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眼前恍惚是月夜光華少年,攜一枝櫻花與她,溫柔淺笑。 恍惚是初次動了心意,那人笑意揶揄,贈她玉佩。 恍惚是揚州城里風華一現,調笑戲弄。 恍惚又是寒水上,行船里,他在她耳側,溫語低喃。 那是她的陸澤啊…… 靜了半晌,方聽人言。 “婚事何時舉行?” “擇日舉行,未定……只怕,旨意過些日子就下來了?!?/br> 云承河看著阮寧這樣,心里也不好受,又覺她向來好強,遲疑道:“阿寧,你不要想不開……” 阮寧沒有回話,只覺一顆心臟盈滿三分怒火,三分悲涼,三分無力,纏繞在一起愈發(fā)混亂,無處宣泄,猛然舉起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松手,咻的一聲,弓箭應聲而出,攜載她滿腔怒火,朝靶心而去。 那迎面而立的靶子,在阮寧眼中似乎變成了無處不在的姚家人,抑或是手持生死簿的當今圣上。 “我的世界不是只有情情愛愛,少了他我也不會尋死覓活,只是有一點——”阮寧放下手里的弓箭,對面箭身沒入靶心穿透而過,似疏了她一口郁氣,“只要他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嫁。他若是娶了……只愿,永不相見?!?/br> 話語中全然一片不甘蒼涼,云承河不忍再聽,這樣的語氣,不該從她的口中出來,又聽耳邊問詢:“皇上為何要賜婚于他?!?/br> “姚家上有姚皇后把持后宮,下有姚首輔把持朝政,已經是權傾朝野,卻還想借聯姻擴展權勢,實在非帝王所能容。當今圣上登基不久,也無法與之抗衡,只能暫時抑制其發(fā)展?!?/br> “姚家其它子孫隨便配了人還可以,唯有這姚葉,乃皇后親妹,不好草草處置,必要嫁個地位高的,又沒有實權的?!?/br> 也就是陸澤了。 不待他說完,阮寧已然明白。 不過是皇權狡詐,朝政陰險,攪在其中的人爾虞我詐,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誰是權利這只怪物的祭祀品。 然而,實在不該是陸澤。 阮寧依稀還記得他提起兄長時的目光,崇拜,親昵,信任,他說,他們三人是幽冷深宮中難得有心有肺有熱血的人,同那些吃人的混蛋不一樣。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紙婚約打得支離破碎。或許,在那個位置上待久了,有些改變是不可逆轉的。不是誰的初心,都經得起皇權的打磨。 阮寧垂下頭,滿心酸楚,最痛苦的,當是他吧。 …… 阮寧遣散了屋里所有人,她只想自己呆著,安安靜靜地呆一夜,不想看見別人臉上的笑,不想聽見別人的安慰,不想面對別人疑惑不解的眼神。 窗外是明月清輝,一派敞亮,屋里是幽暗昏沉,無邊寂靜。 所有細微的聲響都在寂靜中被放大,阮寧面無表情地睜著眼,有一剎那,她忍不住想放任自流。 憋著一口氣干什么,隨她們鬧騰吧,費盡心思為以后打算干什么,就這么過吧……滿心歡喜等一個人干什么,隨便嫁了吧。 索性她是安國公府嫡女,父親襲爵在朝,祖母寵愛護短,弟弟聰慧懂事,母舅地位崇高,又會缺什么好親事? 可她還是不甘心,她死死瞪著幽暗床帳,仿佛一團黑霧籠在她心上,不安,焦躁,茫然。 驀地屋里啪嗒一聲,像是什么落到地上,又輕輕彈起,落地,細弱一聲,歸于寂靜。 靜了許久,沒有丫鬟起身查看,因為她們今夜都不在。 阮寧眼神空洞歪了歪頭,窗邊動靜細碎,平時是聽不出來什么的,可這萬籟俱寂中,那聲音便也如放大一般—— 破風聲,摩擦聲,輕巧落地聲,隨即是綿軟物體踩在地上,一路而來的聲音。不過眨眼,一道黑影背著月光擋在她床前,靜默不語。 這下,當真是一片漆黑了。 阮寧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涌出一片希冀,又怕是失望,干澀地開口:“你來了?!?/br> 黑影彎下身,坐在床邊,將她攬在自己懷里,隨即感受到一片濕意氤氳上胸口,他怔了怔,動作柔緩地撫弄著她散落下來的頭發(fā),綢緞一般,“你放心……” “放心什么……你皇兄都當著所有大臣的面宣布了,你能讓他回心轉意?” 胸口處傳來軟糯質問聲,聲聲敲擊在他心上,他嘆息一聲,他的小丫頭,還是這么犀利,這么一針見血。 “我違背不了皇兄的旨意,但我可以不娶姚家女兒。” 阮寧猛然從他胸前探出頭來,昏暗夜色里,眸子映襯著月色熠熠發(fā)光,“你不娶她也好,我不介意那一紙婚約,到時候我剃了頭發(fā)做假姑子去,你再去找我……”她說的興起,似乎這樣才能掩飾自己不安的內心,可到底是安慰自己,片刻臉色又黯淡下來,“你不違背他的旨意,又如何不娶那個姓姚的?” 她面部掩在昏暗里,羊脂玉般的皮膚似有淡淡光暈,柔和美好,陸澤眼神微軟,“你可知北燕戰(zhàn)役?二皇兄于那里征戰(zhàn)多年,近來想要議和?!?/br> “在舅舅家聽明玉jiejie說過?!?/br> 他輕嘆一聲,聲音里似乎帶了惆悵,“當年我還小,只記得父皇臨死前曾留下一句話。二皇子是將才,四皇子才有帝王之度,于是我二皇兄就被打發(fā)到北疆清理戰(zhàn)場去了。”又頓了頓,“可我們誰都知道,他不甘心。當年大哥死了,按尊卑長幼,本該是他即位,父皇卻越過他,直接點了皇兄。他是皇兄心里的一根刺。倘若這次議和回來,手里還握著共同廝殺多年的軍隊,到時這大趙,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而二皇兄議和的理由,是征戰(zhàn)多年無力支撐,朝廷又久久派不出去得力的將領相幫。” “所以你想做那個得力的將領?” “有哪個縱馬疆場的男兒愿意讓一個紈绔子弟帶領?我是有心無力。”他嘲諷一笑,似有隱隱不甘,“這個將領,是你舅舅,我?guī)煾?,宣威將軍云威。二皇兄信件一封封送到京城,皇兄怕是快要坐不住了。我想勸說師父前往北燕戰(zhàn)場,到時候帶我過去。而皇兄心里早已容不下姚家,你及笄前這三年,足以發(fā)生很多事情?!?/br> 許久聽不見眼前人回應,陸澤以為她不舍分離,語氣凝重,“阿寧,只是三年不見,我一定會兌現承諾,到時候……” 話未說完,眼前女孩已經猛地撲過來,緊緊抱住他,聲音里帶了哽咽,“陸澤,希望你成功前往北燕,希望你早日回來娶我,希望你……縱馬疆場,施展抱負,讓所有人看到你的才華謀略,不必珍珠蒙塵,負屈銜冤?!?/br> 她聲音嬌軟,話語卻鏗鏘落地,直直撞入他心里。陸澤默然無語,抱住她良久,鼻尖隱隱酸意泛起,得此一人,何其有幸。 …… 數日之后,又有軍士自北燕而來,騎馬疾入皇宮。過得半日,宮中又有人急急出來,手持圣旨,直奔云府,片刻之后沮喪而回。 如此來回了足足三次,云威才放出口風,讓他前往北燕可以,打仗也可以,只是要帶上一個人,他的徒弟——陸澤。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眾大臣紛紛上了奏章,極言戰(zhàn)場非兒戲,人命是大事,平王無能,寧可議和,不可讓他擾亂局勢。 當今圣上在御書房內眉頭跳了又跳,換了無數塊硯臺,扔了無數支筆,房外跪倒一片太監(jiān)官員,最終將書桌上一眾奏章撥到地上,發(fā)出奏令,命宣威將軍云威并平王陸澤即刻前往北疆戰(zhàn)場,同二王爺共同抗敵,不得有誤。 作者有話要說: 姨媽比較暴虐,心情有點悲傷 第48章 不過酉時初。 金烏西落,只在小巷盡頭余了半邊, 便如在水面上鋪撒開來, 暖舊金光碎了一地, 延伸到小巷入口,伴著黃昏黯色, 更讓人想踏著這一地暖金快些歸家。 小巷是安國公府宅邸偏僻處的一條小道, 開了個小門,正通進二房嫡子阮正澤的院子。 澤二爺在外面的茶樓荒廢了一日, 方提著一籠翠鳥兒, 踩著悠閑的步子, 哼著悠閑的小曲兒,悠閑地邁進小巷, 打算回自己的院子。 此時日頭漸落, 京里的一派熱鬧景象早已退卻, 雜耍的藝人, 嬉鬧的小童, 匆匆的行人,或歸了家,或進了客棧, 這狹窄的小巷, 更顯寥落。 景象寥落,心里難免荒涼,他不由將悠閑的步子調快了兩步,都回家了, 他也該回了。 正當此時,身后傳來一道干啞枯朽的呼喚,“乖孫兒……” 是個老婦人的聲音,他沒回頭,他的祖母在安順堂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呢,又向來不愛管他,哪能在這種地方?還喊他乖孫兒? 眼見小門兒快到跟前,他又加快了兩步,哪知衣袖一緊,顯是被什么扯住了,那聲呼喚近在耳邊,“乖孫兒!” 他回頭,果真是個老婦人,頭發(fā)花白,皮膚干皺,塊塊褐色斑紋布于臉上,五官向下耷拉著已看不出年輕模樣。只身上穿的長裙褙子質料不凡,頭上戴的首飾金光閃閃,讓他打消了這是個碰瓷兒老乞丐的念頭。 許是個老年癡呆的。 這樣想著,他語氣和緩了些,“我不是您孫子,您是哪家的,可是找不回去了?我派人將您送回去如何?” 那老婦人急了,扯著他不松手,嘴里嘟嘟囔囔個不停,聲音嘶啞急切,“你就是,就是我孫子,我乖孫子……” 阮正澤聽得頭大,辯解了幾回見她不聽,還扯著自己不讓回家,她又是一把老骨頭,行止顫顫巍巍,不好甩到一邊,只好語氣煩躁道:“好,好!我是你孫子!行了吧!” 她這才平靜下來,笑得滿臉皺紋都擠在了一起,嘴里幾顆殘牙迎風獨立,而拽著阮正澤的袖子仍不撒手,問道:“你也年紀不大了,如今可在何處讀書?” 阮正澤滿臉不耐,“未曾讀書!” 她蒼老渾濁的眼睛現出亮光,“可在何處做官?” 阮正澤胸腔帶氣,“未曾做官!” “什么?!”嘶啞干老的聲音一揚調,阮正澤覺得耳里發(fā)癢,想伸手掏掏,奈何一只袖子被扯住,一只手提著鳥籠子,不由心里更加煩躁。 老婦人還在喃喃不休,“我聽聞,你們府里大公子御前提筆,三公子就讀于明德書院,都是前程光明,你怎么就混得這般境地!定是那老毒婦偏心,念你不是她下面的……” 阮正澤聽她越說越難聽,越說越混賬,也不顧她身老體弱,袖子一甩,從她手里掙脫出來,面上帶了怒色,想罵她兩句出出氣,又見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不勝可憐,索性快步進了小門兒,哐當一聲合上了院門,不再理會她。 老婦人佝僂著身子在巷子里站了許久,看向面前高門大院的目光怨毒不甘。她的影子在狹長小巷里拉到盡頭,又漸漸消弭,才在暗沉黃昏里遠去了。 這一耽擱,太陽已經完全落了,阮正澤暗呼倒霉,也沒多想。他們家這點兒情況,京里隨便拉個人都能說得出來,那老婆子知道也不足為怪。 回到屋里,蘇蝶果然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落他,“回來的這么晚,別又是去哪兒尋花問柳了吧。你倒是逍遙……” 阮正澤也不多說,準備聽她繼續(xù)嘮叨下去,但凡他回來晚了,耳朵必然會受到這番酷刑,便是他今日真是碰上個老瘋子,也懶得說,因為她必定會認為這是狡辯。 他正倒了杯茶準備聽她長篇大論,結果她話音一停,斜眼笑著看他,“父親剛剛回來,派人過來喊你過去。” 喝到嘴里的茶噴出來,蘇蝶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聽他語氣忐忑問道:“為何喊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去便是了?!?/br> …… 阮正澤端端正正地站在阮紹書桌前,頭部低垂,以示恭敬,兩耳豎起,聆聽教誨,阮紹冷臉說道了大半天,見他神色肅然似乎什么都聽了,眼神放空又似乎什么都沒聽,不由長嘆一聲,恨鐵不成鋼。 “你將近十八了,我也不指望你跟你大哥那般有出息,科舉入仕,光宗耀祖。我在吏部給你尋了個閑散官職,不求你做出什么名堂,別整日游手好閑就行,待日后有了子嗣,也給他鋪出個路子來?!?/br> 阮正澤一抬頭,雙眼瞪大,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兒,他的好日子就這么完了? 可眼見阮紹臉上漸成冰雪凝成之勢,他連連恭聲應了,方被放出門去。 一出了阮紹書房,他便又垂頭搭腦,心中唏噓,一路晃到玉笙居門口,瞧見自家meimei迎面而來。 阮宜喊住他,“這是怎么了?怎么像丟了魂似的?” 阮正澤搖搖頭,面色惆悵,又問:“你是從哪兒回來的,這么晚?” 阮宜嘆了口氣,“剛從百花苑那兒回來,阿寧還是那副模樣,不笑不鬧,連話也懶得多說幾句,只抱著她那張弓玩……” 阮正澤聞言也悵然,“這都幾個月了,還是這樣,誰問都說沒事。我以前干過些糊涂事,怕在她面前更惹她心煩,她年紀小,心思也多,你多看顧著她才好。” 阮宜點頭,“還剛去找了她,邀她明日去同別家女兒玩耍,也好散散心。” 阮正澤稱奇,“她竟同意了?她不是向來最不喜這種場合?” “誰知道呢?索性能出去玩玩也是好的,整日憋在院子里沒的心煩?!比钜松裆珶o奈,又跟阮正澤敘過幾句,方才散了回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