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草叢里的顧柔和田秀才都看呆了。田秀才讀書不少,也愛看戲,不過哪一本戲文都比不上今天親眼所見刺激精彩,不由得松開手,朝顧柔動動嘴巴,用口型聲情并茂地道,大戲,年度大戲呀! 哪知道顧柔雙頰漲得通紅,噗嗤一聲噴了氣。 田秀才五雷轟頂,真想就地把顧柔給處決算了——平時看起來挺靠譜的一個姑子,怎么今天一直犯毛病呢?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一頭,已經(jīng)傳來沉穩(wěn)快捷的腳步聲。顧柔和田秀才一抬頭一眨眼的工夫,冷山已經(jīng)站在跟前,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俯視草叢里蹲著的兩人: “你們二人在此作甚,來幽會?”淡淡的神情里透著一抹譏誚。 顧柔和田秀才晴天霹靂,頓時互相嫌棄地看了一眼——你才來幽會,你全家來幽會! 不過這話當著冷山面可說不得,顧柔抹了一把冷汗站起來,雙腿早已蹲得發(fā)軟,只聽邊上田秀才嘴快地解釋道:“她來大解,我剛好路過,我倆啥也沒聽見、沒看著。”說完了還指著草堆里不遠處剛剛那一泡穢物,以示證據(jù)確鑿,自己相當清白。 顧柔被田秀才的倒打一耙氣得發(fā)昏,但冷山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低著頭,心中已將田秀才一小段一小段地切成五百段拋出去喂狗?!啊渌抉R,我等不是故意要聽到的?!?/br> 冷山卻未有甚反應,他只是屈起兩根修長粗糲的手指,遮住了鼻子。 這會兒那股臭味從田秀才褲襠里飄來,也讓人感覺是從顧柔身上飄出來的了。這便是所謂的三人放屁找不著兇手的千古冤案,顧柔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冷山道:“你們二人隨我來?!?/br> 冷山把他們帶到河邊,正當顧柔都有點懷疑冷山是不是想要把他二人滅口的時候,冷山面向田秀才,道:“田瓜皮,聽說你會背《六韜》《三略》?” 顧柔一下子扭頭看著田秀才。 田秀才的臉登時窘得像個熟柿子,還不忘謙虛:“略知一二?!?/br> “你背《豹韜》給我聽?!?/br> 田秀才忙不住地點頭,如是背了一遍。 冷山:“周湯說你通讀兵法,我再考考你?!?/br> 田秀才遲疑。 冷山:“怎么,不敢,浪得虛名?” 田秀才鼓起勇氣,狗膽包天地道:“冷司馬,倘若屬下都答上來了,您能否借我一條褲衩穿?” “可以?!?/br> 冷山又抽了幾篇兵法考他,田秀才均回答得頭頭是道。顧柔在一邊聽,她是最近才開始看一些兵法,他們說起的這些書,有的她看過,有的沒看過,都不甚懂,一下子跟不上兩人的節(jié)奏。 冷山又問:“三元二十八宿你認識多少?!?/br> 田秀才:“屬下不才,那圖我會畫?!?/br> 冷山濃眉一挑,似是質(zhì)疑。田秀才忙道:“冷司馬若不信,這就畫給您看,只是須耗費時辰?!?/br> “不用,”冷山阻止,“招你入營之人是周湯,他舉薦你,說你博聞廣記,雜學豐富,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謝冷司馬夸獎,屬下愧不敢當?!?/br> 冷山抱臂沉吟,片刻,他道:“田瓜皮,從明日起,我會教你觀星立表,推算時辰和觀察天氣,你可愿意學?” 田秀才一怔,瞬間大喜過望,拱手拜道:“屬下愿意?!?/br> 顧柔在一邊滿是羨慕,瞧了瞧田秀才的滿面春風,又眼巴巴地望了望冷山。 可惜冷山壓根看不見她,像是自動把她忽略了。他轉(zhuǎn)身離開,和她擦肩而過。 顧柔失望極了——她也想學那些什么觀星呀,看天象呀,那些漂亮威風的本事! 背后順風傳來他冷冽的聲音:“一口氣都憋不住,當個屁的兵?!?/br> 顧柔一窒,回頭看向冷山的背影,他已經(jīng)走遠了。 ——方才顧柔忍不住出聲,正是因為她憋氣的本事不行,也正是因為憋氣不行,所以水性才不好。剛剛那一下被田秀才逗樂,她便瞬間撐不住發(fā)聲了。 顧柔氣得緊緊咬住唇,瞪著冷山的背影在夜色中轉(zhuǎn)化為一個小點兒,不就是憋氣嗎,她會練好的! 田秀才那喜不自勝的歡欣和顧柔的失落形成了慘烈對比,田秀才記著剛剛弄臟褲衩那點仇,故意對她炫耀:“你曉得什么是立表么,要用圭臬,要根據(jù)太陽的方向去判定時辰……” “走開!”顧柔懶得理他,小人得志,呸,“田瓜皮?!迸ゎ^便走。 田秀才一口老血險些吐出——他這么久以來都讓大家伙喊他秀才,甚至報名入伍的時候拜托引薦的周湯把他的大名隱去,就是因為大名太寒磣了。他堂堂一個讀書人名喚田瓜皮,安能對得起他號稱學富五車的那五車啊?“顧柔!你等等……你不許說出去!小柔咱們有事好商量?!彼瓮缺阕贰!翱次倚那閲D……”夜色沉沉,吵鬧聲消散在風里。 次日天蒙蒙亮,所有人繼續(xù)趕路,終于在午后進入襄陽郡境內(nèi)。 天氣熱得像在把人放在蒸籠上炙烤,士兵們躲在樹蔭下進食,干糧又燥又硬,難以下咽。 田秀才突然站出來,指著對面一片綠油油的農(nóng)田道:“那里頭有寒瓜,咱們?nèi)フ獛讉€來嘗,消暑又解渴?!?/br> 沒人理他。軍令有明文規(guī)定,行軍途中對百姓財物須得秋毫無犯。田秀才穿著從冷山處借來的頎長無比的褲衩,吊著襠站在風中,顯得異常尷尬。他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同當?shù)氐霓r(nóng)人買,花銀子的。” “好啊,這日頭太毒,吃幾個瓜是降火?!焙筌姾钪軠^頂芭蕉葉遮陽,從腰兜里面掏出一把銅錢,喊田秀才過來拿?!岸噘I幾個,喊幾個弟兄去搬,大伙都解解渴?!?/br> 沒一會兒,寒瓜買回來,綠皮紅瓤,清涼透心,吃得眾人終于緩過一口氣。顧柔還不忘把瓜皮一件件拾起來,周湯見了笑道:“姑子別忙了,扔幾個瓜皮在路上,也不違反軍規(guī),爛在土里,來年可以當肥?!?/br> 顧柔解釋道:“馬兒吃這個。咱們?nèi)死яR也乏,干草帶得緊張,拿些給它們加餐。” 周湯聽了一愕,拿下頭頂?shù)陌沤度~扇風,笑著回頭對身邊的冷山道:“瞧瞧,倒底是姑子,比咱們漢子細心多了?!崩渖阶人瑳]有回答。 顧柔把馬匹統(tǒng)統(tǒng)喂過了,累得滿頭大汗,回來剛剛坐下,發(fā)現(xiàn)祝小魚還在吃寒瓜,問她:“小魚,你這是第幾個了?” 祝小魚吃得滿臉黑點點瓜籽,沒工夫回答,伸出左手比了三個手指。 三個寒瓜?顧柔驚訝,告誡她:“別再亂吃,小心吃壞肚子?!弊P◆~本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心態(tài),壓根沒聽進去,卯足勁猛吃。 結果不出片刻工夫,祝小魚就鬧肚子了。 祝小魚第三次大解回來:“伍長,你說話怎么這么邪門,俺真的吃壞肚子了。” 顧柔無語,怪她咯?“早就勸過你,非不聽。這叫現(xiàn)世報?!?/br> 那邊后軍侯周湯發(fā)現(xiàn)祝小魚的情況,過來查看問候了兩句,拿出隨身帶的止瀉草藥,泡水給祝小魚服下,又命令隊伍延長休息時間。 大概是周湯把情況給冷山說了,冷山派向玉瑛來喊鄒雨嫣過去。 鄒雨嫣回來的時候,臉色比鍋底還黑,顧柔琢磨著她大抵是挨到冷山的罵了,小心翼翼地避著她,不擾其鋒芒。不過鄒雨嫣的怒火還是爆發(fā)了,她把祝小魚的干糧和水囊全部沒收,晚上不準她吃飯。祝小魚郁悶得就差沒撲在顧柔懷里大哭一場。 顧柔來求情:“伍長,她是不聽話。不過吃的沒收也便罷了,可是人不能沒水喝啊,這水囊就留給她吧?!?/br> 鄒雨嫣眼睛一橫,怒目圓睜:“你是伍長還是我是伍長?” “是你,你是伍長?!?/br> “我是伍長,所以我叫她去死她都得去死,少一口水喝怎么了,給我憋著!” 顧柔忍不住問:“伍長,你這不是刁難人嗎?” 鄒雨嫣冷笑:“你不服你拿你的給她喝?!笨跉獍缘赖煤屠渖接械靡黄?,不愧是兩個半夜幽會的,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顧柔不曉得鄒雨嫣和冷山的內(nèi)情,以為他們兩是情人關系,因為最近鬧別扭,所以把邪火遷怒在別人身上。 她也不曉得,方才冷山把鄒雨嫣叫過去,并非因為兩人之間私事沖突,而是為了祝小魚——冷山質(zhì)問鄒雨嫣:“你為甚么不管好祝小魚?” 鄒雨嫣心里憋著氣,恨恨又委屈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她爹媽,還要管她吃喝拉撒,她那么大個人了,吃多少東西還要別人給她稱著么。” 冷山道:“她是你的兵。既然她是你的兵,你認為她再蠢再笨也得教會她,否則便是你的責任。你都管不好自己的兵,你拿什么當這個伍長?你看看顧柔,她都比你更管事。” ——好,就是因為最后這么一句,讓鄒雨嫣連帶著把顧柔也恨上了,回來就找她們倆的茬,祝小魚你不是愛吃瓜么,我給你吃瓜落! 這邊,顧柔對鄒雨嫣很是不滿,而且因為對冷山不滿,連帶著更加對他的情人鄒雨嫣不滿;但是作為士兵,還是要服從伍長的命令。她沒再說什么??勺P◆~卻不能不喝水,于是顧柔拍拍她的肩膀,故意說得挺大聲,像是要對抗一下鄒雨嫣,和她背后那個冷山: “小魚,這荊襄之地,又是夏天,還會缺你一口水不成,我教你怎么跟老天爺要水喝。” 祝小魚特好哄,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兩個小眼睛帶雀斑的臉發(fā)光道:“伍長,現(xiàn)在又沒下雨,咋跟老天爺要水喝啊?”雖然現(xiàn)在顧柔已經(jīng)不當伍長了,但她叫成了習慣,就沒改得過來。 顧柔把自個跑江湖找水喝的經(jīng)驗挨個傳授給她—— “首先當然是聽,聽到有水聲;聞到有潮氣,濕潤的泥土的有股腥味,水草也有味道,循著方向去找。一般山腳下都會有水,還有一些干枯的河流拐彎處,沿著外側(cè)往下挖一丈深,很容易找到水?!?/br> “現(xiàn)在是夏天,蚊蟲聚集成片的地方多半有水;蛤|蟆和蚍蜉出沒的地方沿途尋找,也有水?!?/br> “金針、柳樹、梧桐這些樹喜水得很,要是看見路上長著,附近一定也能挖到水?!?/br> “若是你用這些法子都找不著,尋一個林子,就像咱們身后頭這個,把你的牛皮水囊壺口割開,套在葉子茂盛的樹枝上扎緊緊的,等一個晚上,到了拂曉的時辰取下來,里頭會有樹葉所滲之水,而且這樣的水很干凈,能放心飲?!?/br> 顧柔說得詳細,祝小魚聽得認真,旁邊那些白鳥營的老兵們雖然早就曉得這些找水的方法,但是聽一個姑子在那用甜甜的嗓音教誨另一個姑子,顧柔那溫柔款款,娓娓道來的模樣,也令人賞心悅目,讓人愿意再聽一遍。不知不覺間,便有不少人聚過在那聽,還爭相幫著顧柔補充,教祝小魚—— “妹子,看季節(jié),春天的時候別的樹枝沒抽芽,獨有一處的樹枝抽芽了,那就是下面有水;秋天也一樣兒,別處的葉子黃了,此處的樹葉不黃,就是地下有水。” “我來提醒一個,蓬蒿和灰菜下面也能找到水!” “你閃邊兒去吧!別聽他的——蓬蒿和灰菜下面的水有澀味,你就找木芥子,有木芥子的地兒水勢高,干凈味道好?!?/br> “你特娘|的說有木芥子就有木芥子啊,你褲襠里掏出來的???蓬蒿才是常見的!妹子你們聽我說,我還有一個……” 大伙七嘴八舌,祝小魚已經(jīng)來不及記,徹底蒙圈了。 這時候后軍侯周湯撥開人叢走進來,笑著把碧綠的芭蕉葉蓋在兩個小姑子的頭頂上,他蹲下來,藹聲道:“喏,我也來貢獻一個,這野芭蕉葉子的嫩芯啊,里頭也有很多水,渴了餓了都可以吃。咱們從前在會稽一帶出任務的時候,有一會還靠它撐過了斷糧期?!?/br> 顧柔頭頂芭蕉葉,眼睛像兩輪彎月牙:“記住了?!弊P◆~也咧開嘴,露出懵懂的笑意。 周湯看她倆可愛,微微笑道:“阿至羅走之前,特別讓我關照你,說你是個愛哭鬼?!?/br> 顧柔驀地一愣,收住了笑容,臉上羞愧泛紅?!拔摇覍Σ黄鹜烷L的教導?!?/br> 周湯道:“哭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哭代表一個人有情義,我們白鳥營就喜歡這樣的兵。” 顧柔微訝,抬起頭看著周湯那張寬和的方臉,是這樣嗎? 正好此時,冷山檢視馬匹情況回來,打周湯背后經(jīng)過,他面色冷若冰霜,完全不朝人群看一眼,可是顧柔卻幾乎能從他的目不斜視里頭,感覺出他對自己的無視和鄙棄……唉,周軍侯說的定是安慰她的話了,冷山連她是一個兵都不認同,又怎么會喜歡這樣的兵呢? …… 隊伍休整完畢,各人檢查各人的馬匹鞍韉,預備整隊上路。周湯回到冷山的身邊,他剛和姑子們聊完天回來,親昵地拍著自己的戰(zhàn)馬咕嚕打響,一面笑道:“這個姑子雖然看著嬌氣,不過挺會處事,又有個性,綿里藏針,我喜歡。哎你別說,別看她是個女的,這脾氣還真有點讓我想起常玉來了。” 冷山原本一腳踏上了馬鐙,這會兒突然停下,問他:“你說誰像?” “顧柔啊,她……”周湯只是心情好,沒刻意想提到常玉的名字,然而出了口以后,瞬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他趕忙去看冷山表情,果然已經(jīng)冰天雪地。 “趕路,趕路?!敝軠樣?。 112||2.1 123 赤日炎炎,燥熱酷烈。傍晚涼風終于吹來之時,隊伍抵達當陽縣。 當陽隸屬荊州南郡,北接襄陽地界,南臨枝江,處于襄陽和荊州的交接地帶;冷山為求盡快趕路,便不讓隊伍進入縣城整備,而是直走驛道趕路,等到天色全黑,才命部隊停下來駐扎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