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顧柔走進船艙,回到屬于丫鬟的隊列,她往幾個姑子里面這么一站,弄的幾個姑子都像成了真正的丫鬟。譚若梅羨艷,鄒雨嫣大黑臉,祝小魚驚呆:“伍長,你太俊了,真是天生的丫鬟?!?/br> 會不會說話!顧柔惱怒,但祝小魚確實是不會的,顧柔只得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她:“丫鬟不能在主人面前喧鬧,你得扮得像一個真的丫鬟那樣,安分別多話?!?/br> 說話間,扮作男君的冷山和賬房周湯從二層的船艙下來,兩人拿著本賬簿邊走邊談,這倒不是一本假賬,里頭畫的乃是武陵郡當前的軍事路觀,只是外表做成賬冊的模樣。 祝小魚趕緊聽話地閉上了嘴,可是又心想,這么漂亮的丫鬟,也只有這樣冷司馬這樣的男君才會不理不睬罷,果然他也是有短處的,扮男君扮得一點兒也不像——瞧瞧人家周軍侯,一下階梯就瞪著伍長,滿臉的驚詫。正想得出神,她被顧柔拉了一把。 所有“丫鬟”躬身作揖:“男君。”似模似樣,倒真像一家人。 周湯沖著眾人點頭微笑,冷山目不斜視,恍若未見地走了開去。 傍晚,商船離開荊州碼頭,向東順流行駛,冷山和周湯立在船頭觀察討論天氣。田秀才在旁邊侍立;冷山一邊跟周湯聊,不時地也會提點田秀才兩句,如何地觀察江岸地形,如何通過星辰雨霧預(yù)測天氣等等,田秀才忙不迭地點著頭在心里默記。 顧柔和祝小魚在遠一點的地方侍立,顧柔端著茶,祝小魚捧果盤,兩人都往江上看。 落日余暉,江面上波濤滾滾,凝練萬點碎金;兩岸重巖疊嶂,隨著船行緩緩向后移動,宛如一幅山水墨畫的長卷在身旁徐徐鋪開。 顧柔和祝小魚均是北方人,從未真正見識過長江,如今見著這般巍峨險峻峽谷風光,不由為之目眩神迷。目不暇接間,數(shù)只白色的江鷗緊貼水面掠過,留下清亮的叫聲,又被此起彼伏的濤聲蓋了過去。 這時,聽見冷山對田秀才道:“今夜有霧?!敝軠p手撐在船舷上,皺眉仰天看,顯然他們并不為美景所動,反而顯得擔憂:“不光起霧,還像是要落雨了,秀才,趕緊找碼頭???,咱們歇一晚?!?/br> “是,男君。” …… 夜晚,顧柔端著小木盆,從江岸碼頭邊上的小客棧里出來。她望了望天,果然大霧彌漫,罩得長江上一片朦朧,對岸的險峰在霧中只露出尖尖,好似天宮仙境,月光下美輪美奐。 這個冷司馬,預(yù)測得還真準。顧柔羨慕田秀才可以跟他學看天象的本事,又想起自個憋氣潛水的短處,不由得嘆氣。祝小魚跟上來,一拍她的肩膀:“伍長,咱們?nèi)ツ膬合???/br> 兩人正是要去洗澡。她們所落腳的客棧附近,有一條從江道上延伸出來的支流,水深較淺,被當?shù)厝酥虈似饋?,作為取水之用,旁邊還有個淺灘。顧柔打聽清楚了,便帶著祝小魚過去,沒想到后面田秀才偷偷跟了出來。 顧柔警覺發(fā)現(xiàn),厲聲喝他:“你跟著我們作甚?” 哪知田秀才并不是來偷看洗澡,他走到灘邊,跪下就吐,口中翻江倒海一瀉而下,他吐得聲情并茂,這種惡心會傳染,看得顧柔和祝小魚險些也跟著吐了。 原來,田秀才暈船,方才在船上,他在冷山和周湯身邊不敢吐,死撐到現(xiàn)在才出來吐。 顧柔和祝小魚過去幫他拍后背、揉xue位,田秀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石滿布的江灘上,哀愁地問:“以后水戰(zhàn)少不得坐船,我這暈船的毛病可咋整?” 他嘆完了這口氣,又想到什么,一骨碌爬起來,問祝小魚:“小魚,你們家是乘船捕魚的是不是,你有啥法子能讓人不暈船的沒?” 祝小魚搖頭:“俺從不暈船,打小就不?!?/br> 顧柔看田秀才失望的眼神,出主意道:“暈船是因為船晃得厲害,你的身體不習慣。你把身體多晃晃,等它晃著習慣了,便不暈了。” 田秀才忙問怎么個晃法,顧柔叫他拿大頂,翻一百個空心跟頭,原地轉(zhuǎn)兩百圈。田秀才在原地一一照做起來。 顧柔和祝小魚便繼續(xù)往上游走,祝小魚一路走一路問:“伍長,你說的法子真的管用?” “真管用?!薄翱墒且话賯€跟頭,這也太多了,你不讓他睡覺啦?!?/br> “我故意的,你想,這么多跟頭一時半會他翻不完,不就沒工夫動歪腦筋,跑到上游來偷看咱們了么?!?/br> “……伍長,你好jian詐啊?!薄翱煜?,你三天沒洗了,我?guī)湍悴帘?,等會你再教教我那個水下閉氣的法子,我想再練練?!薄昂??!?/br> 大霧依舊,月影西移。 冷山和周湯兩人在碼頭客棧小酌,派了四個斥候去各個據(jù)點尋找當?shù)氐某夂蚪粨Q情報,客棧冷冷清清,沒幾個路人,難得尋著一個,聽說他們下武陵做生意,大驚失色,好言相勸:“如今蠻子兵已經(jīng)打到郡境內(nèi)來了,客商們收拾輜重細軟租船逃命還來不及,哪還有人做生意?勸你們趕緊回去,別把好東西便宜了蠻子,貨丟了還是其次,聽說蠻兵進入沅陵和辰陽以后,大肆擄掠民財jian|□□女,動輒殺人,不少人無辜遭殃啊!” 冷山擱置酒杯,沉吟:“那往漢壽城的官道還通暢么?” “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去漢壽城做么事啊!”路人瞪圓了眼睛,不敢置信這幫看起來挺有錢的人,辦事卻這么傻缺,“整個城都被蠻兵圍住了,死了好多人,荊州的援兵打不進來,里頭里人又出不去,死定了!可憐我小姑姑才嫁過去一年不到,以為嫁了戶殷實的好人家就可以享福了,結(jié)果遇上這等*,嗚嗚嗚……” 打發(fā)了路人,冷山心事重重地從客棧里出來,從各地斥候傳回的情報來看,和路人所言相差無幾,漢壽城被|cao光的三萬精兵圍困,五天前他已經(jīng)圍繞漢壽城開始修筑各種攻城工事,還搬土堆填護城河溝,想必過幾日定會發(fā)動強攻。 他一面走,一面想,周湯在后頭默默跟著觀察江上的霧氣,兩人不知不覺走到淺灘。忽見前方一人宛如陀螺,原地骨碌打轉(zhuǎn),正是田秀才。 冷山走上前,田秀才一下子撲他懷里,大叫:“小柔,你幫我數(shù)著沒,兩百圈到了沒?”原來他已經(jīng)翻完一百個空心跟頭,正在轉(zhuǎn)圈。 冷山把他甩到周湯懷里,負手問道:“田瓜皮,你不去休息,養(yǎng)足精神以備趕路,在此作甚。” 田秀才拿了一炷香時辰的大頂,翻了一百個空心跟頭,又原地轉(zhuǎn)了百來圈,已經(jīng)徹底暈眩了,神志不清道:“小柔,小魚,在河里……” “什么,”周湯一驚,“你怎么不早說?在哪。”他曉得姑子們出去有半個時辰了,這會都還沒回來,顧柔水性又不好,一想就有可能出事。 “上游……” 周湯扔了田秀才,對冷山道:“沿路上去找找?!崩渖讲淮穑樕@得對這樁臨時冒出來的麻煩有些慍怒,腳步已經(jīng)超過周湯,快速趕至前頭。 結(jié)果,兩人只走了一小段路,便老遠聽見姑子們清脆的說話聲,顧柔和祝小魚兩個人剛洗完澡,還頭發(fā)濕漉漉的,把繡鞋提在手里,光著腳丫沿著河岸的淺灘走來。 雖然她們衣冠整齊,但冷山見此情狀,還是立刻回避,閃電般背過身退到樹后。 他這樣一來,搞得周湯不跟著他躲起來,就好像有意要偷窺姑子們似的,他也忙不迭地跟在冷山后頭,躲到樹下回避。 “伍長,你給人洗頭真舒服,”祝小魚開心得哼哼唧唧,“俺還想你給俺洗頭?!?/br> “好,你勤洗澡,我給你洗頭?!鳖櫲嵝?,她給小魚洗頭,那按摩頭皮的手法,還是跟國師學來的,一想到他,心中溫柔滿溢,笑容也甜了起來。“過來擦擦頭發(fā)。” 于是,小魚彎腰撅屁股伸出腦袋,顧柔親昵地用帕子幫她輕輕搓拭著頭發(fā)上的水,然后拿起她的長發(fā),像國師曾經(jīng)替她那樣,一股一股替祝小魚梳頭。 周湯忍不住冒頭去偷看,月光透過大霧,一切顯得如此朦朧又美麗,連祝小魚那憨笑的臉上都能看出美貌來了,顧柔輕衣散發(fā)立在月光下,簡直就是絕代佳人,在水一方。 這要是去當花卒……說不定可以橫掃所有難啃的硬骨頭。周湯這么想著,馬上又為自己這個邪惡的念頭懺悔——好不容易白鳥營來個正兒八經(jīng)又漂亮勤快的姑子,怎能想著把人往火坑里推呢?自己總是見美起意,見獵心喜,真該好好自省一番了,學習學習冷司馬那坐懷不亂,無動于衷的品格……欸? 周湯回頭看冷山,發(fā)現(xiàn)冷山也在看顧柔,一時驚訝。 冷山盯著的卻是顧柔手里那把梳子。 牛角梳,淡黃發(fā)暗,因為經(jīng)年累月隨身攜帶,也沒有得到很好的保存,如今上頭滿是裂紋,但依然是他習慣隨身攜帶的一個物件。 周湯也認出那把梳子,不由得嘆口氣,他想安慰點什么,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只望著天,憋了段隱晦又看似深奧的話道:“暴雨是會影響心情,但是天總歸會放晴的是不是,你就當做下過一場暴雨,萬事隨水流去。”說罷做作地伸個懶腰:“哎唷,困死了,休息休息,明天趕路?!碧与y似的從這氛圍里走開。 …… 顧柔這邊給祝小魚梳順了頭發(fā),預(yù)備收拾東西回客棧,祝小魚回過頭,瞧見了那把梳子,“哎”了一聲道:“這是冷司馬的,咋還沒還回去呢?” 顧柔驚訝:“冷司馬?”祝小魚解釋了一通。 顧柔一下子想起在荊州碼頭那會,冷山來找她,原來不是跟她談去留問題,而是跟她索要這個物件。難怪覺得他當時前言不搭后語。 顧柔拿在手里仔細地端詳,只見那布滿龜裂痕跡的牛角梳上,有兩個模糊不清的刻字,磨損嚴重,細細辨認,乃是“叔瑜”二字。 她剛想說,那明天還給他就是了。便看見一顆沙柳背后,冷山快步走來。 她有些驚訝,這速度也太快了,趨近于大變活人。然而沒來得及驚訝太久,頭頂上忽然變天,月光一下子不見,只聽江水呼嘯,勁風刮來,天地霎時變暗。就像周湯所說,還真要下暴雨了。 幾乎是很難辨認出對方面容的黑夜里,冷山的聲音近了,他伸出手,顧柔看見他寬大的手掌平攤在眼前:“拿來?!?/br> “是,冷司馬?!鳖櫲釀傉f完,天上便開始落雨線,勢頭不小,越來越密。她把梳子放進他手心,補了一句:“多謝冷司馬。” 他懶得廢話,扭頭要走,又聽見她在后面道:“也謝謝常玉?!?/br> 他猛然轉(zhuǎn)過身。 沒了月光的天地間,夜色昏暗,但顧柔能感覺到對方眼里那種逼人的注視,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仍解釋道:“因為伯仲叔季,叔是三,玉就是瑜,常玉別名常老三,所以這把梳子是常玉的,對不對?勞煩您幫我朝他轉(zhuǎn)達謝意,我還不曉得他是隊伍里的誰呢?!?/br> 說幾句話的功夫,已經(jīng)發(fā)展到雨勢傾盆,旁邊江中白浪滔天,驚濤怒嘯,巨浪一個接著一個拍擊在岸邊堤壩上,仿佛要吞噬天地。 顧柔渾身濕透,莫名其妙。 她就這么干站著,跟冷山在大雨中面對面,他不開口,她不敢走。 這又是他變著什么花來奚落她的法子了?顧柔不曉得自己這幾句話,又哪里觸及了他的逆鱗。她緊張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然而立即又被瓢潑大雨澆個滿臉透濕,視野徹底模糊。 驚濤聲和暴雨聲中,目不能視,而不能聞,他突然向前一步,彎下腰,湊向了她的耳垂—— 她渾身一震,終于聽見了他輕輕的聲音: “你要是閉嘴的能耐和多嘴一樣就好了,可惜你不會閉嘴,因為你憋不住氣?!?/br> 114||2.1 125 他說完便離開了,顧柔在暴雨中愣怔良久,直到祝小魚過來搖她。 …… 早晨天亮的時候,姑子們忙著簡單梳洗,祝小魚的梳頭也只是簡單地在頭頂盤一個士兵單髻,她奇怪地瞧著她身邊把臉埋在水盆里的顧柔,她咕嘟咕嘟地在水下吐泡,練習閉氣。 祝小魚看著鄒雨嫣她們陸續(xù)從客棧房間走出來,經(jīng)過窗口,推推顧柔:“伍長,快集合了?!?/br> 顧柔把臉從水里抬起來,深吸一口氣,大口吐出:“來了。” 眾人簡單進食,然后趕路,于卯時抵達漢壽城南部百里郊外。 cao光率領(lǐng)的云南軍隊在圍繞漢壽城六十里處興造營寨和攻城工事,從四面將漢壽緊緊合圍。他還派兵將漢壽城北隅延伸向月池湖湖泊的取水河流封堵,派上重兵封鎖。 冷山帶領(lǐng)斥候們抵達月池湖,在湖邊的蘆葦蕩里躲藏,觀察敵方的水寨和戰(zhàn)船部署,冷山讓田秀才觀察他們的樓船構(gòu)造,畫下來以為標記。 畫完樓船和水寨圖,轉(zhuǎn)移了一下位置,發(fā)現(xiàn)月池湖上游的閘口,敵軍強征當?shù)孛穹蛟谛拗虊巍?/br> 冷山低聲道:“他想引水灌城。” 后軍侯周湯給田秀才等人解釋,漢壽城池北部地勢較為低洼,又傍湖而建,這正好有利于cao光的軍隊蓄水淹城,水位升高之后,cao光的樓船便可以直接登陸城頭;而且城墻本身乃夯土修筑,大水一來,浸泡數(shù)日,城墻便會崩壞瓦解。加上城中已經(jīng)趨近于斷糧,這個時候引洪水灌城,對于城中的士兵和民心打擊可想而知。 顧柔在一邊聽得著急,真想索性去放一把火,把敵軍的樓船全給燒了。 然而冷山不會允許這樣做,他的選擇是先撤退,帶著斥候們?nèi)ジ喜績砂倮锿獾那G州援軍匯合。 荊州派出的水軍援兵一直停留在月池湖以北,被曹光的軍隊拒守而不得進。冷山去的時候,荊州的都尉史鵬程親自來迎接,一見到朝廷中央軍派來的斥候統(tǒng)領(lǐng)冷山,他如臨救星,抓住他的手便道: “元中老弟,你可要救救武陵啊,援軍還有幾時到?武陵一丟,荊州危殆矣!” 冷山跟他詢問形勢。史鵬程道:“漢壽城中余糧已經(jīng)不足一日,干凈的河流水源被斷絕,只能靠接雨水,最擔心的還是士氣和民心。元中老弟可有什么法子解開漢壽之困么?” 原本都尉石鵬程才是荊州領(lǐng)兵的統(tǒng)帥,可是他已經(jīng)率軍在這里等待了三日,始終找不到突破cao光軍隊的法子,病急亂投醫(yī),這才跟一個斥候營統(tǒng)帥冷山問計策。 冷山道:“讓漢壽城再堅守三日?!?/br> 此言一出,幾個斥候們都吃驚。顧柔心想,朝廷大軍還要至少十二天才能趕到,到了他嘴里,怎么變成三天了,這不是忽悠人么? 冷山又道:“本官想把這堅守三日的消息送入漢壽城,跟都尉大人借駑一用?!?/br> 顧柔又奇怪,現(xiàn)在的漢壽不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么?他要怎么送。 石鵬程帶冷山的斥候部隊去挑選駑具,別的不說,他的軍隊從荊州運來的裝備還是很齊全的,光是駑就有十來種。冷山找了一陣,看中了床駑和大黃駑,在里頭挑選。 床駑,駑中霸王,射程能夠達到一百五十丈之遠,殺傷力巨大,能夠在城頭上射穿遠處敵軍的工事,摧毀沖車、箭塔、云梯等攻城武器。 冷山倒不是想要用它來殺敵,他只是想要借助床駑的射程,把信件綁在駑箭上,射進漢壽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