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季沁心中的幽州,其實一直存在于幼年時期父母的講述。 綿延三千里沃野平原,王朝糧倉,富足美滿得泥土都泛著油色。然而現(xiàn)如今,入目只有成片成片的荒蕪,夙喬等人熟練地躲避著妖魔的痕跡,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地上那個碩大的腳印是什么時辰留下的,側(cè)耳就能聽出附近嘶鳴的妖魔有多少只。 “最近酸與又多了,這玩意下崽子下得可真快!”白茅一邊感慨著,一邊順手把一個酸與的巢xue掀翻,里邊一顆巨大的蛋墜落在石頭上,瞬間粉碎。 “哎喲有蛋啊。”有人斥責白茅,“你不看仔細點,早知道抱回去,晚上還能加個餐?!?/br> 白茅也有點后悔:“看樣子還是個毛蛋,真是可惜了?!?/br> 寒山谷接近原來的州城舊址,可以從山谷頂端遙望曾經(jīng)的州城,隱約還能看見原來的城墻,此刻早已經(jīng)爬滿了青苔和野草,墻體成片地倒塌在地,偶爾會有覓食的野獸從上面經(jīng)過。 “季家主?!辟韱虦睾偷卦谙逻厗舅疤炜旌诹?,下來吧?!?/br> “來了?!奔厩咧苯禹樦彳浀牟莸鼗讼氯?。 夙喬連忙在下邊攔住她下滑的趨勢,結(jié)果被她帶跑了兩步,險些跌倒。他低聲輕咳了兩下,告誡道:“你不要到處亂跑,這里是幽州,不是王氣縱橫的神州?!?/br> 季沁連忙道:“我很小心的?!?/br> 夙喬舉起一個草環(huán),往季沁手上一扣:“白茅向我告狀了,你太胡鬧了。畢竟你身為rou票,還是把你綁起來最為妥帖?!?/br> 季沁一愣,躲閃不及,雙手都被束住,夙喬像是拽在一只大兔子,把她連哄帶嚇地帶走。 從一個荒草遮蔽的矮洞轉(zhuǎn)進去,進入一個半天然的溶洞,懸掛著許多尖筍般的石頭,洞內(nèi)人族不少,約莫有二三百人,有白發(fā)老人,也有半大的孩子,還有借著火光縫縫補補的婦人。他們都很安靜,說話都盡力把聲音壓到最低。 夙喬把草繩系在石柱上,靈巧打了個結(jié),季沁用力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根本紋絲不動,活動范圍也只有附近三步遠,頓時更為泄氣。 還有不少像是季沁這樣被草環(huán)拴在石樁上的小妖魔。它們看起來溫順膽小,在人族腳下?lián)煲恍┐旨Z渣子和rou末吃??匆娨粋€新來的伙伴,它們撐著草繩似乎都想過來逗逗她。 季沁發(fā)覺這點,臉色頓時不好看了:“夙喬你混蛋,這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么?你竟然把把我當妖魔拴著!你是不是也讓我學著它們?nèi)斐缘???/br> 夙喬回頭看她一眼,取下一片在火上烤熱的rou干,走到她面前,安靜地在稻草上躋坐下來,撕了一小塊喂給她。 季沁也確實是餓極了,不講究地就這他的手吞咽下去,rou干烤的過了,有些剌喉嚨,她艱難地咽下去,示意還要。 路過的打水的婦人好奇地看一眼:“族長,您這是從哪里綁來的小媳婦?模樣白白嫩嫩的,我們這里能養(yǎng)活嗎?” “大概不好養(yǎng)。” 季沁含著rou干,嗚嗚啦啦地抗議。 夙喬垂著眼睛看她一會兒,著實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rou鼓鼓的臉,鳳眸微揚,唇角含笑。 季沁:“……” · 謝沉巒從刑房受刑回來,踉蹌行至姬珩面前,他背后的還帶著杖刑的血痕,此刻身軀微微發(fā)顫。姬十六看他要跌倒,現(xiàn)身扶了他一把,而后又隱入陰影之中。 姬珩沒有看他一眼,眉目依舊冷凝,如帶霜痕:“你認識那人?” 他并非疑問,而是肯定。謝沉巒跟在他身邊兩年有余,姬珩清楚他的實力,兩箭皆射偏,這種事情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發(fā)生,除非他是故意。 “……是?!?/br> 姬珩正斂袖寫信,聞言提起手中毛筆蘸墨,側(cè)頭道:“講?!?/br> “他叫夙喬,幽州寒山人,是十年前的太學上舍第一位。那年平帝駕崩,先帝王氣不足以庇護到幽州,當夜,邊防崩潰,而后不過一個月,幽州淪陷。”謝沉巒說起往事,似乎又回到那個千里沃土染透赤血,路邊盡是殘碎被啃噬過的尸體的地方。 他調(diào)整了下呼吸,舒緩下背后杖刑的疼痛感:“您知道的,我當年并沒有遵守皇命撤離,而是和前幽州軍的殘部一起開始抵抗妖魔,之后,我遇到了從神州急急趕回來的夙喬,那時候他家鄉(xiāng)寒山已經(jīng)成了妖魔巢xue,他父母親人俱亡。我?guī)退伊撕芫?,只找到了半個腦袋?!敝x沉巒顯得黯然,“自那以后,夙喬就瘋了。” 抬頭看到姬珩疑惑的眼神,謝沉巒也只能苦笑:“是的,殿下,他是個瘋子?!?/br> “那件事之后,他因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想,幾次陷入危境。幽州缺醫(yī)少藥,無法治療,他便習慣以疼痛自虐,甚至吞服慢性□□,這法子雖然能讓他清醒,但是久而久之,他身體也越來越差?!?/br> “后來,我meimei生病,我決心離開,帶著她南逃入王朝。后來我返回幽州帶回殘部,聽他們說夙喬回了寒山谷,我本以來他不可能還活著,誰知道……” 姬珩抬手,止住了他的話:“其情可憫,其罪難恕?!?/br> “殿下……” “他人雖瘋,腦子卻不傻,若是綁季沁只為勒索錢財,為何要帶她前往幽州,她挑食任性,吃不得苦,于夙喬只是累贅。一切不過是算計。”姬珩握緊手中毛筆,手心舊傷隱隱作痛。 謝沉巒沉默不語。 “下去養(yǎng)傷?!奔х窭涞?,“此事由十六接手,你不必記掛?!?/br> · 季沁剛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想要睡一會兒,結(jié)果地面一陣震動,遠處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嗥叫聲,她抱著附近最近的石柱,才勉強穩(wěn)住自己,四下環(huán)視過去,周遭依舊安靜得令人窒息,大家該干什么干什么,甚至連拴在一旁被馴養(yǎng)的小型妖魔都只是撩起眼皮四下看看,又重新趴在爪子上入睡。 有個十幾歲的孩子在旁邊削著木頭,側(cè)頭看她一眼,嗤笑一聲:“王朝過來的人,果然還是這么孱弱?!?/br> 季沁也不介意地笑了笑:“這里整天都是這樣嗎?” “聽動靜應該是英招出來覓食,可能會持續(xù)一個時辰,別把你嚇得尿褲子了?!蹦切∽拥靡獾馈?/br> “英招長什么樣子?。俊?/br> “有馬的身子,還長著一對翅膀,渾身都是老虎的斑紋。不過它若是飛起來,那可比馬快多了?!?/br> 季沁饒有興趣地和他聊起天來,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家商隊在一年前曾經(jīng)來過這里,用一些玉石和草藥換取了很多妖獸皮。 “帶隊的是個jiejie,長得特別漂亮,天仙似地,說話聲音也溫柔極了,但是殺起妖魔來是真的不手軟,手起刀落,連白茅都比不上她?!?/br> 季沁彎了彎嘴角:“是幽水吧。” “好像是這個名字,領(lǐng)隊jiejie現(xiàn)在在哪里?她還說等我長大娶她呢?!?/br> 季沁皺了皺鼻子,小聲哼了一聲:“就憑你?” “你說什么?” “我說,她被我趕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就知道王朝沒有好人?!蹦切∽記_他撇撇嘴,又不搭理他她了,背過身繼續(xù)削木頭,看成型的模樣,應該是用來布置陷阱的。 季沁盤腿坐在稻草上,聽著外邊一陣一陣的嗥叫聲,還有頭頂時不時傳來的震動,每次在即將陷入沉睡的時候,就被驚醒過來。 不知道過去了幾個時辰,有人拎著大桶開始發(fā)放食物,季沁頂著碩大的黑眼圈,迷迷糊糊接了過去,抬頭問站在他面前的夙喬:“天還沒亮嗎?怎么外邊動靜還沒有結(jié)束?” 夙喬將稀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遞給她,神色波瀾不驚:“季家主,即便天亮了,外邊也依舊是妖魔肆虐,和夜晚并沒有什么不同,幽州從十年前被王朝放棄之時,便只有永夜?!?/br> 第33章 永夜寒燈(二) 分發(fā)完了食物,夙喬帶著幾個健壯的漢子出門了,看護季沁的白茅告訴她,他們這是去布置陷阱了。季沁便纏著白茅聊天妖魔的事情。 “你看著那些龐然大物覺得無從下手,其實并非如此,比如英招,雖然塊頭大又飛的特別快,但是它們不喜歡打架,只要拿著武器稍加驅(qū)趕,他們就會后退離開。但是酸與就沒那么好對付了,它們兇悍好斗,可是酸與怕火,所以要用火箭射它們的羽毛,它們就會很快逃跑。幽州最兇的妖魔是蠱雕,馬腹和窮奇,尤其以窮奇,它們特別聰明,寒山谷就有兩只窮奇,我們和它們斗了很久,這次本來打算多買些玉醉了它們,一舉殺掉的??上А?/br> “以后你們需要的玉我給。”季沁突然道。 “咦?” “要多少給多少,但是有一點,”季沁沖他眨眨眼,“這些關(guān)于妖魔的東西,你能不能寫下來,配上圖鑒,我想讓書院教給大家。” “我不識字啊?!卑酌┮荒槍擂?,“不過你可以問大哥嘛,大哥以前還是你們那什么大……大學的上舍生呢!” “太學的上舍生?!” “對對對?!?/br> 季沁滿臉不可置信。 太學分為外舍、內(nèi)舍和上舍,太學生可以按照自己實力排名入住,能進入上舍,一般就是太學當年最優(yōu)秀的學子,畢業(yè)就可以進入六官門下歷練,他日入主勤心殿也并非不可能。 “你吹牛吧,光看他那身子骨,射御兩門怎么可能及格。”季沁擺了擺手?!澳阏f他是太學生,我倒是相信,但是若是上舍,我卻是無法信。堂堂太學上舍生,配給的是王朝頂尖的資源,教授知識的是最優(yōu)秀的師長,這樣的人,傾盡王朝之力,三年也只能培育出十人。當是任重道遠的‘弘毅之士’,而絕不是待在幽州泄一己私憤的莽夫。” 白茅瞟了一眼她的背后,輕咳兩聲,沖她擠眉弄眼。 季沁沒看見,只是搖頭,她從火里扒出來個烤得黑漆漆的圓芋,總結(jié)了一句:“若是讓姬念夫人知道,又要氣得喘不上氣了?!?/br> “你認識山長?”身后突然有一道虛弱低沉的聲音響起。 季沁捧著guntang的圓芋愣住,待她反應過來,連忙把它往衣服底下藏,結(jié)果燙的自己直接跳起來。白茅在旁邊看著她的舉動,伸手捂著臉,不想說話。 “食物每人每天都有定量,白茅此舉當罰?!?/br> 白茅無奈道:“大哥,你試試讓她在你旁邊哼唧唧地喊餓,誰都受不了。算了,罰我也認了。” “別罰?!奔厩哌B忙道,“我這不是還沒吃嗎,我這會兒不餓了,白茅你快收回去?!?/br> 白茅回頭兇她:“讓你吃就吃,廢話什么。”說罷,他嘿嘿笑著看向夙喬,“再說了,季家主她答應下來,以后提供我們需要的所有玉石,這還不值得一個圓芋嗎?” 季沁臉上沾著黑灰,“那是有條件的,一年之內(nèi)這本妖魔圖鑒必須成本。” “好說?!辟韱棠樕领o,似乎季沁答應這一切并不出他的意料。 “咦?” 他走向一個隱蔽的角落,從干燥的稻草下掏出一個布包,里面小心翼翼包裹著一本舊書,書角微微卷起,夙喬把這本書捧在手里,小心將褶皺壓平,他又撫摸了封面一下,不舍地將它遞給季沁。 “我從五年前開始動筆記錄,里邊包括我見過的每只妖魔的名字,簡介,癖好和圖鑒。” 季沁連忙擦干凈手,接過去翻了兩頁,眼中光芒大盛:“這書給我,今后你們所需要的一切物資,我會讓商隊想方設(shè)法送過來。” “季家主?!辟韱汤潇o地看著她,“你清醒一點,現(xiàn)如今沒有一家書局會愿意印刷這種書,也沒有一家書院愿意教給學子這些東西,即便兼容包并如太學,也不會輕易下這種決定,勤心殿內(nèi)主戰(zhàn)派只要壓制不了主和派,此書便形同廢紙。” 季沁嗤笑:“我自己的書院,尚且輪不到勤心殿的士大夫置喙?!?/br> 白茅是從鳳岐書院把季沁綁出去的,對那里有點印象,但是夙喬卻是一來到王朝,就四處尋找玉石商人,還沒來得及了解這些時聞。白茅想起鳳岐書院內(nèi)的情景,嘴角一抽:“若是鳳岐西麓的那座書院,確實是不慫?!?/br> 夙喬不解地皺了皺眉頭。 季沁解釋道:“你剛剛問我認不認識姬念夫人。你覺得若是此書由姬念夫人親自推廣,又當如何?” “若是姬念夫人還在太學,自然可以做到力排眾議。現(xiàn)如今的六官,在她老人家眼中,尚且不夠看。” “這就是了。此書先行在鳳岐書院教授,若你愿意,你可親自來授課,若是不愿意,我便拜托姬念夫人親自講授?!?/br> 夙喬一愣:“什么?” “你當年的山長,現(xiàn)如今正是鳳岐書院的山長。正巧,我是鳳岐書院的建校人,略有幾分薄面?!奔厩咧t虛道。 夙喬一雙鳳眼里光芒亮起,格外漂亮奪目。他撫摸著手中心血凝聚而成的妖魔圖鑒,久久說不出話來。 季沁見此,立刻湊了過去,嘿嘿笑道:“不過咱們打個商量,我?guī)湍忝?,讓書院學子學習這門課,你也幫我個忙,若是你打算教授這門課,年終考核至少給我個中上的考評,如何?” 夙喬心中剛有希望升起,一想到可能面對的都是類似季沁這樣的學生,頓時又覺得前路渺茫。 · 夙喬和季沁商定,一天后送她離開幽州,季沁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幽州的日子雖然長見識,可是待久了實在是折磨。她無法想象這些人是如何忍耐的,又是憑借怎樣的毅力繼續(xù)待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