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jié)
這當陽的地界一路都是低山坳谷,丘陵平湖;即使是官道,路途也不甚平坦;顧柔騎馬顛了一日,半夜休息時,感到頭暈目眩,背后直冒冷汗。 祝小魚挨著她睡,頭一個發(fā)現(xiàn)顧柔不對,驚問:“伍長,你咋了?!卑咽滞~上一搭,急得大喊起來:“我家伍長病了!”聲音太大,把一旁打盹的鄒雨嫣和譚若梅全部吵醒。 鄒雨嫣疲憊一日,剛剛?cè)胨粩嚁_醒來,怒不可遏:“病了又如何,又不是死了,干這行的誰沒個小病小痛,你叫魂倒差點叫死人!” 譚若梅過來查看顧柔情況,將手伸到她后背衣領(lǐng)里去摸了一把,發(fā)現(xiàn)全是冷汗,臉色轉(zhuǎn)急:“不好,像是中暍了?!?/br> 南郡之地夏季濕熱多雨,發(fā)痧乃是常見,然而此癥卻可大可小,患上此病者,有的三五日痊愈,有的卻一蹶不振,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譚若梅忙對祝小魚道:“你快去找周軍侯,跟他討兩粒白虎丸來喂她吃。他那有藥。” 祝小魚拔腿就跑。 隊伍都在枝江邊上駐扎,江邊有個條石鋪砌的水旱碼頭,因為官府在上游筑堤蓄水而廢棄,旁邊有一座本供往來客商休憩的吊腳竹樓,也因此空置無人。今晚由冷山親自值夜,他選了這竹樓作為放哨監(jiān)視的制高點,此刻正凝目按刀于那竹樓上危立,后軍侯周湯睡在他腳邊打鼾。 聽得祝小魚匆匆過來,冷山濃眉一挑,露出個詢問的眼神。 祝小魚三兩句話說不清楚,也不曉得中暍是個什么東西,手腳比劃著說顧柔病倒了,又說來跟周湯討白虎丸,說著說著快要哭鼻子,周湯在睡夢中毫無知覺地翻了個身。 冷山讓祝小魚帶路,過來看顧柔。 顧柔粉腮潮紅,額頭細汗淋漓,已經(jīng)陷入昏睡。冷山伸出兩根手指,微微并攏,搭在她脈上;感到脈象急迫、玉膚微涼,曉得是中暍無疑。便彎下腰將她橫抱起來,回頭叫祝小魚跟上。 冷山把顧柔抱到江邊僻靜無人處,將她平放于地,讓祝小魚去他的馬匹行囊里取來跌打藥油。 然后,他又從身上摸出件東西,扔給祝小魚:“刮痧去?!?/br> 祝小魚跳起來接住冷山拋來的東西,站穩(wěn)腳跟一瞧,卻是一把做工細巧的牛角梳:“啊?” “刮痧,會么?”冷山看見祝小魚呆滯的神情,便知自己多此一問,他道:“你去把向玉瑛叫起來?!?/br> 不一會,向玉瑛起來了,然而她也不會刮痧,抱著顧柔沒轍。 “把她衣服解開,”冷山道,“拿好梳子。風府,啞門、大椎、一路向下,最后刮前臂內(nèi)關(guān)、合谷xue?!?/br> 向玉瑛嘗試著做了兩回,然而仍然有些吃不準xue位。她雖然功夫不錯,但是除了軍中教授的搏擊之技,其他都是自己在家鄉(xiāng)練的野路子,沒有人真正教過她經(jīng)絡xue位和內(nèi)功心法。 冷山著實不耐煩:“你把她衣服掩上。”“嗯。”他再確認一遍:“掩好了沒?”向玉瑛答:“掩好了?!?/br> 冷山轉(zhuǎn)過身來,蹲下,把顧柔接到手上。他以左臂輕托著她前肩頸部位,身體和她保持距離,避免著做過多碰觸,右手虛指她頸背上的xue位位置,給向玉瑛看: “這是督脈線路,你從頸椎起,沿著督脈由上而下刮至此處。明白了沒。” “明白。” 冷山像扔一只燙手山芋一樣把顧柔還給向玉瑛,又背過身去,吩咐祝小魚: “你,去生明火,支鍋燒水?!?/br> 祝小魚應聲而去。 冷山背對兩人,單膝點地蹲著,側(cè)耳傾聽向玉瑛刮痧的聲音,判斷她的輕重力道:“下手狠點!她死不了,你拿的不是殺豬刀?!?/br> 向玉瑛加大力道,顧柔雪嫩裸裎的背上一條條起紅印。 祝小魚燒的熱水開了,冷山讓她兌溫了裝了一碗過來,他從身上取出一青瓷小瓶,倒了兩粒白虎丸出來,投入碗中,須臾便化成一碗白色的漿水。 他讓祝小魚喂顧柔喝藥。 那白虎丸乃是用石膏粉為藥引,投入水中可自動化開,沖成一幅涼劑,祛暑去熱頗有奇效。一劑湯藥服下,顧柔氣色果然睫毛微動,有了反應。 向玉瑛見狀道:“冷司馬,那屬下先回去睡了?!薄叭?。”向玉瑛把顧柔交到祝小魚懷里,呵欠連天地走開。冷山繼續(xù)背過身,問祝小魚顧柔的后續(xù)情況,聽著她口齒不清的混亂描述,連連皺眉,又不時回頭給顧柔探脈。 顧柔發(fā)了一身大汗,心煩神昏,朦朦朧朧之間,只覺似有個陌生之人輕輕撫過她的手腕,脖頸,額頭;他的手指干燥溫和,帶著一絲粗糲的觸感。她是不是回到大宗師身邊了?她迷糊地叫了一聲:“大宗師……” “啊,什么大鐘,大鐘是什么。伍長,伍長?!弊P◆~以為顧柔說胡話。 這邊,冷山冷誚依舊,兩根手指從顧柔脖頸下拿開,她的脈象已經(jīng)趨近平和,痧氣退了。 他站起來,走到江邊洗手:“把水裝起來,一個時辰內(nèi)都給她喝溫的?!薄班??!?/br> 他彎著腰,搓洗著手指,將方才從女人身上沾染到的溫熱的觸感一絲不留地滌去,冰冷江水從他指縫間滔滔而逝,晨曦微明,幽光下的枝江如一條錯金銀的絲帶忽明忽暗,波光粼粼。他用任何時候都保持警備的半蹲半跪姿態(tài)仰起頭,在東方,旭日已經(jīng)升起來了,時辰不等人,一夜就這樣過去。 …… 顧柔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眾人都在整隊,她趕緊跳起來收拾行囊,這兩日來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睜眼行軍閉眼睡覺的習慣,反應敏捷,片刻都不敢耽擱。她一面牽來自己的馬匹,一面感謝祝小魚:“小魚,多謝你昨天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呀。” 祝小魚也在牽馬:“伍長你客氣了,不是俺,是冷司馬救的你?!?/br> “什么,你說誰?”顧柔覺得自己聽錯了,“誰救我?” 祝小魚拍拍馬脖子,希望這匹馬能夠少生一點虱子,她不怕臭,可是怕蟲子咬,心不在焉道:“冷司馬人可好了,他還給你刮痧?!?/br> 顧柔驚呆了——什么?這一回,她是希望自個聽錯了。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個的雙臂,一陣陣惡寒。 “祝小魚,你在我旁邊,你怎么能看著他,他……他那樣!你害死我了!” 祝小魚很奇怪:“可是玉瑛姐又不是外人?!?/br> 顧柔被她說迷糊了。 待顧柔審問祝小魚一番,把昨晚事情弄清楚后,方才松了一口氣,埋怨道:“你以后說話不要總說一半嘛,祝小魚?!焙λ擉@一場。 這時候,鄒雨嫣走過來催:“還磨嘰什么,是聊天扯淡的時候嗎?又想讓全隊人等你們兩個?” 其實還有時間,其他伍隊也有人仍然在整備包裹和馬匹,倒不見得像他說得那般緊迫,只是鄒雨嫣昨夜親眼見著冷山把顧柔抱走又抱回,積怨心中,此刻不滿之情已溢于言表。 顧柔忖道,她是冷山的老相好,可別誤會我跟他有什么,因此找上我的麻煩。便冒出一句:“伍長,你不要誤會,我進營不久,同冷司馬不熟?!?/br> 她這解釋得唐突,連一邊安安靜靜趁著小空檔縫補衣服的譚若梅也停下來,瞧著顧柔和鄒雨嫣這兩人。 鄒雨嫣倒是不覺唐突,在她這,凡是和冷山有關(guān)的事都是頭等大事,她冷笑道:“你當然跟他不熟,他會瞧得上你?你別癡心妄想,像你這么廢物的人……” 顧柔正在瞠目結(jié)舌,邊上譚若梅停下來,接過話頭:“冷司馬治軍嚴厲,被他說兩句是常事,別放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確實除了常玉以后,就沒人能入他眼了。”說罷又拿起衣裳,沿著原先的針腳把線抽起。 她三言兩語,把話題岔了開去。鄒雨嫣對她的和稀泥沒有感激,怒目撇開頭。 顧柔問:“常玉是誰?!?/br> “常老三啊,”譚若梅再次放下手里的針線活,“他輕功一流,為人機靈,還做學問;我剛進白鳥營的那會見著他,看他那么白凈斯文的,手里還拿一卷書,還以為是北軍派下來的文書官呢,哪想到后來他功夫那般厲害,立那么多功;難怪得冷司馬看重。唉,只可惜……” “閉嘴!”三個姑子都嚇了一跳,只見鄒雨嫣黑著臉,厲聲叱向譚若梅。 她真是什么人都敢吼,譚若梅和她是一屆的老兵,多少算有交情,然而她也不留情面。譚若梅倒也不介意,像是習慣了她這幅樣子,平平淡淡閉上嘴,繼續(xù)手里的針線活。顧柔見氣氛不好,也便不再問了。 …… 第三天正午,隊伍終于抵達荊州碼頭附近。 顧柔原想立刻同國師報備行程,卻又想起昨夜聽他道要徹夜同部曲商討兵力部署,擔心此刻攪擾了他休息,便沒有出聲。這時候,鄒雨嫣過來,以伍長身份朝眾人轉(zhuǎn)達冷山的命令——在荊州城整備一番,然后坐船沿江下武陵。 顧柔想起國師對她的囑咐,他要她安分留在荊州城,頓覺猶豫,不知該不該去找冷山提要求。 國師的意思便是,讓她同冷山攤開了說,就直言此乃他的安排。顧柔想,冷山那般討厭自己,應該不會強留人。然而她心中,卻又極不愿意使用這份國師賦予她的特權(quán),糾結(jié)至極。 正在為難之時,冷山卻自己來了,顧柔一見著他就緊張得很,有種天生的畏懼,仿佛站在他面前,雙腳便先自行下陷一截,沉降到泥土里去,矮得可憐。 冷山跟她沒多余的話說,只伸出手:“還來?!?/br> 顧柔莫名:“???” 冷山不欲啰嗦:“梳子?!?/br> 顧柔昨晚徹底病暈了,壓根不曉得冷山借了一把牛角梳給她刮痧的事情,一時間不知他所指:“我不懂您說什么?!?/br> 冷山眉毛一皺,正要說話,忽然目光在她的布甲上停留,瞬間改變話頭:“你怎么還不更衣?” 顧柔一怔,按照今日冷山的安排,因為武陵郡多個郡縣被|cao光的云南軍隊侵占,為了隱藏身份,所有人都須喬裝改扮。顧柔被冷山分到的身份是丫鬟。 她禁不住問:“我,我非得去么?!?/br> 她指的是,她非得去武陵郡,不能留在荊州城么;冷山聽來卻以為她不愿意扮作丫鬟,反問:“那你想扮什么?”打量著她,不悅顯而易見。 顧柔又懵了,感覺和他說的不是一回事:“孟軍侯說,讓我留在荊州城……”她不好意思搬出大宗師,便搬出孟章。 這會,冷山明白了。 他唇含冷誚,目光鋒利,一字一頓地道:“你記著,白鳥營老子說了算——這點事都整不明白,完犢子呢?” 顧柔傻眼——冷山河內(nèi)人,怎么突然使上北邊的口音? 這只是因為,今日冷山和鄒雨嫣的伍隊合起來,扮作北方前來賣人參龜甲的草藥客商。冷山扮作男君,幾個姑子是他的奴婢,田秀才精瘦又多話便扮作管事,強壯的雷亮等人是伙計,一起坐船下武陵談買賣。為了配合好,每個人都先適應適應新身份,冷山已經(jīng)輕車熟路地把口音切換了。 顧柔再定睛一瞧,才發(fā)現(xiàn)他穿的是一件簇新交領(lǐng)直裾,外頭扣了件上等絲綢的刺繡披風,他今日仔細修過面,顯出他高鼻闊口、劍眉薄唇的本來面貌,瞧著比往日少幾分沉郁風霜,多了豐神俊朗——原來他底子里藏著一副雍容富貴相。 顧柔瞧他手里一把折扇,掛著不知是年年有余還是魚躍龍門的雙鯉玉扇墜,左手交到右手,在掌心一敲一打,顧盼睥睨間,把生意人的老練和威勢拿捏得極有分寸,儼然便是位富貴主人。 他已完全融入新的身份,絲毫不著做作痕跡。 這只教顧柔訝異得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呵,還真像模像樣的! “丫頭片子,戳這找削呢?”他用折扇在她頭頂上一敲,看著不重,力道挺狠,顧柔疼得一下子捂住腦袋,醒了過來。 碼頭魚龍混雜,他彎下腰壓低聲音,換回原先的長官公事公辦的口吻:“顧柔,限你半炷香之內(nèi)換好衣服,否則軍法處置?!?/br> 這口吻就冷厲了許多?!笆牵 鳖櫲嵯乱庾R地便以一個兵的口吻,回答了他。 ——大宗師,對不起,我又錯了,我又先斬后奏了。 …… 113|文|學2.1 124 顧柔伍隊的幾個姑子,每人都發(fā)了兩套奴婢穿的窄袖襦裙,梳齊長發(fā)束好發(fā)尾,個個清麗可人,倒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 那兩套衣裳都是周湯派人在荊州臨時采購,匆忙間也沒仔細裁量尺寸,顧柔那件衣裳尤其窄小,很是擠身,她問了一圈,偏生因為骨架子窄,沒人同她換,只好勉勉強強把自個給塞了進去。她不好意思,又多要了一件短褙子套上,遮著點胸|部。 顧柔上船的時候,扮作管事和伙計的男兵們瞧得眼睛都發(fā)直了。 她將這套極不合體的衣裳,撐得胸大腰細、凹凸有致,渾似人間尤物;加之明眸皓齒,雪腮玉膚,略施脂粉后,更顯得清艷嫵媚至極。 顧柔低頭,小心翼翼地往胸口扯了扯褙子遮蔽,卻又因為這大熱的天穿多了,給捂出一頭汗,原打算一把抹掉,突然想起冷山方才那逼真活現(xiàn)的角色扮演,立馬也跟著收斂起來,捻個蘭花手取出香帕,一寸寸將汗水揩拭了去。 結(jié)果,舉手投足間,勾魂攝魄。引來一大群人側(cè)目,“伙計”們都跑出船艙來看。 “見鬼了,”田秀才遠遠瞪著顧柔,“沒有這么好看的丫鬟的,我不信長成這樣,卻只混到一個丫鬟,那她得有多傻——不是腦子跟祝小魚那樣就是有暗病?!?/br> “就是,這最起碼也得是個收了房的丫鬟,”雷亮抱臂點頭,和他并肩站在艙門口指點顧柔江山,“謝天謝地沒得女君,否則這種丫鬟不被打死掐死毒死才見鬼了——當然,要是我做老爺,就給她抬個妾做做……小柔我們說笑呢,你別往心里……好我們錯了?!?/br> 顧柔怒不可遏地從兩人面前走開,不顧田秀才的道歉,一路把拳頭關(guān)節(jié)擰得嘎嘎響。她打算先跟這倆輕薄貨絕交幾個時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