趕去慶王府修房子,未免太恃寵妄為了?!?/br> “無妨,除去那五人,咱們手上還有十余個能用的,足矣?!表n太傅從容不迫。 “是,沒錯?!?/br> 大皇子已沒有退路,頻頻點頭,冷笑道:“老三也有害怕的時候!他打了敗仗,不敢聲張,故意扣壓軍情,若宣揚出去,世人怎么看待呢?” “據(jù)密報稱,西北軍出擊獲勝的同時鄰城被偷襲,但陣亡三千人,肯定是不夠的?!表n太傅搖搖頭。 “那,三萬?三十萬?西北城破?蠻族鐵騎南侵?不日恐攻破京城?”大皇子頭痛欲裂,亢奮異常,思緒如同亂麻,口無遮攔。 “謠言嘛,以訛傳訛,漫無邊際很正常。”韓太傅輕描淡寫,穩(wěn)穩(wěn)端著茶杯,冷靜道:“天賜良機,恰逢開春化雪,淳鶴、秋嶺、善宿三地爆發(fā)傷寒,數(shù)萬戶百姓舉家逃難,我已派人前去引導(dǎo),十余萬難民正涌向京城,且看朝廷如何處置。” “哈哈哈~”大皇子仰脖,狠絕暴戾,暢快道:“還能如何?無非派兵疏散、派醫(yī)開藥、撥糧賑濟唄。” “搜南山時,瑞王等人明擺著打壓沅水,到難民裹挾謠言沖擊京城時,看他們怎么偏袒北營!有失公允,豈能服眾?”親信謀士躊躇滿志,興奮極了,迫不及待提醒: “還有,關(guān)于容佑棠的身世,捂了數(shù)年,不如現(xiàn)在捅破吧?堂堂三品大員,表面斯文,實則大逆不孝:拒認(rèn)親生父親、殘害嫡母和手足、以色侍人寡廉鮮恥——而且,他的假身份,居然是慶王一手捏造的!” “嘖嘖嘖~” “聽聽?”大皇子撇嘴搖頭,嗤道:“德不配位,國必有災(zāi)殃,古人所言甚是。慶王結(jié)黨營私,沉迷龍陽荒yin無度,大肆提拔男寵,胡作非為,駭人聽聞。” “實乃社稷之大不幸。”韓太傅嘆息,肅穆道:“陛下年邁體弱、被jian佞蒙在鼓里,只能由皇長子出面主持天理正道了?!?/br> 大皇子沒說話,緩緩彎起嘴角,眼神冰冷,毫無笑意。 瘋了。 你們都瘋了嗎?韓如琨如坐針氈,腹內(nèi)有千言萬語卻不敢坦言,白著臉,麻木垂眸。 “琨兒?”韓太傅扭頭。 “……在!”焦慮的韓如琨猛然回神。 大皇子一早察覺其忐忑畏懼,他沉下臉,欲言又止,看在外祖父面子上,最終什么也沒說。 “殿下告病、我也告病,便于處理諸多急務(wù),但不便外出,沅水就交給你了,這幾日務(wù)必警醒些,有麻煩隨時上報,兩府上萬人的性命,成敗在此一舉?!表n太傅諄諄叮囑。 眾目睽睽之下,萬般不贊同的韓如琨張了張嘴,有苦難言,最終木木點頭:“是?!?/br> 黎明前夕 睡得極不踏實的人皺眉,恍惚中,靈魂似乎脫殼,輕飄飄飛到了西北,他懸在半空,睜眼一看: 下方是遼闊無垠的塞外草原,兩軍正對陣,忽而戰(zhàn)鼓擂響,大成將士發(fā)起進攻,殺聲震耳欲聾。其中,一匹高頭大馬嘶鳴揚蹄,馬背上赫然是慶王。 慶王抬頭,滿臉是血,詫異問:“你怎么來了?京城還好吧?” 容佑棠忙答:“我——”剛開口,卻發(fā)現(xiàn)一敵兵手持雪亮彎刀,自背后偷襲,揮刀直劈慶王后頸! 殿下小心! 容佑棠目眥欲裂,險些魂飛魄散,他喘吁吁坐起,被可怕的夢境嚇得大汗淋漓。 疲憊與恐慌宛如黑色海潮,將人徹底淹沒。 “放心,夢境往往是相反的?!?/br> 容佑棠安慰自己,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翻身下床,穿戴整齊,匆匆趕早朝。 然而,噩夢當(dāng)真給人帶來了厄運。 天蒙蒙亮?xí)r,街上行人稀少,容佑棠乘馬車,閉目養(yǎng)神,沉思如何解決淳鶴、秋嶺、善宿三地爆發(fā)的傷寒,他身為戶部侍郎,必須參與盤算糧食藥材等物品的賑濟數(shù)額。 一路相安無事,他邁進宮門,沿筆直寬闊的甬道走向議政金殿,照舊和同僚們打招呼: “寧大人、李大人,二位早?!?/br> 兩個中年從四品官員嚇一跳,猶猶豫豫轉(zhuǎn)身,眼里涌出忌憚和好奇,客氣疏離道: “早?!?/br> “你也早。”語畢,他們勉強扯開臉皮,碰頭佯作交談。 容佑棠眼皮一跳,神色如常,放慢腳步,走著走著,閃身隱在一處紅漆圓柱后,朝相熟的禁軍擺擺手,冷靜等候。 趕早朝的文武官員三三兩兩,陸續(xù)經(jīng)過。其中,有部分人小聲熱切議論: “你也聽說啦?” “外表真看不出來呀,原來他是周大人的兒子?!?/br> …… “并非謠言,他確實擅鉆營,十來歲就攀上貴人了?!?/br> “可沒想到,他竟然那般叛逆不孝,認(rèn)太監(jiān)作父,簡直匪夷所思呀。” “嘖~” “怪道年紀(jì)輕輕平步青云,他那手段,當(dāng)真可怕!” …… 容佑棠如墜冰窟,咬緊牙關(guān),身形剛一動,卻望見生父周仁霖和叔父容正清一前一后、均黑著臉,疾步走來。 第243章 請纓 “佑棠?!”怒氣沖沖的容正清一抬眼, 倏然止步,瞬間收斂焦躁,舅甥對視一眼,他便意識到對方有所了解,忙安撫道:“木秀于林,難免招致眼紅小人的流言蜚語, 不必放在心上, 啊。” “四叔早?!比萦犹目谥姓泻?,眼睛卻下意識狐疑打量親生父親,后者周仁霖一愣,登時勃然大怒, 東張西望幾眼后,壓低嗓門否認(rèn): “你這是什么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