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jié)
顧柔懊悔自己又失言了,她原本想要勸慰冷山,可這會兒房間里的氣氛已經(jīng)被她搞得太過尷尬,她只好站起來,默默地走出去,順手帶上門。 顧柔去后院,這會兒已接近雞鳴,月亮西沉,天邊有一道朦朧黯淡的光。 她把那兩個士兵的尸體重新搜查一遍,果然找到兩塊巡邏腰牌,她揣在身上,正準備回去朝冷山報告這個好消息,忽然聽見院子外頭的巷子里人聲攢動。 顧柔攀上墻頭查看動靜,只見一大群士兵在巷道里混戰(zhàn),天色昏暗分辨不出具體樣貌,但觀察服飾,仍然都是城內(nèi)的守軍。 她估摸著,這是內(nèi)亂蔓延到了城里,漢兵們聚集殺進城內(nèi)了。 她猜得不錯,營嘯造成了漢兵的大暴|動,他們以人數(shù)優(yōu)勢沖擊營寨,殺入城內(nèi),開始屠殺蠻兵;然而這還不夠,一些陷入狂躁的士兵,竟然開始闖入民宅,砍殺蠻族平民。 顧柔眼看著一個士兵把對門的苗族青年從院子里拖出來,一刀砍下他的頭顱,鮮血濺射|在雪白的院墻上,她感到寒冷徹骨—— 她沒有想到她和冷山挑起的一場營嘯事件,卻帶來如此恐怖的災難,這些人已趨近瘋狂,見到異族人便殺,也不管對方是否無辜的平民。 她心頭劇顫,這時,院門被一腳踹開,闖入一個士兵,和聞聲出來查看動靜的老婦打了個照面。 那老婦被街坊鄰居喚作“山茶婆”,她雖是苗人,可是心善仁厚,兩個兒子都曾經(jīng)在詹士演手下當兵,均盡忠而死。但那漢兵一見她苗人打扮,便揪住老婦,掄起彎刀,一輪雪光在頭頂閃過。 顧柔借著輕功從墻頭蕩了過去,一腳踩在那漢兵右肩,彎刀瞬間脫手,對方人仰馬翻。 顧柔則借著這個力道,奪了彎刀,押在了他的脖子上。 “婆婆,快去關門?!鳖櫲岽叽?。 老婦如夢初醒,從慌亂中醒過神,跑去關緊大門。 那士兵見顧柔橫豎不下手,意圖偷襲反抗,便掃腿朝她踢來,顧柔向旁邊閃躲。她心中極不愿意殺掉這個漢人士兵,雖然手里握著兵器,卻被對方逼得連連后退。 可是,這般糾纏下去,遲早會鬧出大動靜引來更多的人。 正在顧柔焦急之時,冷山出了屋,手握一根竹竿作為長|槍,朝那漢兵一槍搠來,他出手既快且狠,一招便讓對方掛了彩。那士兵屈跪在地,左膝窩已是鮮血淋漓。 那士兵早已殺紅了眼,瘋狂嘶吼著呼叫同伴,想要引人過來砍殺。 冷山一腳踹在他背心,令他向前仆,自己則從對方身后卡住了他的脖頸,瞬間令他說不出話。 冷山回頭對顧柔道:“轉(zhuǎn)過頭去。”言罷,左手一擰,便將那漢兵捏斷了脖頸。 他三番兩次出手,傷口已經(jīng)是數(shù)度崩開,整個人精疲力竭如同被抽空,他用一口氣強撐著自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轉(zhuǎn)過身,卻看見顧柔怔怔地瞧著地上的漢兵。 那士兵口吐白沫,全身劇烈抽搐,被扭斷喉骨的人不會立刻致死,而要掙扎一會兒才會徹底咽氣。 面對如此慘狀,一旁的老婦早已嚇得雙手蒙住了面孔,而顧柔只是盯著一動不動,怔怔出神。 冷山又對顧柔道:“別看?!币娝l(fā)愣,便推了她腦袋一把,硬是令她偏轉(zhuǎn)過去。他另一只手抽出腰刀,垂直向下朝那士兵心口一個背刺,對方這下死痛快了,沒再吭出一聲。 他把刀抽出來,抱怨了句:“浪費老子的刀?!眮G給顧柔,意思要她洗干凈還回來。 ——人不敢殺,刀總歸要洗洗的,她想要做個斥候,不能一輩子都這么被保護著不肯見血。 顧柔拿著冷山的刀去后院打井水洗干凈,又仔細擦了一遍,聞過沒有太濃的血腥味,才拿回來。 進入屋內(nèi),冷山已經(jīng)讓老婦重新包過傷口,這會靠在床頭睡著了。 以他的警覺,能夠在這個時候睡著,說明他當真疲倦至極。顧柔輕手輕腳過去,把他放平在枕上,見他濃眉一蹙,又慌忙松開手,觀察他呼吸仍然均勻,只是無意識地皺了皺眉,并沒有醒,才小心翼翼給他掖好棉被。 她用帕子沾了熱水,輕輕給他擦去額頭上的積汗。只見他雖陷于昏睡之中,卻仍然皺著鋒利的眉毛,好似在眉心打了一個緊湊的結(jié)。 她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于他的眉心,將那個結(jié)撫平。冷山的睡態(tài)便安然了許多。 顧柔看著他的睡臉,發(fā)現(xiàn)他睡著的時候并不尖銳鋒利,也并不冰冷剛強,他只是很平靜地安睡著,就像一個尋常的英俊青年,受了點傷,也會顯得虛弱,也會跟平常人一般臉色蒼白,他以最柔和又安靜的姿態(tài)平躺著,輕輕抓著兩側(cè)的棉被,暴露出一個堅強無比的人生平最為脆弱不設防的時刻。 她覺得,他看起來非常需要人保護。 于是,她便在床尾坐下,拿好了自己的佩劍,靠在床舷上以警戒的姿態(tài)守著他。 …… 晨曦亮起。 老婦在后廚煮粥,她出神地盯著瓦罐,湯汁噗噗地沸騰。她空落落的小院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別人來住了,這兩個陌生士兵的到來讓她有種回到過去給兩個兒子煮朝食的感覺,她甚至希望他們多停留一會。她回過神,忽然想起以前兒子在的時候,她會往粥里丟兩顆雞蛋進去一起煮,作為加餐;便站起來拿了兩顆雞蛋,洗干凈放進粥里。 沒一會兒,粥好了,老婦端去閑間,她敲了敲門,沒人應,她猶豫一瞬,將門推開一道縫。 只見床上的青年仍然安靜地躺著,老婦松了口氣,心里頭總歸沒有那么失落了;再看看那姑子,她坐在床尾,雙手擱在佩劍劍柄上撐著地面,下巴擱在雙手上面,已經(jīng)打盹睡了過去。 這兩人都太累了。老婦暗暗揪心,仿佛見到自己兩個兒子生前受到的苦,她無法想象,自己的兒子是如何在這般精神壓抑又身體面臨危險的士兵生涯中熬到了死亡的一刻。如果可以讓她選擇,她一定會在兩個孩子年幼的時候,背井離鄉(xiāng)帶著他們躲進深山老林,遠離這樣的戰(zhàn)火。 老婦擦干眼角,躡手躡腳進屋,把做好的朝食擱在桌面上,原路悄悄退出門去。 她帶上門的一瞬間,門框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顧柔一個激靈,驚醒了。 顧柔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冷山的情況。 見他還姿勢不變地躺著,她稍稍松一口氣;然而,他的眉頭卻皺得比先前更厲害,表情也更痛苦了。 他似乎正在做一場噩夢,口中喃喃道:“常玉,周湯……”額頭汗出如雨。 ——冷司馬,冷司馬。 此時此刻,冷山正立在漫天烽煙戰(zhàn)火之下,鄺漢、常玉、周湯等一張張故去的面孔掃過,他伸手去抓,卻一場虛空,什么都留不住。這時候,有人叫他,聲音似乎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而虛幻。他用力抵住額頭,嘗試驅(qū)趕幻覺,那聲音卻越發(fā)欺近,漸漸地顯出真實感—— “冷司馬,冷司馬?!?/br> 顧柔輕輕搖晃拍打著冷山,直到他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