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北地（五）

    青州，百竹洞。

    百竹洞位于青州百竹山上，四季寒冷如嚴(yán)冬，白雪終年覆在山頭，千里不見飛鳥的蹤跡，一派孤寂寧靜的景象，百竹洞書院便建在這里。如今正逢冬假期間，書院中只有兩三個學(xué)子留守，此刻正聚在一起詢問小童：“墨襄夫子可起了？”

    “夫子他已經(jīng)起了，正在看山下送來的布告鏡時聞呢?！?/br>
    “那夫子說了什么？”

    “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言不發(fā)啊?！毙⊥?。

    “夫子還是不評價時事啊，沉姍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居然也不能令他破例嗎？”學(xué)子們失望地說。

    此時，墨襄正盤腿坐在小火爐旁邊煮酒，他擁著厚衾，模樣極為怠倦。他已經(jīng)一百二十歲高齡了，但依舊耳不聾眼不花，牙齒雖然掉光，但每頓飯無酒不歡。他近些年來隱約覺得大限將至，但也不覺得哀戚，反倒有一種即將歸去見老友的興奮感。只是仇敵沒有殺盡，妖魔還在肆虐，心中多少還有些遺憾。

    又翻了一頁手中紙張，他挑了挑眉毛，道：“季老兒啊季老兒，你這孫女可能比你能惹事得多啊。嘿嘿嘿，鳳岐書院這群孩子不錯，若是我百竹洞的學(xué)子多好?！?/br>
    “挖墻腳？我挖你孫女墻腳是看得起她?！?/br>
    “喲呵，饕餮也出來了，好久沒見過這個老玩意了，我要是能跟妖魔一樣長壽，幾個饕餮也能被我玩死?！?/br>
    侍立在一側(cè)的小仆早就習(xí)慣了老爺子這副自言自語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

    “小童啊?！蹦鍐玖艘宦暋?/br>
    小童立刻上前來：“小童在?！?/br>
    “我記得沉姍也跟著鳳岐書院那群孩子去了北地，對不對？”

    “老太爺記的不錯，沉姍姑娘這會兒正在北地，她剛送信回來，說自己很好，難得如此近距離考察萬妖陣，機會難得，請老太爺放心?！毙⊥卮鸬?。

    “臨如此險境而不懼，我只有這么一個學(xué)生最令我滿意?！蹦宓馈?/br>
    “沉姍姑娘一直是最像您的一個。”小童趁機拍馬屁道。

    墨襄老懷大慰地連連點頭，又拿起那張紙仔細地看了一遍，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喚小童將前幾天的布告鏡時聞謄錄手稿也取了過來，他放在手里，前前后后仔細地看了好幾遍，突然恍然大悟過來。

    一股怒氣突然從胸口升起，他憤怒地一掌拍上了身邊的桌案，剛燙好的溫酒彈落地面，立刻碎裂四濺：“年紀(jì)一大，腦子便不好用了，竟然差點被這畜生蒙混過去！”

    “老太爺……”小童怯生生問道，墨襄自從百歲過后，就特別注意修身養(yǎng)性，鮮少動怒，這是他這幾十年來第一次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即便是十一年前幽州淪陷，他也只是長嘆一聲意料之中，便再無其他反應(yīng)。

    墨襄握著桌角冷靜了片刻，招呼小童道：“取紙筆來?！?/br>
    小童取來筆墨，剛跪在桌案旁邊，準(zhǔn)備收拾剛剛打碎的酒盞碎片，不過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墨襄一封信已經(jīng)寫成，揮手交代小童道：“不用收拾了，快去將我的信帶到山下州城，交給青州侯?！鹊龋阍賻Ь湓捊o他。”

    ·

    朝議剛罷，百官陸陸續(xù)續(xù)從勤心殿內(nèi)走出，大太監(jiān)快走幾步上前，將姬青桐攔?。骸氨菹?，青州侯有要事求見?！?/br>
    姬青桐疑惑地皺起眉頭。

    非女皇命令，州侯除了述職外不能擅自離開各州疆域，青州侯如此逾矩，若是被掌管禮殿的春官長知曉，參他一本，可立即免職，他也無法辯解。想來青州侯自己心里也知曉，但是若他真是不顧被免職的危險親自前來，恐怕是真有什么大事，姬青桐抬手道：“避開宮人，宣他去蘭臺殿。”

    “是，陛下?！?/br>
    青州侯聽到女皇宣他前往蘭臺殿，這才松了一口氣，知道這是女皇特地為自己隱瞞，自己的這頂官帽算是保住了，他悄悄松了一口氣，撫了撫袖中墨襄的信件，眼神格外堅定。

    蘭臺殿內(nèi)。

    姬青桐正端著一碗牛乳在小口啜飲，每逢受不了牛乳的腥氣，就握著小拳頭給自己打勁：“青桐一定能長高高。”

    姬珩在她旁邊給她桌上奏章分門別類的整理好，看了她一眼：“喝牛乳就罷了，既然覺得腥苦，為什么不加蜜糖？”

    “妗妗說放糖就沒用啦。”姬青桐嚴(yán)肅地說。

    “她騙你的?！奔х耦^也不抬地說道。

    姬青桐一呆：“哎？舅舅也知道這個長高的秘方？”

    “不知道?！?/br>
    “那你怎么知道妗妗騙我？”

    “猜的?！彼麚u頭輕笑，對季沁惡劣的性格了如指掌。

    姬青桐還來不及再細問，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將青州侯帶到，他剛進入殿內(nèi)，立刻下跪請罪，姬青桐表情努力嚴(yán)厲起來：“閑話少說，你此番前來，究竟有什么事情？若是理由不夠充分，別怪孤立刻喚春官長進來。”

    青州侯連忙將手中的信件奉了上來，姬青桐接過去，大致看了一遍，眉頭皺起，把手中信交給了姬珩，姬珩垂眸看了一眼，臉色微變。

    這封書信的主人在信中粗略地點明的北地萬妖陣的疑點，認為這北地所謂萬妖陣令有蹊蹺，懷疑這出自他一位“老相識”的手筆。書信內(nèi)容原本太過異想天開，只根據(jù)一點點蛛絲馬跡便做出推斷，未免太過武斷，令人無法信服，但是偏偏這封信的落款是——墨襄！

    墨襄年輕時候曾經(jīng)和季斬龍一道游歷，闖過妖魔古地，盜過妖祖骨，是個非常有閱歷的國寶級老先生。他既然說有蹊蹺，估計北地萬妖陣真有耐人尋味之處。

    “墨襄老先生是墨門嫡系，早年間是墨門之中極具影響力的人物，后來避世隱居，創(chuàng)建百竹洞書院，自此再不下百竹山一步。也難得對時事發(fā)表意見?！鼻嘀莺罱榻B道，“前兩日，他突然托人給微臣送來這封信，臣打開一看，頓覺不安，當(dāng)晚便從青州啟程前來王朝?！?/br>
    “根據(jù)北地附近學(xué)子們前些日子傳回來的消息，外部的馬腹確實是常用不同的聲音鳴叫，只是大家都沒有猜測到他們是在傳遞消息?！奔х竦?。

    “馬腹腦子愚笨，準(zhǔn)確的說，大多數(shù)妖魔的腦子都笨得令人發(fā)指，但是北地城外的馬腹們，憑借叫聲傳遞附近的增兵情況，有無異動，恐怕不是給妖魔聽得，而是給幕后統(tǒng)籌布局的人聽的。這萬妖陣背后真的另有高人。”姬青桐道，“那墨襄老先生說沒有說他那個 ‘老相識’是誰？”

    “墨襄先生擔(dān)憂信件被半路截取，于是命令心腹小童口述與臣，微臣先向陛下保證，臣耳朵不聾，絕對沒有聽錯！那信中的老相識，北地萬妖陣的幕后之人，正是原幽州刺史，郭必安！”青州侯嚴(yán)肅地說道。

    正是因為這個名字，他不惜冒著被免職的風(fēng)險，也要親自來一趟神州。這個名字，是王朝的噩夢！

    郭必安成名于百年前，是個與季斬龍、墨襄同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不同于季斬龍窮小子出身，郭必安祖父和父親皆是王朝高官，他自己十幾歲便身負盛名，二十歲投筆從戎，不依靠家族，在幽州軍中闖出自己的名堂，不到三十便任幽州刺史，一時風(fēng)光無兩。

    然而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郭必安被小人構(gòu)陷外通妖魔，祖父和父親官職皆遭罷免，妻子和孩子慘死于六極獄內(nèi)。一個受過郭必安恩惠的獄卒將他從牢獄內(nèi)偷偷放了出來，郭必安卻殺掉那獄卒，剝掉他身上衣服，搶占他的財物，一路躲避追捕，逃到了妖魔古地，果真投奔了妖魔。

    自此，他最喜以活人心臟為食，深得妖王們的信任，又著手制定了百年滅人族策，指揮妖魔兵團東征西站，當(dāng)年幽州淪陷速度如此之快，多半都是他的功勞。

    姬青桐抬頭看了舅舅一眼。

    姬珩垂眸沉思片刻，道：“想來正是如此，那饕餮布置萬妖陣對北地圍而不攻，一直打消耗戰(zhàn)，原因也更為明了?！?/br>
    “哎？”姬青桐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會兒，“若是只為了幫助禺強一族趕走北地的人族，無需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關(guān)于 ‘正氣’的消息泄露了？”

    “徐幽水一直待在北地，消息無法保密也是正常的，郭必安這次如此大動干戈，應(yīng)該意在活捉徐幽水。”

    青州侯一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當(dāng)提到徐幽水的名字的時候，才感慨道：“怪不得墨襄老先生要臣一定要想辦法給徐幽水帶句話。原來如此?！?/br>
    “帶什么話？”姬青桐問道。

    青州侯沉默片刻，嘆了一聲：“ ‘若無法兩全，當(dāng)以身殉道’。”

    蘭臺殿內(nèi)氣氛沉悶，青州侯只覺胸口一股郁氣難解。

    徐幽水當(dāng)初叛離師門的事情鬧得轟轟烈烈，被墨家死士斬首的事情更是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他也是才從百竹洞的小童口中知道這位驚才絕艷的前秋官還活著，但是他來不及慶幸，卻要親口替她師長傳令讓她“殉道”。何其悲涼啊……

    半響后，姬青桐突然皺了皺鼻子：“憑什么他要做什么，我們就只能被動地接受，還要專門舍棄一個人族舉世難出的天才？”

    “陛下的意思？”青州侯驚訝地抬頭看著這位王朝的小女皇。

    “既然知道郭必安就在北地，那孤為什么要留著這個眼中釘安全從我王朝疆域離開？”姬青桐道，“來人，擬旨。”

    姬珩和青州侯拱手而立。

    “令冀州侯和賴炎各派飛行兵一萬人，組成幽冀聯(lián)軍，支援北地，舅舅，麻煩您帶兵以王氣輔助，取到幽州上空，務(wù)必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姬青桐道。

    “是，陛下?！?/br>
    由于王朝一直瞞著消息，迄今為止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姬珩王氣覺醒的事情，更別提遠在萬里之外的妖魔們。若是如今用這個秘密武器換掉它們的軍師郭必安，也算是值了。

    “北地雖然一直不是我王朝疆域，但北地人卻是我王朝子民。敢覬覦我人族天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奔嗤┌褐掳?，字字?jǐn)S地有聲。

    本該令人心情激蕩的話語，青州侯一副憋笑憋得臉色通紅的模樣，姬青桐疑惑地歪著頭。

    姬珩扶額，無奈提醒：“陛下，飯后擦嘴……”

    姬青桐反應(yīng)過來，嗷唔一聲，捂住了嘴巴，白白的奶跡印在那里，像是長著一圈白胡子。身為女皇陛下的帥氣颯爽頓時大打折扣。

    作者有話要說：　　姬青桐：帥白耍了。

    第75章 北地（六）

    北地萬妖陣內(nèi)，郭必安騎在酸與上，他頭發(fā)胡須已經(jīng)全部都白了，整個人像是一截腐木一般枯朽，似乎輕輕一碰都會碎掉，他和同行的人倀不同，他模樣干凈而整潔，頭發(fā)也整齊地挽成了一個小髻，模樣像是人族一個體面的富家老太爺。此刻，他正閉著眼睛沉思，身后是夕陽的萬丈紅光和漫無邊際的虛海。

    時間點滴流逝，海天之際漸漸地只余殘光。

    “大人?！币恢蝗藗t道，“饕餮大人請您過去。”

    郭必安輕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嘯，他身下的酸與聞聲而動，載著他向不遠處飛了過去。

    萬妖陣正中心，由于強大的力量外泄，導(dǎo)致饕餮周圍幻境頻頻閃現(xiàn)，日月顛倒，星辰凌空，亦昭示著它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

    “愚蠢的人族，本尊已經(jīng)等了兩個月了，沒有耐心陪你耗下去，要么今日攻城，要么你立刻滾回古地去！”饕餮赤紅的眼睛緊緊盯著郭必安，聲音里顯露出狂躁，令它周圍的妖魔不安地發(fā)出低吼。

    尋常人族看到妖王發(fā)怒，都多少會流露出畏懼之意，畢竟這是毫無理智，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妖魔，但是郭必安只是冷嘲地看了饕餮一眼：“時機不到?！?/br>
    “本尊管你什么狗屁時機，總而言之，我明日就要坐在北地城中飲酒吃人心！”

    “剛愎自用，難成大器！”郭必安皺眉說道。

    “你說什么！？”饕餮聽不懂人族太復(fù)雜的詞語，但是也敏銳地覺得不會是什么好話，它利爪之上寒光一閃，似乎下一刻就會將郭必安的腦袋拍碎。

    郭必安依舊波瀾不驚：“饕餮大人，這次說白了，是大妖王大人給你的挽回面子的機會，你若是再不好好把握，那你他日定然成為妖族的笑柄?！彼⑽⒁活D，“哦，我忘了，自作聰明地丟了幽南森林之后，你已經(jīng)是全體妖族的笑柄了?！?/br>
    “你！”饕餮氣得渾身發(fā)抖，身后幻境更迭得更加迅速，電閃雷鳴頻頻閃現(xiàn)，它巨大的利爪抬起又放下，終究還是不敢傷到郭必安一絲一毫。畢竟他是大妖王的人，即便只是個人倀，但打狗也要看主人，這個道理饕餮還是懂的。

    郭必安直到它冷靜下來，才繼續(xù)說道：“繼續(xù)等下去，沒有我的指令不得進攻。此行若是活捉不到徐幽水，一切都是白費。”

    “本尊憑什么聽你的！”饕餮憤怒道。

    “你當(dāng)然可以不聽，他日回去看大妖王，希望你依舊可以這么囂張?！惫匕猜唤?jīng)心地說道。

    “可惡的人族！”饕餮剛勉強平靜下去的怒火又開始翻江倒海。

    郭必安不管身后饕餮如何發(fā)怒咆哮，回身準(zhǔn)備離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形微微頓住，側(cè)過頭看了饕餮一眼，傲慢地說道：“還有，我不叫人族，我的名字是郭必安！”

    ·

    白玉城內(nèi)。

    幽冀聯(lián)軍以極快的速度在這里整合完畢，兩州所派出的士兵都是精銳，飛馬也個個膘肥體壯，兩州的士兵經(jīng)常彼此聯(lián)合兵演，對彼此的作戰(zhàn)手法都熟悉，配合起來默契十足。因為時間緊迫，士兵們正在爭分奪秒地喂馬，打包物品，擦拭武器。

    賴炎也混在人群之中，他身披鎧甲，一副要要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打扮，此刻正罵罵咧咧地跟冀州將軍推推搡搡：“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百遍也是如此，姓賴的，你別太過分啊，我當(dāng)這幽冀聯(lián)軍的副統(tǒng)領(lǐng)，那是陛下的皇命，你難道還想違背皇命不成？”冀州將軍眼見跟他說不通，不由得拔高了嗓門。

    “皇命在哪，我怎么沒看見？”賴炎扯著嗓門跟他喊。

    冀州將軍早就料到如此，不慌不忙地從盔甲中掏出了一張玄皮布帛遞給了他，賴炎接過來看也不看，徑直塞進了自己袖子里，而后頤指氣使道：“哪呢？你倒是拿出來啊，拿不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