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李不琢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但不想被他看出來,迅速扯了個謊:“在想你手疼不疼?!?/br> 他寬大的手掌前后翻了翻,“不要緊,回去敷一下?!?/br> “你剛才不該動手,他再多說幾句,我一定忍不住收拾他?!?/br> 沈初覺不動聲色地笑,“那明天你大概也不在酒店了,員工要守規(guī)矩?!?/br> “你不會真的要殺了他?” 此時電梯門打開,沈初覺走出去,轉(zhuǎn)身向她伸出另一只手,“暫時不會。先別說那個,我們得快點。” 沈初覺的房間在56層。 他們先坐電梯到53層,再一起向上跑兩層樓梯,以免被林錦承手下的人追到。 李不琢手伸得猶豫,視線觸到他眼下的淚痣,孤零零的,像在示弱:漂亮的東西易碎,你要好好珍愛。 于是瞬間被他變軟變?nèi)岷偷纳袂樾M惑,內(nèi)心涌起一陣陣無助,好像除了跟他走,沒有別的出路。 兩人飛奔在印有深色花朵的走道地毯上,繞過幾個轉(zhuǎn)彎,跑進安全通道。沈初覺腿長,照顧李不琢特意放慢了腳步。樓梯旋轉(zhuǎn)向上,看不到盡頭。 最后安然躲進屋子。 * 李不琢一口氣喝了半杯冰水,從胃里打出一串很涼很深的哆嗦,終于緩過勁來。 她握著玻璃杯走到更衣室,旋開門把,照眼便是沈初覺整塊裸.露的背,他手指的紅腫熱敷后消退不少,正抽出一件新襯衫準(zhǔn)備換上。 他寬闊的肩.背,緊實流暢的肌rou線條和李不琢想象中那種讀書人的瘦弱不大一樣,被迷住了,忍不住向前幾步想看清楚。 沈初覺察覺到,轉(zhuǎn)過臉來。 他眼里透著明朗,像飽含光澤的黑曜石,眉毛幾不可察地揚了揚,整個人正面轉(zhuǎn)過來,仿佛在說:索性就讓你一次看個夠。 于是視線撞上他的胸.膛,往下是結(jié)實的小腹和收緊的腰。 李不琢全無防備,咽著口水慌忙扭頭。衣柜的門敞開,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里頭居然全是襯衫。 “好多……” “這里有幾百件,”沈初覺抖開手里那件,從容不迫地穿上,“還經(jīng)歷了兩次斷舍離處理?!?/br> 丹寧、亞麻、混紡、府綢、真絲,純色的,條紋的,撞色拼接的。李不琢微微張著嘴,手指一件件撫過,眼里滿是驚嘆。 而此時,他身上那件精致考究的烏檀色法蘭絨襯衫一路扣到頂,衣料隨他抱起的手臂堆疊細小的褶皺,散發(fā)濃郁的知性氣息,叫人驚艷。 他斂起表情,低眸,“剛才林錦承叫你干什么?” “他讓我……”怕沈初覺真的殺了他,李不琢略去陪.睡的內(nèi)容,只說,“他拿來好幾瓶葡萄酒,要我嘗過之后判斷分別出自哪種葡萄。一個小難題而已?!?/br> 沈初覺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巴,“也不難啊。” 李不琢:“……” * 二十分鐘后,林錦承點的那幾瓶酒,沈初覺從大堂酒廊叫了兩份一模一樣的送來,一份撕了標(biāo)簽,一份則保留。 李不琢站在餐桌旁,忐忑不安地看他逐一往玻璃杯倒酒。 撕掉標(biāo)簽的那一份被她放在廚房,沈初覺說他每嘗一杯酒,就讓她過去看看判斷是否準(zhǔn)確。 第一杯是淡淡的琥珀色。沈初覺輕輕搖晃,閉眼嗅了嗅,薄抿少許,仰頭喝一口。 “雷司令和白皮諾?!?/br> 李不琢快步走去廚房,在那瓶產(chǎn)自吉布斯山谷的葡萄酒瓶上,找到葡萄品種,確實是這兩種。她心里猛地震了震,再轉(zhuǎn)回去,沈初覺已經(jīng)在喝第二杯。 “瓊瑤漿?!?/br> 沒錯,這是雨果格烏香茗納。 “白詩南?!?/br> 這是雨耶酒莊的小山原甜白。 “還是雷司令?!?/br> 這是露森艾登莊園的雷司令晚收。 四瓶酒,沈初覺全都說對了。 室內(nèi)酒味彌漫,他表情因微醺而生動了一些,似笑非笑地轉(zhuǎn)著手上的杯子,“聽說獎品是巴黎之花的美麗時光?助興的小節(jié)目,也出得起這樣大的手筆。零零散散點這么多東西,一晚上幾十萬流水,林錦承果然是酒店最愛的客人?!?/br> 李不琢不服氣地撇撇嘴,“在客房部上班不需要‘能嘗出葡萄’那么高標(biāo)準(zhǔn)吧?” “不必。他這是為難你,你可以拒絕。” “那你怎么品出來的?” “我和他早就認識。他父親過去是藍海飯店總經(jīng)理,因為這層關(guān)系,曾經(jīng)一起去南法的佩皮尼昂葡萄酒莊園,向當(dāng)?shù)蒯劸茙熣埥踢^。” “可……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睘槭裁雌肪频墓αΜF(xiàn)在還如此厲害? “我喜歡羅訥河谷的氣候,每年會去一次,自然學(xué)藝精進。而且ll附近的fingerlake是全美知名的葡萄酒產(chǎn)區(qū),讀書的時候近水樓臺?!?/br> 沈初覺半跪在地,將幾瓶葡萄酒逐一收進套房里的恒溫酒柜。一邊放置,一邊同李不琢說話,嗓音如紅酒般溫醇:“我除了能品辨葡萄,還知道客房服務(wù)員做床不能超三分鐘,鋪床的時候,蓋被要求中線對齊,上端距床頭約30厘米?!?/br> 說到這,他突然停下,目光銳利地掃向李不琢,“包括整理和清掃,上回我說,這些事情你并不比我更擅長,是因為你所做的一切,我同樣經(jīng)歷過。” 片晌,他眼里的銳利剝落,溫柔卻哀戚,無可避免的宿命感。 人人眼中,國際品牌的五星級酒店如筑于云端的城堡,仰之彌高。這是無數(shù)酒店人辛苦織就的桃花源,他們不享受夢幻,僅僅是社會普通從業(yè)者,是夢幻的制作器與販賣機。 而每日大量的重復(fù)勞作,與“客人至上”的行業(yè)準(zhǔn)則,常使人忘記他們努力維持的微笑背后,有著數(shù)不盡的辛酸。 李不琢無法想象,當(dāng)年全市高考的裸分第一,t大動力工程及工程熱物理的高才生,也和她一樣,為酩酊大醉的客人刷馬桶。 “你那時候離開澍城,去了哪里?” “去ll學(xué)酒店管理?!?/br> “可是,可是你那么厲害,一定能做些偉大的、對更多人有幫助的改變!而不是……” “而不是一線對客,伺候人吃喝嗎?”沈初覺嘴角一抹寡寞的笑,眼睛黯了黯。 他沒有回答,雙手插兜,不緊不慢地走到落地窗邊,外頭是午夜最為沸騰的時刻,地上的燈火永遠亮過天上。他筆直地站那一動不動,李不琢看著心疼,關(guān)上燈,月光把他的影子拖了長長一地。 “你別這么想,不要因為是服務(wù)行業(yè)就覺得低人一等。我們提供的是專業(yè)服務(wù)?!?/br> 李不琢默默站在他身旁,聽他又說:“我其實不是澍城人?!?/br> “不是新加坡人,不是香港人,當(dāng)然也不是美國人。雖然這幾個地方,我都待過不短的時間?!鄙虺跤X扭頭看她,“我那時候離開,并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是和過去一樣,明白‘又該走了’。所以沒辦法帶你一起。” 李不琢悄悄攥緊的手心又濕又冷,她看著他,他眼底藏著難以排遣的情緒。 ——沒辦法帶我一起走,可以來找我啊。你這些年音訊全無,就一點也不想我嗎? 這句話幾乎沖口而出,但她忍住了。 她怕聽他說“是”,便佯裝不在意地笑笑:“好了,知道你從以前就很忙?,F(xiàn)在挺晚了,你送我下樓吧?!?/br> 沈初覺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好。” 第20章 他們乘坐員工電梯,一路相顧無言,假裝不認識。 途中遇見同事,各自打著招呼。李不琢偷偷去看沈初覺,他英俊,在人前永遠是謙謙紳士,笑也帶著出世的冷感和疏離,像一份過度包裝的禮物。 太有距離,叫人不敢伸指觸碰。 李不琢說她住的地方與酒店只隔一條街,能走回去。沈初覺沒有異議,扔掉之前的襯衫和面具,默默跟在她身后幾米開外。 在路口等交通燈的時候,有人抱著旁邊的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李不琢忍不住多看幾眼,是個長發(fā)及腰的年輕女人。十幾度的天,她居然光著腿,只穿一條及膝短裙。 “關(guān)璞,你不能喝就別喝,這么折騰自己何必呢?” 綠燈亮起的一剎,身后傳來的聲音絆住李不琢的腳步。 * 關(guān)璞從小喝酒,十幾年過去,依然不勝酒力。她當(dāng)然知道酒精對未成年人身體的傷害,只是沒得選。 關(guān)璞的父親關(guān)磊曾經(jīng)是藍海飯店保衛(wèi)科的保安,工傷后遭下崗。還在上班的時候,關(guān)磊就喜歡泡麻將館。下崗后,他又染上嗜酒的惡習(xí),整日流連于街邊小餐館和棋牌室。 那個年代,明面上叫棋牌室的地方,暗中多半干著賭.博的勾當(dāng)。 人們常說十賭九輸,關(guān)磊未能免俗,要是碰見別人聯(lián)手打合牌,輸?shù)玫?褲都不剩。好在玩的小,有時錢沒帶夠,記在賬上吆喝今后請吃兩頓飯也能混過去。不過更多的時候,中年男人們會讓他把女兒叫來。 大家都知道他女兒生得好,小小年紀一雙勾人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翹,骨瘦伶仃的一副我見猶憐。 于是很多個夜晚關(guān)璞正在寫作業(yè),會突然接到關(guān)磊的電話,叫她去哪條路上的棋牌室,鉆麻將桌或是某個男人的胯.下。 封閉的房間滿是嗆人的煙霧,一屋子人看她狗一樣爬在地上笑聲震天。爬完了還得罰酒,白的啤的都要來。她不愿也不行,好賴非得喝一口,那些人就沒當(dāng)她是小孩看。 不過笑著笑著,關(guān)磊輸?shù)舻腻X就劃掉了。 他還挺得意,和關(guān)璞回家的路上一直沾沾自喜,連嘆女兒沒白養(yǎng)。 關(guān)璞小老頭一樣佝僂著背,一言不發(fā)。 就連平時在家里吃飯,關(guān)磊一個人喝著不盡興,也要關(guān)璞陪他喝兩杯??伤屏坎睿槐皖^暈。 關(guān)母坐在一旁默默吃飯,任關(guān)璞再怎么求助也一聲不吭。許是心中放不下,事后又會拉住女兒為自己開脫:“璞璞,mama趕時間,他(指關(guān)磊)那邊你能敷衍就盡量敷衍,他喝多了腦筋慢,沒事的啊?!?/br> 關(guān)母沒讀過幾年書,嫁給關(guān)磊后,白天給別人看小商店,晚上推小車去夜市擺地攤賣首飾。后來擴大業(yè)務(wù),批發(fā)很多亮色的薄t恤和襪子。小本買賣發(fā)不了財,但維持一家人生計足夠了,就是太辛苦,凌晨才回家,一天到頭和關(guān)璞說不上幾句話。 莊佩茹心疼她,叫她放學(xué)后和李不琢一起去家里寫作業(yè)。 關(guān)璞起初去了幾次,后來說什么也不肯再去。 從來不反抗,忍耐著默默承受一切。李不琢罵她包子,沒出息,她一個字都不駁。 在這樣的家庭中,她成績始終保持中上游,倒真是令人動容。 雖然酒量小,但關(guān)璞很克制,從不多喝。李不琢記得她唯一一次喝醉是在林錦承的生日派對,那會兒沈初覺在北京讀書,那次醉酒后沒多久,關(guān)璞就獨自北上去找他。 這么多年,李不琢對關(guān)璞都喜歡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