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的確如常嘉賜所言,東青鶴的手執(zhí)過筆拿過劍持過刀……可任他將那些使得再如何出神入化,活了這么些年東門主就是沒有握過掃帚,登在高處的常嘉賜看著對方那難得有些笨拙的動作不禁露出一個譏笑來,不曉得這場景被修真界那群擁躉看見要大驚小怪成什么樣兒。 東青鶴自己也覺得有些艱難,好在他這人學(xué)什么都快,沒一會兒就大致掌握了機(jī)巧,從手法魯鈍到虎虎生風(fēng)也不過用了片刻,只是眼看著越發(fā)熟能生巧,東青鶴忽覺眼前一花,腳下也跟著趔趄了下,扶著假山才站穩(wěn)了身形。 東青鶴低頭看了眼自己露出的手背,只覺那紅痕又深了幾分,回頭再瞥了眼高處的常嘉賜,好在對方專心忙著手里的事兒并沒有注意到此。 輕喘了兩口氣,東青鶴淡然的繼續(xù),并沒有注意到身后又投來的目光。 偌大一個院落,還是讓兩個沒用法力的人cao勞了大半天,待窗明幾凈時夕陽都快西下。 常嘉賜發(fā)現(xiàn)這兒也種了一棵梨樹,還長出了不少果子,于是他取了兩個小盤摘了些洗了,又在屋前擺出兩個藤椅吹風(fēng)歇腳。 焦焦也在一邊,許是烈蛇嗜毒的天性,那日它在跟著常嘉賜一道跳入沼澤后,不僅沒被毒傷,反而吸了那里頭的毒素化作養(yǎng)分,再離開時又生生膨脹了一大圈,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紅黑相間的手腕粗細(xì)的小蟒,鱗甲油光水滑,游走起來有種煞氣的妖艷感,脫胎換骨一般。 只不過因為身形過大,常嘉賜沒法再隨身帶著它,之前去到半輪峰也將蛇放在了半道,此刻該是察覺到常嘉賜的氣息,焦焦自己尋了過來。 常嘉賜給它和南歸都備了幾只梨,孔雀只聞了聞,便高傲的揚(yáng)起頭顱不屑一顧,還是焦焦好養(yǎng)活,給什么吃什么,吃完了自己的還把孔雀丟下的果子也給悄悄卷過去吞了。 “唔……不好吃。”常嘉賜靠在椅背上,嘴里砸吧著那梨子卻也給予了不怎么好的評價,“味酸還澀嘴,真沒法同常府以前結(jié)出的香梨比?!?/br> 常嘉賜問東青鶴,卻沒聽見對方應(yīng)聲,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那人眼皮微微輕闔,像是要睡去了一樣。 常嘉賜哼笑,自言自語道:“瞧我這話,你怎么會記得?!?/br> 東青鶴頓了一下,勉力抬眼向他望來,他說:“我記得?!?/br> 常嘉賜點(diǎn)頭,想起來了:“你去了天相湖。” 東青鶴:“你都知道?”在對方離開的這幾天,自己的蹤跡常嘉賜都了如指掌,包括在偃門的種種,他該是隱在暗處將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常嘉賜沒有否認(rèn),他只是好奇:“你原本想在天相湖中找到什么?” 東青鶴當(dāng)時真以為自己死了,就像吳璋所說的,那湖中并沒有可以讓常嘉賜起死回生的事物,但他卻抱著那具白骨去了哪里,在并不知曉有養(yǎng)魂陣還有三魂鏡的淵源之前,東青鶴原來到天仕樓是想去找什么的? 東青鶴眉頭微蹙,他傷重未愈,下午的忙活消耗了他不少的氣力,此刻滿眼的疲憊都要溢出來了。 “那時候在我離開幽冥地府之后的幾年,我同無泱真人還有其他幾位掌門一道在孤山立下了結(jié)界,”那便是傳說中的孤山祭,“那時候,你還在幽冥界,而幽鴆和賀祺然也在,可是沒過多久,他們卻來到了修真界……” 常嘉賜恍然大悟:“你是想……” 東青鶴點(diǎn)點(diǎn)頭:“孤山的幽冥地府罅隙因為混沌獸已被封鎖,我進(jìn)不去了,可既然幽鴆和祺然當(dāng)年能離開,那這天下除了孤山應(yīng)該還有第二個可以進(jìn)入地府的入口,我想從天相湖里看看當(dāng)年,然后……找到它。” 常嘉賜記得,未窮和自己說過,幽鴆當(dāng)時同賀祺然暫居在半輪峰附近,賀祺然還因此在那里救了未窮的命,所以他們當(dāng)年離開冥府的第二個入口該是就在那里。 只是常嘉賜沒有想到東青鶴抱著的念頭竟然是這個?!因為自己死了,所以他想再闖地府?!雖然他當(dāng)時并不知曉三魂鏡的威力,可是常嘉賜不信東青鶴會不明白很多起因就是源于那里,陰司地府之兇險他也算領(lǐng)教得透徹,這家伙竟然還敢再去一次? 東青鶴似是猜到了常嘉賜的訝然,他表情不變,只眼睛一下一下眨得頗為沉重。 “嘉賜,我不怕什么此消彼長,也不怕什么養(yǎng)魂三散魂……我只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無論這一切是何結(jié)果,我把你留在那里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說完這句,東門主的眼睫徹底垂下,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常嘉賜靜靜的凝視著他的睡顏良久,進(jìn)屋拿了一條薄衾來輕輕地蓋在了對方的身上。常嘉賜俯下身,攏了攏東青鶴鬢邊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指尖在他紅白交錯的面上撫過,一聲嘆息。 “青鶴,你不怕……可是,我怕?!?/br> ******** 就這樣,常嘉賜和東青鶴在凡間小院中住了下來,東青鶴不必再日理萬機(jī),常嘉賜也不用再處心積慮,二人日出起日落息,閑暇便看書下棋,堪比神仙日子。只除了近日東青鶴偶爾一睡便沒了分寸,他不起,常嘉賜也樂得懶怠,二人在榻上一賴兩三日都荒唐過。 就像此時,常嘉賜斜倚在床頭翻著劉員外珍藏的仙女圖錄,忽然被外頭響起的喧嘩聲打斷了神思,他本不樂意下床,但又怕那吵嚷擾了東青鶴,常嘉賜這才不得不下了床。 給自己整了整衣衫,常嘉賜又回頭給東青鶴掖好了被褥,對著雙目緊闔的人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br> 并未在意東青鶴沉睡著未有反應(yīng),常嘉賜徑自出了屋,不過走了兩步氣息就有些虛浮,常嘉賜只得慢下腳步,一邊心道那雙修之法果然無甚效用了,一邊來到院門外探出了頭去。 就見不遠(yuǎn)處的道上有一伙人推著一輛牛車往前趕,車上裝滿了大包小包的貨物,前頭迎著大人,后頭追著孩子,一路嬉嬉笑笑好不熱鬧。 常嘉賜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這是在干嘛,以前幾世窮苦的時候他也見過,是村里頭采買年貨的漢子從鎮(zhèn)上回來了,給各家都帶了好東西。 “原來……竟是要新年了?!?/br> 常嘉賜低喃,回頭想想,他都已經(jīng)快記不清上一回身處人間的新年是何時了,修真界的百姓也有新年,但是修行的修士們卻不會過這個,遙望那喜慶紅艷,常嘉賜忍不住眼睛一亮,面露希冀…… 東青鶴睡下的時候天是黑的,待再醒來天竟然還是黑的,也不知過了幾天,他勉力調(diào)息了一番腹內(nèi)涌動的氣脈,撐著床榻慢慢坐了起來。 沒去看自己露在衣衫外的手腳已變得怎般慘不忍睹,東青鶴只轉(zhuǎn)頭四顧,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點(diǎn)了一盞飄搖的小燈,一直守著自己的人卻不在。 東青鶴一怔,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顧不得穿衣,他急急忙忙趿拉了布鞋便走了出去,雖心內(nèi)焦急,可他行動頗為遲緩,磨嘰了半天才穿過園子,眼見腳步不聽使喚,東青鶴正欲不管不顧地催動內(nèi)息時,那頭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了。 一個人穿著肥大的長袍走了進(jìn)來,抬頭看見站在苑中的東青鶴,那人伸手揭開紗帽,露出一張明艷的笑臉。 常嘉賜對面色蒼白的東青鶴抬了抬手里一串的紙包,竟帶著炫耀般的口氣道:“青鶴,你看,我去買年貨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戈于辰部的主院前負(fù)手而立眺望遠(yuǎn)方, 身后傳來腳步身, 破戈回過頭問對從里頭出來的金雪里:“驕陽如何了?” 金雪里放下卷起的袖管,身邊小廝端著的瓷盆里全是帶血的布帛, 金雪里道:“我給慕容換了個新藥, 且看這個能不能起效吧?!?/br> 破戈皺眉:“這都躺了快月余了, 到底何時能醒來?” 金雪里搖頭:“一切還得看慕容自己了,畢竟他的心脈和丹田都遭到重創(chuàng)。” 破戈瞥了眼內(nèi)室榻上昏沉的人, 目光又落到床前那個一動不動呆坐的小弟子背上, 不禁低嘆:“驕陽向來要強(qiáng)又重情,他知道那么多人記掛他, 一定會醒來的……” 看著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變作如今模樣, 金雪里又想到那個罪魁禍?zhǔn)? 道:“我按你的意思還是給幽鴆用了點(diǎn)藥,只不過他的脈象……同門主當(dāng)日一般,尋常丹藥于他那浮動的修為無甚作用。” 幽鴆犯下這般大的事,被捉拿之后定是要像當(dāng)年對沈苑休一樣由大家眾審, 只不過各派剛歷經(jīng)了一場惡戰(zhàn), 不少修士死傷慘重, 很多人還需回過口氣才有心力去收拾他,期間可不能輕易就讓幽鴆死了,所以盡管金雪里萬般不愿,卻還得穩(wěn)住這魔修的命。 更何況越是同那人接觸,金長老就越是疑惑,他那日并沒有去偃門, 在門中看到被帶回來的幽鴆的真面目時著實(shí)嚇了一大跳,在之后的治療中,金雪里也漸漸發(fā)現(xiàn),對方不僅是模樣和東青鶴一般無二,撇去他周身繚繞的煞氣和魔氣,偃門主的脈象他的呼吸吐納的習(xí)慣都和東青鶴如出一轍,這實(shí)在讓金長老百思不得其解。 那頭的破戈注意到對方的神色,說道:“個中內(nèi)情其實(shí)我也不知,不過他定是和門主有些不同尋常的牽絆?!惫馐沁@一點(diǎn),幽鴆就還遠(yuǎn)沒到斷氣的時候。 金雪里想到幽鴆在地牢里的暴躁,道:“他氣脈不穩(wěn),還日日發(fā)狂問我們討人,怕是再過不了幾天那些靜心的藥便要失效了,那個……他要找的人還是沒有眉目嗎?” “苑休說過……他將人送回了青鶴門?!?/br> “可是我們已經(jīng)找了個快一個月了……結(jié)果如何?”金長老問。 破戈垂下眼,搖了搖頭。 金雪里也不說話了,只隨著破戈一道望向遠(yuǎn)處,良久幽幽一嘆。 “不過才幾時,一切卻已物是人非……” 青鶴門初初看去還是那個青鶴門,珠箔玉屏霧閣云窗,可是里頭的人呢,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修真界第一大派竟要落得這樣一個慘淡下場? 金雪里不信,他更不信辛辛苦苦一手將其創(chuàng)立的東青鶴會這樣撒手遠(yuǎn)去,任青鶴門日漸凋落。 “門主……” 金雪里剛要問,就見破戈探手自袖中拿出了一封信箋。 “這是門主去偃門之前留在藏卷閣的,他知曉會有小廝發(fā)現(xiàn),交予給我們?!?/br> 金雪里垂眼,瞧到那信封之上寫著“長老親啟”,銀鉤玉唾般的字跡,的確是東青鶴的筆法。 “門主早知今日,也早有先見,所以將門內(nèi)諸事都交代過了?!逼聘昴﹃欠庑?,“只是我還想……再等等,也許有一天,門主還會回來……” 金雪里心頭一緊,點(diǎn)了點(diǎn)頭。 ******** 東青鶴坐在桌前看著常嘉賜端著盤子向自己走來,然后將兩只碗放到了面前。 “這是……”東門主疑惑地盯著碗里頭白白黑黑的一團(tuán)糊狀物。 常嘉賜說:“你沒見過嗎?湯圓啊?!?/br> “呃……我見過。”東青鶴沒見過,但他還是連棠的時候當(dāng)然是見過的,只不過記憶里的那物似乎并不長這樣……湯圓,難道不該是圓的嗎? 常嘉賜也在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攪了攪那粘稠的東西,面不改色道:“包的時候是圓的,下了鍋就是這樣的?!?/br> 是……么? “你不信?我在面攤上看那老板做了一下午了,怎么會錯?快吃!涼了就不好入口了?!?/br> 在常嘉賜自信的作保下,東青鶴顫巍巍地舀起一勺放進(jìn)了嘴里。 “如何?!”常嘉賜期待的看著對方。 東青鶴沒說話。 常嘉賜等了片刻。 東青鶴動了動嘴,還是沒說話。 常嘉賜拿過杯子給對方倒了杯水:“有那么黏嗎?” 東青鶴喝了口水,終于把嘴里的東西咽下能張開嘴了:“還好,味道……不錯?!?/br> 常嘉賜心說堂堂東門主也有講違心話的時候,剛要讓對方別吃了,結(jié)果忽然一陣噼里啪啦聲響起,遮掩了常嘉賜的后話。 常嘉賜只見什么都聽不清的東青鶴又低下頭去,常嘉賜要去抓他的手,結(jié)果被東青鶴輕巧的避開了,對方索性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將那“湯圓”全塞下了肚。 放下空碗,趁著爆竹將歇,東青鶴笑著道:“……真的不錯,比上回的粥要好?!?/br> 常嘉賜一愣,回神白了對方一眼。 吃完了湯圓,常嘉賜拉著東青鶴到了院子里,然后輕輕一躍,二人一道上了那最高的梨樹。 沿著枝干坐下,放目過去能看到以往早歇的農(nóng)家村落間燈火輝煌,掛滿了艷艷的大燈籠,家家戶戶門上都貼著春聯(lián),一片暖融火紅,不時還傳來各種嬉笑之聲。 他們的院里也掛了,是常嘉賜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將整個天地都映得喜氣洋洋。 常嘉賜看看這里,又看看屋里,笑得心滿意足:“過了今天,我們是不是又老一歲了?” 東青鶴蒼白的臉也被照出了幾層暖紅,他跟著微笑:“你不老……” “我知道,你比我老嘛,”常嘉賜挑眉,“在人界,怕是能抵十多個糟老頭了?!?/br> 東青鶴哼笑,緩緩湊近道:“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高挺的鼻尖輕輕蹭過常嘉賜的臉頰,溫?zé)岬谋窍@入他的耳中,燙得常嘉賜縮了縮脖子,反過來用腦袋撞了一下他。 “我看看你還能頂什么用再說……” 話落腰就被東青鶴攬過去了,微涼柔軟的唇落在他的腮邊,慢慢向唇瓣移來。 “我頂不頂用,你還不知道么……” 東青鶴今兒個精神很好,常嘉賜由著對方摟抱在懷和他親昵溫存了半晌,忽然余光一閃,推了推那霸占著自己嘴巴不放的家伙,透出一口氣說:“青鶴,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