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姬青桐有些不安,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想去哪里?”這句話剛說出口,她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個清晰的答案,可是卻不敢去確認。 什么地方會令他不得不徹底切斷同她聯(lián)系,連明辨鏡都不會帶在身邊。什么地方會令他如此不放心自己,看她的眼神仿佛和數(shù)年前病榻上的母親重疊。 答案呼之欲出…… · 此刻遠在城外的鳳岐書院中,不少學子們都是一夜沒睡,二級生們聚在藏書樓一層,他們討論還沒結(jié)束,盧銘正皺著眉頭在輿圖上比比畫畫,似乎在計算什么。窗外路過準備去上課的一級生們故意放慢腳步,勾著腦袋往里邊偷看,面露羨慕。 二級生們幾乎全部都正氣覺醒,因此無論是在書院還是在整個王朝,都地位超脫,極受人尊敬。然而外人不知道的是,這也令他們承擔了多過許多人沉重負擔。 因為和正氣軍關系不錯,在幽州界被圍攻的同時,他們也得到了消息,甚至比女皇手中帶著政治性的戰(zhàn)報更為具體一些。季沁從皇陵祖殿歸來,也確定了這個消息,連晚上的婚宴都取消了,和大家一起在藏書樓里討論起來。 “你看,從那群妖魔的行進路線,以及它們的數(shù)量上來看,它們能在王氣之下毫發(fā)無傷絕非偶然,這里邊一定有什么被人忽視的秘法!所以前往幽州界刻不容緩!”盧銘總結(jié)道。 “我知道必須去,但我爹不會同意的。”趙筠憂郁地說道。 “……別說你爹了,只怕陛下也不一定會同意。根據(jù)正氣軍的兄弟們的說法,幽州那里的可是大妖王啊,只怕這一仗在所難免了……”姜瀛也謹慎地說道。 底下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贊同。 史書上歷來每逢國難,當權者便會以保全有生力量為主,為此不惜百般退讓,而他們這些身懷正氣的年輕人,就是當權者眼中最大的籌碼,恨不得把他們立刻送往遠離妖魔的南方,哪里還肯讓他們前去異常危險的幽州界。 “我知道,可是王朝這次不一樣……”陸之善嘆了口氣,他和謝沉姍等人本來是前來參加季沁婚禮的,卻沒曾想遇到這種變故,索性和鳳岐學子們一同商量,看有沒有什么可行的辦法?!笆昵坝闹莸耐俗屢呀?jīng)令許多人寒心,如今女皇強硬,王氣旺盛,正氣覺醒,方才令人窺見希望,若是再度退讓,人族的脊梁就沒有了!” “而且還能怎么退?”楚紅珠不喜他們唧唧歪歪的樣子,連忙接過話頭,指著輿圖,“幽州界若破,不到五百里便是神州!那群妖魔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我們的帝都!我們還能退嗎?還能怎么退?!” 底下不少人沉默起來。 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分歧依舊很嚴重。雖說他們也上過戰(zhàn)場,但北地之戰(zhàn)只是個意外,是正巧趕到那里,不得不戰(zhàn),而若是這次他們主動前往幽州界,便是自己參戰(zhàn),這令這些官家子、富家子們多少有些顧慮重重。 “沁沁,你說句話吧?!北R銘索性點名道。 學子之中,季沁的人緣可謂是最好的,她說的話,大家都樂意聽兩句,再加上她的運氣簡直天賦異稟,令大家平白對她多了幾分信任。 季沁歪在角落里,正在啃季二遞給她的點心,聞言咳嗽了兩聲,拿茶水漱了下才沒噎住自己,盧銘看她態(tài)度如此散漫不端正,瞪了她兩眼。 季沁卻笑瞇瞇,只當沒看見:“哪個家里同意啊,我爹娘肯定也不同意,這不,我爹剛還吼我,讓我不許我亂跑?!奔厩咛至亮肆潦种械拿鞅骁R。 人群中響起了幾聲嘆息。 “——可是我不甘心啊。”季沁放下鏡子,繼續(xù)說道,“大家都殺過妖魔吧?” 屋中坐著的都是當年在北地共患難的同窗,他們都熟悉刀刃切開妖魔喉管的手感,以及它們倒下之后,那股揮之不去的腥臊味道。如今想起,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因為斬妖刀和正氣的緣故,我們殺妖魔已經(jīng)比別人簡單很多了,士兵就不一樣了,你們誰還記得北地那個小兵,十六歲的小虎子,他是怎么殺妖魔的?” 季沁突然提起這個,周圍空氣都沉寂了,仿佛結(jié)了一層薄冰。 “那么小的孩子,個頭還沒我高,拿著一把又重又破的刀,都砍得卷刃了,可是那又有什么辦法,沒有別的武器,到最后,竟然刀也斷開了,只能用拳頭打,用牙咬,用身體撞,北地之戰(zhàn)結(jié)束的時候,我找到他,兩條腿被妖魔吃掉了,右手也廢了,這孩子躺在森森的白骨爛rou里,連疼都不會喊了?!奔厩唠p目黯淡下來。 她的話喚醒了許多人的記憶,當年在北地,他們因為所帶裝備充足,還有斬妖刀在手,一般妖魔奈何不得他們,可是那些北地士兵們就不一樣了,城墻被攻破的時候,遍地殘尸,最后收斂的時候,已經(jīng)分不清這條胳膊是誰的,那條腿是誰的,只能統(tǒng)統(tǒng)火化掉,大火燒了很久,那股氣味裹挾著那時候的酸澀情緒,依舊留在他們的記憶里,一回憶就被勾了出來。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身上的正氣早覺醒幾天,是不是小虎子就還能活蹦亂跳的,是不是北地就可以不死那么多人?不過也只是如果,只能想想而已。而現(xiàn)如今,明明有可以讓北地的悲劇不在幽州界重演的機會,卻讓我在帝都茍且偷安,這我做不到,即便是父母之命,也無法免除我被噩夢驚醒。” 盧銘眼睛一亮:“沁沁要去?” “去?!奔厩吲牧伺囊屡?,站起身來,朝他擠了擠眼,“我去收拾點家當,誰要去,也快回去準備吧,時間不等人?!?/br> “你才剛成親!” “哎,我那新婚夫君八成也得去前線,就是不知道是晉州前線還是幽州界,所以我倆彼此彼此吧,誰也不用埋怨誰。” 季二大驚失色,踉踉蹌蹌地邁著小步子拽她裙擺,想勸她改變主意,可惜他姐似乎一句都沒往耳朵里聽,徑直出了藏書樓。 她離開后,屋內(nèi)沉默了一會兒。 “的確,沁沁說的對,即便是一時茍且得以安寧,也不能令我睡得安穩(wěn)。”趙筠呼地一聲站了起來,“我也去?!?/br> 姜瀛撐著額頭:“雖然感覺這么做有些不負責,辜負長輩,可是胸口一團火怎么也沒法熄滅啊……去!” “那我也去了!” “快去收拾東西?!?/br> “你們都去了我還能怎樣啊!爹娘孩兒不孝,孩兒……哎哎等等我??!” “動作慢點,別驚動山長夫子他們!” 九月十六中午,鳳岐書院數(shù)十名二級生盡數(shù)失蹤,守衛(wèi)們找遍整個書院,卻什么也沒找到,連馬廄里剛培養(yǎng)出來的混種飛馬,也丟了個徹底。守衛(wèi)們請示山長,是否擴大搜索范圍,姬念夫人卻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再找了。 與此同時,明辨鏡公共版面上,有人發(fā)布了一首長詩, “幽州胡妖客,綠眼虎皮冠。 笑拂兩只箭,萬人不可干。 …… 白刃灑赤血,流沙為之丹。 名將古誰是,疲兵良可嘆。 何時天狼滅,父子得閑安?!?/br> 底下是一連串學子們的回復,打眼就看見一連串的“不孝子跪辭父母”,是時,朝中朝議尚未結(jié)束,主和派還在派遣主將的問題上趁機攪渾水,女皇臉色已經(jīng)明顯難看了起來,揮手示意他們休息片刻,重新整理言辭。 于是便有人趁著空閑刷了下鏡子,這一刷之下,差點把手里明辨鏡給摔了。 秋官長本是主戰(zhàn)派,但是看見自家兒子很可能是偷跑去幽州界前線,卻是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厥過去:“寶兒文弱,怎么能去前線,萬一出點什么事,這不是要我那年邁老母親的命么!” 主和派的一些官員想嘲笑他自作自受,卻心中發(fā)虛,順著那條話題往下翻了翻,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名字,也是頭暈眼花,雙腿顫顫巍巍,幾乎跌坐在地。 整個勤心殿頓時一片愁云慘霧。 姬青桐這會兒已經(jīng)控制好了情緒,確定自己不會想掐死那幫臣子,這才重新返回勤心殿,發(fā)現(xiàn)殿內(nèi)氣氛變得有些奇怪,她也沒管,只是揮了揮手:“繼續(xù)吧?!?/br> “啟稟陛下,臣以為,幽州界事關重大,還是理當派一位態(tài)度強硬、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將軍擔任聯(lián)軍主將。” 姬青桐動作一頓,以為自己聽錯了,重新看向那官員:“你剛不是說巴州邱仁將軍最合適嗎?他可是沒有和妖魔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 “臣剛剛思慮不周?!?/br> 姬青桐也沒多想,她隨意問道:“那你覺得誰合適?” “白鐮?!?/br> 姬青桐剛喝的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愛卿的兩個提議可都頗為極端啊?!?/br> “陛下,整個王朝恐怕沒有比這位將軍更合適的人選了?!眱鹤拥某鲎咚坪踝屵@位主和派中堅冷靜了很多,意識到主和不能逃避,但是也似乎讓他狂躁,變得比主戰(zhàn)派還要英勇冒進。 這會兒,殿內(nèi)竊竊私語,不少人剛反應過來白鐮究竟是誰。連一直主戰(zhàn)的官員們也紛紛側(cè)目看他,有些人眼睛一亮,有些人則面露驚懼。 白鐮這個名字其實鮮少有人提起,人們更喜歡用代稱,比如飲血將軍、比如人形兇刃,或者稍微能掩蓋一些他身上血腥殺氣的——“守墓人”。 第99章 反擊(四) 任命很快發(fā)了下去,但是傳達皇命的小太監(jiān)卻去而復返, 說沒有找到白鐮。 姬青桐下意識地側(cè)身想去詢問舅舅, 卻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空空如也, 她不禁心生黯然,微微嘆息一聲, 又努力打起精神來:“鳳岐書院的藏書樓也找過了?他經(jīng)常在那里出現(xiàn)。” “陛下,找過了,沒有白鐮將軍?!毙√O(jiān)回答。 姬青桐皺起眉頭。 陸雪袖拱手出列:“陛下, 守墓人他會不會已經(jīng)和鳳岐學子們一起前往幽州界了?” 姬青桐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干脆地拿起布告鏡詢問自己妗妗, 妗妗很快給了她肯定的回復,這卻惹得姬青桐更加疑惑。 據(jù)她所知, 守墓并不是什么熱心腸的人, 當時正氣軍為了得到他的指導,可是費了不少勁,姬青桐這次請他出山,也做好了他會拒絕的思想準備??蛇@時候卻聽聞他主動和鳳岐學子們一起前往幽州界, 想來是有他非去不可的原因。這個原因會是什么? 她似乎抓到一點頭緒。 “先將白鐮將軍的任命發(fā)至幽州界。各州聯(lián)軍按照原計劃啟程。好了,先退朝吧?!奔嗤挠褡掀饋?,“冢宰和冬官長留下, 隨孤來?!?/br> “是。” · 小五正在晉王府整理季沁成婚后在這邊的新房, 突然聽到季沁打算即刻前往幽州界。 興許是這些年心臟都被自家家主鍛煉出來了,小五只埋怨了兩句季沁不該以身涉險,便開始收拾起出遠門的東西, 與此同時,她又下令將商行貨品向幽州界方向調(diào)撥。斬妖刀、碎玉、甲胄、還有許多零碎的必需品,樣樣件件羅列出來,顯得有條不紊。 季沁伸著脖子在看小五列出來的清單,小五耳朵上茸毛都被她揉得亂糟糟的。只能低著頭躲閃:“去去去,一邊玩去。你夫君回來了,去找你夫君去!” 季沁抬頭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姬珩正朝這個方向走來,當真不再折騰小五,朝著姬珩撲了過去:“心肝,你回來啦!” “喚我什么?”姬珩攬著她的腰,垂下湛湛清眸,看了她一眼。 季沁咳嗽了一聲,倒是甜甜重新喚了一句:“夫君~” 姬珩勾起唇角,慢慢漾起一片笑意,手下腰肢軟軟地彈手,懷里人雙手搭著他肩膀,乖順可愛得讓他想一口吞掉。他想到這里,眸色漸深,握著她腰的手也漸漸用力起來。 晉王府的侍女頗有眼色,此刻立即退了出去,順手扯了小五一把,小五正在準備行程,遲鈍道:“家主,我先去安排下飛馬,一會兒回來叫你啟程?!?/br> 小五的效率是一等一,她很快將一切收拾停當,在門外喚了一聲,好一陣,季沁才打開房門走了出來,臉紅撲撲的,發(fā)髻歪了,呼吸也有些喘,她問道:“通知同窗們了嗎?” “已經(jīng)通知了,大家正在趕來,去城外十里亭匯合,申時就可以從帝都出發(fā)了?!?/br> 片刻之后,小五這才看見姬珩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連忙低頭行禮:“殿下?!?/br> 姬珩周遭氣壓極低,他衣襟有些褶皺,看見小五,清俊的面容上幾乎凝結(jié)成寒冰,滿臉都寫著“欲求不滿”四個大字。小五有些不太清楚自己做錯了什么,求救看向季沁。 季沁咳嗽一聲,回身安撫地扯了扯姬珩的袖子,岔開了話題。 姬珩順勢抓住她的手,心下極為無奈,小五是半獸,在有些方面反應一向遲鈍,這是徐幽水都教不好的事情。只可憐他又沒吃到就是沒吃到,再死纏爛打,反而會惹季沁不喜,姬珩只能認命。 他伸手替她重新綰了發(fā)髻,牽著她送到門口,季沁回望他一眼,倒是貪戀地蹭了蹭他,語氣越發(fā)不舍:“心肝,我肯定會想你的。幽州界事情一了結(jié),我就去 ‘那里’找你!” 姬珩心中一緊,剛要出聲勸阻,但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沒有多說話。季沁身為一個任性的土豪,她逆反起來,恐怕幽州界真的沒人能拉住她了。自家小姑娘這點毛病,他清楚得很,但從來也只敢順毛摸。好在幽州界的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想來能捆住她一段時間。 ……應該能吧? 姬珩莫名有點不確定。 · 幽州界,白玉道。 在賴炎的經(jīng)營下,白玉道四周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妖魔的痕跡,儼然是王朝反攻幽州最好的跳臺,然而如今它卻像是荒廢了一般,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雜草和泥土,雖然如同,圍城的妖魔對它依舊有些避諱,不敢靠近其三丈之內(nèi)。 夙喬站在城門上,他已經(jīng)兩日未合眼,臉色越發(fā)地差了,正氣軍的周陽勸他休息片刻,他蹙眉拒絕:“天黑了,怕妖魔要趁機偷襲,一夜不睡沒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