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想。

    她被賣后輾轉(zhuǎn)入了薛府，雖然沒成云陽縣主身邊的婢女，可這位縣主的性情她仍是很快就摸了個清楚。

    是個聰明人。

    知道自己要什么，得做什么。

    自己的名聲，比起那時候前途不明的桓府，這位縣主果斷地選擇了不擇手段地悔婚。

    相較而言，薛芃芃真的就像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隨性而為。

    “那薛家小娘子倒是和她的家人不大一樣?！崩峡す龅膿u了搖頭，嘆息道，“天真爛漫，可惜生錯了人家?！?/br>
    “一家人若都是豺狼虎豹，那就真的是從骨子里就爛了?！?/br>
    “嗯。所以這小娘子才在家中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氣沖沖出了門，繼而惹上了方才的麻煩事?！?/br>
    宋拂不語。

    這永安城的暗處，早已結(jié)了張密不透風(fēng)的蛛網(wǎng)。蛛網(wǎng)上，牽絲的人各據(jù)一方，有人明，有人暗，有人扮豬吃老虎，誰也不識誰。老郡公會這么快知道薛府的事，她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吃驚的。

    就如，她的身上，一定也牽著誰的蛛絲。

    該提點的事都提點了，老郡公似乎這才把心思放在了棋盤上。可沒下幾步，又忍不住聊起別的事來。

    “你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br>
    “還好。都過去了?！?/br>
    “要是你阿爹還活著，現(xiàn)在只怕是要催著你早日成親了?！?/br>
    “……成過了?！?/br>
    黑子沒拿穩(wěn)，落在棋盤上蹦了一蹦。

    老郡公驚道：“霍起英那老王八怎么沒跟我說！”

    宋拂笑笑，饒是老郡公再問，她都沒再打過，收住的話頭怎么也不肯打開。

    老郡公無法，也只好由著她。

    待到人走，老郡公起身，敲了敲茶室一側(cè)墻面。

    不多會兒，隔壁有開門聲傳來，而后是在廊道里走動的腳步聲。

    老郡公抬眼，看著已經(jīng)走到了門外的桓岫，質(zhì)問道：“成過親是怎么回事？她嫁的人……是你？”

    桓岫一早就到了老郡公的府上，得知老郡公帶回了客人，這才避入茶室隔壁。沒成想，那個客人，竟會是宋拂。

    更沒想到，會親耳聽到她承認(rèn)他們曾經(jīng)的那場親事。

    “是晚輩?！?/br>
    “難怪……”老郡公背著手在茶室內(nèi)踱步，“難怪說起薛府，她絲毫不陌生那些情況，甚至對那對姐妹還隱隱帶著熟悉感。所以當(dāng)初那個用來李代桃僵的小婢女，根本就是她！”

    “晚輩知道。晚輩始終視她為妻。”

    “沒有用。你視她為妻，那桓府其他人呢？她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你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她……”老郡公咬牙，有些惱火地瞪向桓岫，“你捫心自問，你視她為妻，是憐憫她，還是歡喜她？”

    第43章 歡喜

    是憐憫，還是歡喜？

    桓岫認(rèn)真地想了一想。

    這個問題，老將軍問過，蕭秉瑞問過，現(xiàn)在老郡公也問了一遍。

    他想過很多回答，可腦海中每每想起宋拂那張臉，他都覺得，應(yīng)該用更加鄭重的答復(fù)來讓人安心。

    “在郡公的心里，她始終都是虞大人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女兒，是虞家的小阿音。不管是十四年前，還是十四年后，郡公看到的都是阿音，不是其他人。”

    老郡公擰眉。

    “但晚輩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三個人?！?/br>
    老郡公有些糊涂了。

    桓岫道：“晚輩第一次見到的人，名叫虞寶音。她是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的女兒，不過才八歲，家中滿門抄斬，似乎是被忠仆庇護(hù)著逃出虞府。但與兄長仆人走散，被人販拐走虐待?！?/br>
    他撿回的小孩，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蛇@份懂事的背后，不難猜到是因為恐懼。

    在短短相處的那幾日，他教她下六博棋，說番語，看著她一點點露出笑容，像小狗似的跟進(jìn)跟出，恨不能黏在自己的身上。

    “晚輩第二次遇見的人，叫寶音。她是臨殷薛府云陽縣主院子里的一個下等婢女。云陽縣主似乎沒有給她改名，也沒有怎么用她，只讓她在院子里負(fù)責(zé)灑掃?！?/br>
    “那次，晚輩迫于無奈，與云陽縣主成親。原以為，這輩子大抵就要這樣，與陌生的女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沒想到，掀開的蓋頭后，會看到那張錯失的，熟悉的臉。”

    成親的當(dāng)晚，在臨殷桓府的婚房里，紅燭燒了整整一夜，他們也就這么躺在一張床上，輕聲細(xì)語地聊了一整晚。

    他聽著她細(xì)聲細(xì)語地說起被賣給人牙子后的遭遇，知道她報喜不報憂沒說那些不好的事，心底滿滿都是憐惜。

    他那時候的確只有憐憫，所以從發(fā)覺他的妻子是她之后，便只一心想著要對她好?？粗┲巧碇刂氐募抟拢挥X得心頭溫?zé)?，原先的心煩意亂早已消失無蹤。

    “晚輩第三次遇見的人，姓宋，名拂，自言父母雙亡，早年投奔關(guān)城的干親。入的是仵作行，精通多國番語。這一次，晚輩沒能立即認(rèn)出她來。”

    多年前的諸多情緒如浪潮般翻涌而來，桓岫閉了閉眼，心下嘆息。

    “晚輩最初的確對她只是憐憫。”他苦笑，略有些無可奈何，“畢竟，那時候她才那么小，八歲，十一歲……這么小，還是孩子，我就是不挑嘴也沒法對這么小的孩子生出歹意來?！?/br>
    尤其，他的小姑娘天生一雙水靈的眼睛，每每用那雙眼睛看上一看，就能叫他心軟，又如何會動別的心思。

    老郡公抿了抿嘴：“可她現(xiàn)在長大了。”

    桓岫笑，坦然道：“是。她現(xiàn)在長大了。”

    當(dāng)年那個小尾巴似的小女娃，長成了如今身材高挑，舉止穩(wěn)重的大姑娘，再不是那么柔弱，無力庇護(hù)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因為她長大了，晚輩才終于能把她當(dāng)個大人來看待，也因此，從前從未有過的一些想法，也不由的……出現(xiàn)了。”

    似乎是覺得難為情，桓岫的聲音低了低。

    老郡公意味深長地將人打量了一番，嘟囔道：“可是配你，我覺得有點委屈她了。”

    桓岫有意再問怎么委屈，老郡公卻是倔脾氣犯了，怎么也不肯說，連茶葉不打算請他喝了，直接將人趕出去。

    桓岫只好摸摸鼻子走人，可出了大門，一轉(zhuǎn)頭，卻是在門口的石獅旁，見著了這時候本該離開的宋拂。

    *****

    太陽有些大。

    宋拂躲在石獅子的陰影中，正微微低頭，在與腿邊的大郎說話。

    永安的建筑風(fēng)格與安西都護(hù)府不同，尤其是宗親的府邸門口，那兩個雄姿勃勃的石獅子，更是讓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大郎驚嘆萬分。

    “姑姑，這獅子好大?！?/br>
    大郎仰著脖子，伸手就要去摸。

    日頭很毒，宋拂的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汗。見大郎要去摸被曬得guntang的石獅子，她忙伸手?jǐn)r了一攔，又那帕子給他擦擦額頭，說：“是啊，北方的石獅子看著都很高大，而且雄赳赳氣昂昂的。”

    “那南方的呢？”

    “南方工藝靈動精致，石獅臉龐圓潤?！?/br>
    聲音從身后傳來，大郎愣了愣，一臉疑惑地從陰影中探出頭去，望向身后的人。

    見是熟人，大郎霍地笑開：“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