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她呆呆地推開門,李氏的聲音潮涌般襲來,徹底將她包裹,悲愴浸透了她的五臟六腑,“我的兒呀!是誰這么殘忍,連這么小的孩子都下的了手??!我要殺了她,殺了她……給我兒子報仇!” 聲音越凄厲,顯得屋子里越荒涼。 屋里現(xiàn)今只有阮維夫妻,阮母,并錢mama繡茗。 李氏連主母的形象都不顧了,眼淚鼻涕抹得滿臉都是,跪倒在地上哭得不停抽氣,聲音也已經(jīng)啞了。阮維在一旁面色鐵青,眼眶微紅,拳頭上的青筋都露了出來。 阮母坐在一邊,雙目緊閉,神色淡漠,一手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小葉紫檀佛珠手串,一手緊握著龍頭拐杖,口中念念有詞。 待李氏聲音已經(jīng)啞的不能出聲了,她睜開眼,停了手中的念珠,同阮維道:“你先將你媳婦抱出去,找個屋子安置,再去找個先生開副安神的藥?!庇址愿厘Xmama:“孩子的奶娘去哪了?把她找過來?!?/br> “母親……”阮維出聲,被阮母打斷,“這是你們大房的事,我不多管,只是今日三房的親友都來了,萬萬不可讓人家瞧了笑話。你一會兒先去前廳應(yīng)酬,就說……”她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念珠,停下,“就說這孩子染了急病,不便宴客,過幾天再將消息傳出去?!?/br> 阮維沒了兒子,本想留下來探個究竟,為小兒子討個公道,聽她如此說,便也先壓下心里的憤怒悲痛,深吸了一口氣,抱著李氏出去了。 阮母這樣淡然,反倒是內(nèi)心已經(jīng)傷痛到了極點。 阮寧最了解祖母不過,以前她生氣,慈祥,歡喜,嗔怒,都像個老小孩兒??蓮臎]這樣,臉像一張空白的宣紙,無悲無喜,無癡無嗔,連臉上的皺紋都像是刻上去一般,冷硬得讓人心里發(fā)毛。 阮寧過去坐在她身邊的小杌子上,握住了她拿著佛珠手串的手,什么也沒說。 被孫女兒滿是rou的小手握著,阮母表情松軟了些,嘆了口氣,疲態(tài)盡顯。 屋子里空蕩蕩的,還沒被父親公布名字的小弟弟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被抱出去了,床邊的搖籃里空蕩蕩的,經(jīng)過剛才一番鬧騰,正屋右邊隔著小隔間的八寶格也倒塌下來,瓷器古玩碎了一地。 氣氛忽然安靜下來,阮寧的心跳梗在那兒,不上不下,好一會兒外面有了動靜,絲毫沒緩解她幾乎要爆炸的情緒,反倒使她更加心塞難耐,卻是奶娘被帶了過來,正哭喊著饒命。 不知從哪兒過來的,想是已經(jīng)知道了些眉頭。 “你先安靜,我問你幾個問題?!?/br> 那奶娘卻仍是嚎著,只知道哭鬧討?zhàn)垼駴]聽見阮母的話一般。阮母神色不變,“錢mama,找人把她拉出去,先打上五十個板子。” 五十個?命都沒了!見錢mama要出去喊人,奶娘慌忙往前撲倒,面色惶恐,“老祖宗,您問吧!只要能饒了我,我什么都說!” “好,我問你,孩子發(fā)病的時候院子里有沒有人?” 奶娘當(dāng)下便有些心虛,“應(yīng)該是,沒有……” “恩?”阮母直視著她,眼神銳利,“你是孩子的奶母,不是應(yīng)該貼身照看著他?什么叫應(yīng)該!” “回老祖宗的話!”她慌忙磕了個頭,眼神躲閃,“聽說外面搭了戲臺子,下午要唱大戲,那群丫鬟便都跑出去玩了,連個看門的都不留!這院子里只剩我一個看著小少爺……西院的婆子過來找我去描個花樣,我想著也出不了什么事,還專程把哥兒哄睡,才跟著她出去了……” “描花樣怎么不能在這兒描,做什么非得出去?”阮寧問。 奶娘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緣由,旁邊站著的錢mama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老夫人的話,今日府里來的丫鬟仆婦眾多,主子們都在應(yīng)酬,便閑了沒事兒……剛才去尋她的小子說,她正在茶房后頭跟幾個婆子圍成一堆,地上散著些銅子兒碎銀子。” 原來是去賭錢了。 阮寧向來知道大宅院的下人們都有這個愛好,但她不喜歡,便在院子里明令禁止了婆子丫鬟出去賭錢,沒想到這奶娘竟趕著這個檔口誤了事兒! 阮母朝錢mama擺了擺手,“先將她帶下去,鎖到柴房里……還有那幾個小丫鬟,索性是大房媳婦從江南帶來的,怎么處置,便由著大爺夫人吧,只一點,莫要透漏出去……” 錢mama應(yīng)聲去了,奶娘的哭叫聲越來越遠。阮母又吩咐身邊得力的大丫鬟繡茗,“女眷的宴席應(yīng)該也結(jié)束了,你去將我剛才同大爺那番說辭告訴二房媳婦,都散了吧?!?/br> 繡茗便也行了禮出去。 “祖母,怎么不繼續(xù)問了?” 阮母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fā),嘆了口氣,“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祖母也沒什么好與你忌諱的,那孩子是中毒死的,想也是趁著沒人那會兒被人得了手。祖母老了,心還跟明鏡似的,呆了一輩子后宅,什么風(fēng)浪沒經(jīng)過?太累,太累了……你繼母是個不得力的,我原本想著等過幾個月就將那孩子帶到安順堂去,日后也少些折騰,可誰知出了這等事……” 阮寧也有些恍惚,聽了她的話默然無語,忽然想起那天青杏從花姨娘處回來,又同她說了那些玩笑話,腦子里一道白光閃過,半晌,喃喃道:“祖母,要是甲干了壞事兒,但甲不是故意的,是被乙挑撥的,害的是丙,但丙也不是個好人,還害過乙……那你說,到底誰錯了?” 阮母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世上的事兒哪有這么容易說清的,看清容易理順難吶!況且人生下來,又有誰是非黑即白的?孔圣人的名聲也是被人強安上去的,哪有什么圣人……罷,罷,罷,理不順便不理了罷!咱們一老一小的,cao什么心呢……” 阮寧咬了咬唇,她不愛多管閑事,況且這閑事兒她也沒法管,若是沒了腦子的出去嚷嚷,只怕更要搞得家宅不寧雞飛狗跳。 罷了,就跟著祖母縮一塊兒當(dāng)鴕鳥吧。 說到底,李氏母子跟她確實沒有感情基礎(chǔ),甚至存在利益糾紛,她震驚傷感,也不過是前世一直生活在至少表面上是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連著被兩件超乎她想象的事震懾,且都是牽扯了人命的,一時無法接受而已。 她確實很難接受,她還記得前世單位上一個患癌的同事去世了,平日里跟他關(guān)系好的也沒幾個,那天辦公室里卻很安靜,沒有明槍暗箭,沒有八卦瑣碎,有幾個眼窩兒淺的還抹了眼淚。 不是矯情,不是虛偽,只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 然而在這里,人命…… 刀光劍影,防不勝防,說來這也是李氏的報應(yīng)吧。 她搖了搖頭,只管好自己在乎的人就好了。 再回頭看祖母,她也在發(fā)愣,只是眼里的東西讓阮寧看不透,“祖母?” 阮母回過神兒,阮寧雖疑惑,卻也沒多問什么,只道:“祖母,我先扶您回去歇著吧?!?/br> 她點點頭,撐著拐杖站起來由阮寧攙著回去不提。 第19章 入空門 這幾日大房這邊真真兒是鬧得雞飛狗跳。 先是阮維命人將小兒子急病身亡的消息傳出去,按規(guī)制把他下葬了,索性百日的小娃娃,連名字都沒起,殯葬儀式簡略,連哭喪這一步都省了。 接著李氏恢復(fù)了精氣神兒,一頓亂杖打殘了奶娘,將她攆回了家,此番基本上也廢了。 原本李氏是想直接要了奶娘的命,把她扔到亂葬崗去,被阮維勸下了。 那奶娘是從外面雇來的,不是阮府的家生子,若按小兒子因病而死的說法,怎么都不至于將人打死。當(dāng)然,事實是奶娘擅離職守讓小兒子被人毒害,可這事兒絕對不能傳出去—— 前腳剛死了兒子,后腳就打死奶娘泄憤,明擺著告訴外人阮府家宅不寧。 本朝體制特殊,御史言官雖品階不高,卻可以彈劾任意官員。阮維平日里雖不拉黨結(jié)營,下面盯著他的人也不少,又沒有權(quán)勢滔天的靠山,想要保住如今的富貴日子,做事自然得謹小慎微。 所以打奶娘一頓出出氣倒也說得過去,給些銀子壓住便可,再冒頭可就不行了。 至于那一群小丫鬟,都是李氏從江南帶來的陪嫁。恰逢李氏父親在京城安置好了鋪子,將兒子兒媳留在這里料理,自己看過女兒便準備回去,阮維正不知如何處置這群丫鬟,見此剛好讓李父將她們帶回江南發(fā)賣了。 索性那里天高皇帝遠,平常人家連京里有個什么官兒都不知道,光是來回就得幾個月,饒是那群丫鬟再嘴碎,對阮府也沒有半分影響。 明的處理完了,就該處理暗的了。 阮維這幾日忙的可是腳不沾地,眼下就正帶著人往萍姨娘住的地方走去。李氏比他心情更為沉痛,他怕李氏沒個輕重壞了事,好好安慰了一番,好不容易將她勸在屋里,命幾個丫鬟婆子照看著。 行至萍姨娘的屋子,透過紙窗只看見里面油燈昏黃,想到平日里溫婉賢淑的萍姨娘竟能毒辣至此,他不由胸口一陣怒意涌動,跨步上前掀開簾子——卻只聞見一股難聞的中藥味兒。 萍姨娘雙目緊閉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眶深陷,旁邊一個小丫鬟正收拾了碗勺要出去,見他一驚,慌慌張張放下東西行了個禮,“大爺來了!” 這一喊,萍姨娘的眼也睜開了。她咳了一陣,瞇著眼看見阮維,忙掙扎著要起來給他請安,身子卻撐不起來,反而咳得更加嚴重了。 阮維見她如此,到了嘴邊的狠話也止住了,皺眉道:“不用起來了,躺著罷!” 萍姨娘聞言雙臂一軟,身子頹然地倒在床上,苦笑道:“是妾身沒用,如今竟連個禮也不能給大爺請了……” “不必說這些!”阮維直視著她,面上隱忍著怒意,“我問你,哥兒是不是被你給毒死的?那不過是個三個月的娃娃,你何至于狠心至此!” 萍姨娘臉上詫異,隨即眼里漸漸有了淚光,委屈道:“大爺為何要說這樣的話!您子嗣不旺,自哥兒出生以來,豈不知我多為您高興!我一心一意都給了您,到頭來,竟落得這么一個名聲!說這樣的話污蔑我作甚——” 這么一番話下來,又是一通咳嗽。她字字句句誠懇凄切,再加上淚眼朦朧,面色憔悴,倒讓阮維拿不定主意了,“我知你前些日子與她有一番計較,除了你又有誰……” “大爺!”話還沒說完,萍姨娘就打斷他,淚珠兒已然冒了出來,“我在您心中就是這樣的人嗎?自我跟隨夫人來到這府里,見到您第一面,就將一腔心意都給了您,只因不忍讓夫人傷心,我便打定主意一輩子守著您二位,不再出嫁……哪知造化弄人,自夫人去后,我又喜又悲,悲的是她這樣好的一個人竟不在了,喜的是終于能跟您表露心跡!咳咳——” 她說著,又猛咳起來,旁邊的小丫鬟忙上前給她倒了水,又把她扶起來順著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姨娘,您別急,慢慢說……”又轉(zhuǎn)頭跟阮維哭訴:“恕奴婢今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姨娘這樣溫柔平和的一個人,前日子經(jīng)歷那樣的事已經(jīng)夠可憐了,大爺何故逼她如此?” 萍姨娘喝了口茶稍好了些,忙拽住她示意不要再說,那小丫鬟只好扶著她不再言語。 此時阮維已經(jīng)意動,萍姨娘倚在小丫鬟懷里,語氣虛弱,“我這些日子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連床都下不得了,大爺要是認定我是兇手,要殺要剮……便隨您吧!” 說著,她雙眼一閉,滿臉淚水。 阮維不曾處理過這種事情,又聽她說了這么些話,有情有理,不覺心軟下來,剛開始的念頭也打消了。 “沒有最好,若是錯怪了你,我自會給你個公道!”說罷,轉(zhuǎn)身出了門。 簾子啪的一聲落下來,屋子里忽然安靜,萍姨娘眼神黯淡下來,摸著肚子喃喃道:“我還要個什么公道……”倏忽唇角又莫名一彎,“小菊,去把碗勺收拾了吧,我要歇下了?!?/br> …… 卻說阮維從萍姨娘那里回來,毫無頭緒,雖之前阮母說過不會插手此事,然而想到她管家數(shù)十年,事事明白,也不得不去安順堂向她討教一番。 阮寧素日愛賴在阮母這里,阮維來時,正看見她坐在石桌前喂兔子,便問了一句:“軒哥兒去哪兒了?” 阮寧笑道:“您可是忙糊涂了,軒哥兒前不久啟蒙完了,現(xiàn)今去了族學(xué)同別人一塊兒學(xué)習(xí),這個點兒正在上課呢!” 阮維恍惚地點點頭,贊了句軒哥兒是個好的,便進了屋子去。 不過一會兒,外面又莽莽撞撞跑來個人,卻是萍姨娘身邊的小丫鬟小菊,阮寧喊開攔住她的人,招呼她過來,“這么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剛才萍姨娘哄我出去,說她要歇下……結(jié)果我回來時卻看到她正在絞頭發(fā),說要出了家當(dāng)姑子去,這可如何使得!我聽聞大爺來了這邊,便想來告訴他!” 阮寧一驚,又淡定下來,反正這些日子亂七八糟的事情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萍姨娘到底是她父親的妾室,還得告訴他才好,這樣想著,便吩咐小菊,“你先回去吧,看著你家姨娘,我去跟父親說?!?/br>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回去了。 屋子里阮母倚在秋香色錦緞壽紋大條褥上,阮維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一個神色淡淡,一個表情苦悶,阮寧進去,將剛才小菊的話說了一遍,阮維大驚,起身便要去萍姨娘那里。 阮母掀了掀眼皮子,不咸不淡道:“你先坐下,她要出家,又沒尋死,你急什么?”又冷哼了一聲,“你這個人活像你爹,無情的時候是冷硬心腸,讓人抹把眼淚哭訴一番便有情了,還把腦子也昏了!” 阮維神色訕訕,聞言卻是沒反駁,又坐下了,“兒子愚笨,請母親教導(dǎo)。不過此事應(yīng)該不是萍姨娘所為,我去時,她已經(jīng)不大好了,連床都下不了。” 阮寧也在一邊聽著,聞言暗忖,她那日去看萍姨娘明明已經(jīng)能起身了,怎么會連床都下不了? 阮母沒反駁他,只道:“這起禍事是不是她做的我且不論,只是她落了胎,心里必定不能平靜,別拿性情平和的渾話來糊弄我,我是個做母親的,如何能不知道其中滋味兒?如今她要自己入了空門,倒也便宜,隨她去便是?!闭f著招過繡茗,“你去萍姨娘那里看顧著,一應(yīng)瑣碎與她打點了,想去哪間庵堂由著她便是。” 又對阮維道:“你也不必心里難受,索性就算她無事又能好到哪兒去了?你幾時去照看過她?不過一時哄騙哄騙自己的良心罷了,誰能拿著同情心當(dāng)飯吃。” 老太太言辭犀利,直把阮維說的尷尬不自在,心里似乎又通暢了,道:“母親教訓(xùn)的是?!?/br> 阮母見他態(tài)度還算誠懇,也不糊涂,心下安慰,“至于犯事兒的,我雖不確定是誰,找出來卻不難。自來后院出事兒,混就混在家里下人各有派系,難摸出頭緒,不過大房都是要依著你過活的,這對你卻不難。這么重要的日子,那奶母能把哥兒一個留在院子里,少不得有人挑撥引逗,順著去查便是?!?/br> “我也問過房里的下人,卻都說不知情?!比罹S疑惑。 阮母搖搖頭,“你時常不在家,也沒理過家務(wù),自然不知道有些人慣會偷jian耍滑,欺上瞞下。但凡此種,恩威并施,以利誘之,以命逼之,還怕他不招?” 阮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接著謝過阮母,出門去了。 阮寧打量著他出了院子,又惦記著萍姨娘那樁事,先前心里的疑云還沒確定,不由有些心癢,瞅了眼阮母道:“祖母,萍姨娘那里人少,繡茗jiejie不知道能不能忙得過來呢,我去搭把手吧!” 阮母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擺了擺手打發(fā)她,“去吧去吧,日后你也得出門,多見點事才好?!?/br> 第20章 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