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鋪，一張小杌子擺在席前，文房四寶置于杌子邊。

    劉帶金磨好墨，鋪平了紙，退到草席后面，跟著鄭夢境跪下。

    鄭夢境抬起頭，望著遮頂?shù)臑踉坪蜆O遠(yuǎn)之處的蔚藍(lán)天空，深呼一口氣。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廟的匾上，而后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風(fēng)夾裹著跪地宮人們低低的哭聲。

    腕上的血在寒風(fēng)中很快就凝住了，鄭夢境忍住疼，就著血墨飛快地在紙上寫著。每寫完一張，她就放在一旁，并不拿鎮(zhèn)紙壓了。血墨書寫的紙張四處飛散，就好似發(fā)喪時，不斷撒在空中的紙錢。

    史賓望著一張紙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還在奮筆疾書的鄭夢境。他飛快地拿起那張紙塞進懷里，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頭也有人跪著，是鄭夢境的三個孩子。

    史賓來不及行禮，趕著要上乾清宮。他經(jīng)過的時候，聽見朱常溆說道：“史公公還請速去速回?！彼麤]有回話，一路在薄冰上踉蹌著往乾清宮跑，幾次差點跌跤。

    乾清宮里，朝臣們?nèi)脊蛟谥祚粹x的面前，懇請他降旨廢妃。朱翊鈞的臉冰若寒霜，無論底下的臣子們?nèi)绾伟蠡蛘Z帶威脅，都一言不發(fā)。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鈞很清楚他們就是在逼著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個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絕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申時行雖然跟著跪下，但并未說話。他不想得罪滿朝文武，也不愿讓朱翊鈞難做，隨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條許國堅定地跟著首輔走，首輔跪他也跪，首輔不說話，他也不會蹦一個字。

    比起他們二人，王錫爵的心里更難受一些。他是教過朱翊鈞的，當(dāng)?shù)闷鹨痪湎壬?。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皇帝，竟會是個沒有主見聽?wèi){婦人之言的人。這種挫敗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jīng)沒有盡心教導(dǎo)朱翊鈞，甚至想，如果當(dāng)年自己再盡點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會有今日這番舉措。越想心里越難受，王錫爵的鼻子開始發(fā)酸。

    史賓在乾清宮前的臺階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階上，半顆帶著血絲的牙從嘴里吐了出來。他連滾帶爬地跌進乾清宮，從懷里掏出那張有些破損的紙，高高地舉了起來。

    不等朱翊鈞使眼色，張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鈞手中之前，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登時面色大駭。朱翊鈞見他的模樣，一把搶過。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還未看清寫了什么，朱翊鈞的眼眶就紅了。他直著眼睛，把紙遞回給張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靈。妾鄭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備九嬪之選，侍執(zhí)巾櫛，倚蒙圣恩，誕育皇嗣，兢兢夙夜，愧無圖報微功。今儲位空懸，jian佞當(dāng)?shù)?，蔑妾以污名，脫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實冤，他年六月飄雪。

    跪著的朝臣聽罷，面面相覷。

    鄭夢境的意思很簡單，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沒做。哪怕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自證清白。

    說得更直白點，你們能死諫，我也能。

    朱翊鈞把紙從張宏的手里奪過，扔向下面，“你們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離開。史賓跟在后面，“娘娘此時在太廟前頭跪著?！?/br>
    紙落在申時行的面前，他是第一個看的?？赐旰?，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朱翊鈞的背影，心情沉重起來。

    不消片刻，短短一張紙就傳遍了大半。

    申時行第一個走出乾清宮，方才史賓說的清楚，大家都聽見了。

    天子是往太廟去的。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朝臣們呼啦啦地從乾清宮紛紛走了出來，向太廟的方向前行。

    他們到的時候，只看見太廟前圍起了步幛，步幛外跪著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著，絕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惻隱之心。還說鄭氏無城府，她要自證不惜命也就算了，竟還連帶上了皇嗣。這不是叫天子心軟嗎？

    忽聽步幛內(nèi)朱翊鈞的厲聲高喊：“速速喚太醫(yī)！”而后，就見他懷抱一人從步幛內(nèi)疾步走出來。

    百官們低下頭，紛紛給天子讓路。

    那懷中之人當(dāng)就是鄭氏了吧，申時行稍稍抬頭去看。明黃色龍袍與血紅色的裙交相輝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張宏沒有立即跟著朱翊鈞離開，他年紀(jì)大了，腿腳不便，跟著一道去的是史賓。他慢悠悠地經(jīng)過百官跟前，聲音不高不低，說不出悲喜，“皇貴妃娘娘滑胎了?！?/br>
    鴉雀無聲。

    朱常溆被弟弟扶著站起來，他徑直走到黃鳳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跋壬瑢W(xué)生有一問?！秉S鳳翔趕忙還了一禮，“二殿下但講無妨。”

    朱常溆避開先生還禮，“先生曾教我，事無證，當(dāng)三思。請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國本為由，誹我母親，可有證據(jù)？”

    誰也沒有說話。當(dāng)時大家鬧得正厲害，根本沒有想過這些。

    黃鳳翔卻是不得不說話的拿一個。寒冬臘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無證?！?/br>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黃鳳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樣先拜，再問?！跋壬浴鹾顚⑾?，寧有種乎’，并舉漢高祖和本朝□□為例，以示只要心系萬民，便為大德。學(xué)生請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開創(chuàng)《起居注》，教異母子精心，起居節(jié)儉，不以貴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勸漢章帝寬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樣，得了答案就離開。他上前一步，拜謝于慎行對自己的指點，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跋壬芍?，明德皇后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

    這句話的意味就深了許多。如果說之前問黃鳳翔，是指責(zé)朝臣無證無據(jù)，空口誹謗鄭夢境。那么這句話，就是指明《閨范圖說》新增補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僅在過去來頭不小，并且連著現(xiàn)在。指責(zé)鄭夢境，就得捎帶上明德皇后，而馬千斛是馬家族譜上有名有姓的馬援之后。

    土司是當(dāng)?shù)氐耐粱实郏f翻臉即刻就能揮兵開戰(zhàn)。

    于慎行沒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問的還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狀元，父皇之帝師。學(xué)生請教，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攙扶下挺直腰，“母親遭jian佞誹謗，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請罪，望祖宗顯靈，除jian佞，證清白?！?/br>
    朱常溆說得很明白，他們和鄭夢境一起跪在太廟前面，不是因為鄭夢境的要求，而是他們幾個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幾番話說完，朱常溆也走了。雖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沒有氣勢，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場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長。不知道多少人心生這樣的想法。

    申時行回過神來，當(dāng)下安排了幾個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宮去。

    這事兒絕對還沒完。申時行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會龍顏震怒。幾個官職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諸如內(nèi)閣的大學(xué)士，還有剛才跳得最起勁的，一個都不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