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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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時湖光山色好,云樹籠紗,落英繽紛。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郎,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頭,放聲歌唱。 歌聲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風撲面,看著波光粼粼的江水,聽著清朗繾綣的情歌,心境霍然開朗,于無言的沉默中,向他許下一個心照不宣的允諾。 不久之后,他離開楊家,他們訂下婚約,他給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時山清水秀,風景如畫,草長鶯飛,花木蔥蘢。 現(xiàn)在展目環(huán)視,哪里還能找得到當初的田連阡陌、桃紅柳綠? 唯余翠微青山,依舊環(huán)抱江流,無言矗立。 李綺節(jié)沒想笑,但笑容不自覺綻放在眼角眉梢,“那時候我想,九表哥怎么這么難纏呢?趕又趕不走,嚇又嚇不退,真煩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孫天佑悶聲笑,“我早就對你說過,你們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會被你隨便糊弄幾下,就輕易放棄?” 他低頭親吻李綺節(jié)的眉眼,“小時候,那惡婦不許人讓我吃飽,我天天餓肚子。有一次我實在餓壞了,偷偷跑進灶房,胡亂抓了幾塊燒得香噴噴的跑油rou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氣歪了,讓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門閂劈頭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著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燒rou咽下肚。” 他的語調(diào)輕而慢,像水浪翻騰間揚起的清風,“后來,我被打得鼻青臉腫,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綺節(jié)嗓子發(fā)緊,忍不住抱緊他。 孫天佑灑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樣?我終于吃飽了一次!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東西,必須自己想辦法爭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亂棍打死,也不能松手?!?/br> 他看一眼李綺節(jié),目光戲謔,“所以,你那些輕飄飄的勸說警告,根本動搖不了我的決心?!?/br> 心臟仿佛被人握在手里揉捏,酸甜苦辣,諸般滋味,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其他。 李綺節(jié)擁著孫天佑,默然良久。 忽然一揚眉,額頭輕輕撞在孫天佑下巴上:“你竟然把我和幾塊豬rou相提并論!” 孫天佑放聲大笑:“娘子莫要著惱,你比燒rou好吃多了,又香,又軟,又嫩,又滑……” 生死關(guān)頭,夫妻兩人竟然還有閑情打趣調(diào)笑。 又往東漂了幾里,水勢仍然洶涌澎湃。 孫天佑嘗試抱住浮木支撐,水勢太急,兩人連著浮木一起,被水流卷回浪中。 一個浪頭當頭澆下來,耳邊一片喧嘩的水浪聲。 李綺節(jié)心口一窒,忽然一陣悚然。 她記得,在堤岸不遠處,山腳拐彎的地方,往東幾里處,橫亙著一道小瀑布! 往年風平浪靜時,上流順流而下的千盞河燈、枝葉浮萍漂浮到小瀑布前,無一例外會被瀑布下的漩渦絞得粉碎。 如今洪水襲來,江面比平時更加寬闊,瀑布的落差更大,順溜漂下去,只會更危險! 孫天佑顯然也想到了那道瀑布,神情一凜,抱著李綺節(jié),在浪花中間尋找生機。 他在江水中泡了大半天,為了找到李綺節(jié)的身影,中途逆著水流上下沉浮,四處搜尋,已然精疲力盡,還被洪水中的浮木撞了幾下,頭上身上全是擦傷,腰腹間還有道撕裂的傷口,現(xiàn)在全靠一口氣強撐著。 李綺節(jié)看出孫天佑的力不從心,推他的胳膊:“天佑,放手!” 如果只有孫天佑一個人,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帶著她這個大累贅,兩人只能落一個葬身魚腹的下場。 孫天佑猛然抬起頭,雙眼血紅,目光狠厲,“不,我不放!” 瀑布越來越近,浪濤席卷著可以碾碎世間一切的可怖力量,卷走江流中的一切生物,活著的,或者死去的。 洪流奔涌呼嘯而至。 雷霆萬鈞,萬物顫栗,仿佛整座天地都在震動。 “放開我!”眼看瀑布越來越近,李綺節(jié)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別傻了,放開我!” “不!”孫天佑把她抓得更緊,“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多么美好的誓言,聽別人說時,感動萬分。但輪到孫天佑說給自己聽,李綺節(jié)只覺得痛苦無奈。 她還想再勸,孫天佑忽然扣緊她的腦袋,低斥一聲:“閉嘴!” 冰涼的唇緊緊咬住她的,唇舌交纏,堵回她的所有言語。 天旋地轉(zhuǎn),耳鳴目眩。 瀑布之下,水聲轟隆。 從上流席卷而下的浪濤在此處匯聚,飛濺的雨幕下皺起一個個幽深漩渦,水浪沖刷著岸邊的亂石灘,在光滑的石頭上留下水波的痕跡。 漂出瀑布下的幽潭,水流陡然放緩。 李綺節(jié)抱著一塊木板浮出水面,低頭間,忽然覺得浮木有些眼熟,暗紅的漆層上,雕刻著一個敞肚微笑、慈眉善目的大肚佛。 “又見面了?!?/br> 她和大肚佛打了個招呼,摟住暈厥過去的孫天佑,把兩個人的重量全壓在浮木上。 從瀑布墜落而下的時候,孫天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她護在懷中,她方能安然無恙,保持清醒。 托浮板的福,不會游泳的李綺節(jié)也能勉強踩水前行。 她摸摸孫天佑冰冷的臉,怕他被浪花卷走,脫下緊貼在身上的褙子,擰成細細一條,把兩人緊緊系在一起,“不是想吃rou嗎?等上了岸,讓你吃個夠。” 她抬頭張望,看到遠處隱隱約約橫著一條青黑曲線,覺得大概是南岸,奮力劃水。 眼看離岸邊越來越近,她按捺不住激動之情,簡直想高歌一曲。 忽然聽到背后有鼓點聲。 一艘威風凜凜的大船由遠及近,從她身邊駛過。 那是一艘起碼有三層的大船,船身鐵皮加固,船上旗幟飄揚,隱隱約約有甲光閃爍——那是身著鎧甲的兵卒。 船上有人看見她,甲板上的兵卒來回走動,不一會兒,兵卒放下一條系著纜繩的小舟。 小舟漂到李綺節(jié)面前,她費力抓住船舷,先把孫天佑送上小舟,才爬上去。 想了想,她順便把大肚佛木板也撈起來。 撿回兩條命,本應(yīng)該滿心歡喜才對。 可李綺節(jié)忽然覺得脊背一涼,頭皮發(fā)麻。 耳邊乍然響起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一支箭矢閃著雪亮寒芒,如電一般,在煙霧蒸騰的空氣中撕開一條口子,疾馳射向小舟。箭鏃深深陷進船舷之中,尾羽晃動,錚錚作響。 這一箭是沖著昏迷不醒的孫天佑來的。 李綺節(jié)霍然抬起頭。 放出冷箭的男人慢慢收起長弓,站在船頭的陰影當中,靜靜俯視著她。 烏紗帽,綠色小雜花紋官袍,眉眼端正,相貌堂堂。 是孟云暉。 一別經(jīng)年,世事轉(zhuǎn)換。 當年,李綺節(jié)和孟云暉共乘一艘渡船,前往縣城。路上碰到金家的樓船,金雪松以勢壓人,故意讓奴仆為難他們,差點掀翻他們的小船。 那時孟云暉和她一樣,只能忍耐。 如今,孟云暉屹立在船頭,以文弱之身,指揮數(shù)百軍士。李綺節(jié)劫后余生,恰逢昔日故人解救。 故人卻手執(zhí)彎弓,想把她的丈夫當場格殺。 是的,即使看不清孟云暉的表情,李綺節(jié)仍然能感覺到他身上凜冽的殺氣。 殺意鋒利,眼神森冷。 他真的想殺死孫天佑。 衣袍摩擦,發(fā)出簌簌輕響,甲板之上的孟云暉一言不發(fā),從身旁兵卒的箭囊中抽出一支長箭,再次彎弓搭弦,揚手勁射。 一聲脆響,羽箭離弦疾射,劃破江上重重薄霧,扎在小舟上。 這一回,箭尖離孫天佑更近。 兩箭射出,孟云暉不慌不忙,再次搭箭上弦,冰冷的箭尖準確對著孫天佑的面門。 前兩箭只是試手,第三箭才是他的最后目的。 船頭旗幟獵獵作響,兵卒們寂靜無言。 當年那個性情溫文、隱忍堅韌的孟四哥,和眼前冷漠狠辣的孟云暉漸漸重疊在一起。 李綺節(jié)一咬牙,拔下箭矢,擋在孫天佑跟前,把箭鏃壓在自己雪白的脖頸上,頸項一陣刺痛,血珠子順著她的手腕流淌而下。 孟云暉看到那一絲血紅,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垂下長弓。 緊繃的弓弦反彈回去,他的掌心立刻多出一條深刻的傷口,鮮血淋漓,濺在甲板上。 船上的士卒仍然手持弓箭,對準小舟。 一旦孟云暉發(fā)號施令,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放出箭矢,屆時萬箭齊發(fā),兩人根本無處可逃。跳進水中,也會被船上的士卒們抓住。 李綺節(jié)很快做出決斷,冷聲道:“孟云暉,我和你走,放了九郎。” 船上的士卒一齊看向孟云暉。 作者有話要說: 虐嗎?為啥我沒覺得啊……別打我。 話說結(jié)局還有一點點字數(shù),明天我會放在一兩章內(nèi)一次性發(fā)完哈。 看完這章,想不起唱情歌情節(jié)的,可以回頭看56,57章。想不起掀翻小船情節(jié)的,可以看32,33章。 ☆、第126章 結(jié)局章(5) 夜幕初垂, 繁星點點。 李綺節(jié)登上船頭,注視著遠方,朦朧的夜色中,兩個兵卒駕著小舟, 把昏睡的孫天佑送上岸。 腳步聲在她身后響起,一件溫暖干燥的披風罩在她身上:“你也是被孟大人救出來的?” 李綺節(jié)回頭,一個頭梳圓髻、眉眼細長的婦人站在她面前, 摸摸她冰涼的手,嘖嘖道:“作孽喲,你是哪個寨出來的?” 看她不說話,婦人毫不客氣地攬住她的肩膀,柔聲勸道:“年輕女伢子, 別這么想不開。就當是嫁了個病癆鬼, 現(xiàn)在男人死了, 咱們自由了, 回去找個體面男人嫁了,還不是能好好過下去?別跟那些整天哭哭啼啼的人學(xué)……” 她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