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也看了看他們，說：“他們可以留在這里。”

    初九又問：“我呢？”

    皇帝陛下點(diǎn)頭說：“你也可以?！?/br>
    然后，皇帝陛下對身邊的太監(jiān)說：“你去把門關(guān)上?！?/br>
    太監(jiān)急忙去關(guān)了門，然后站在那里，頗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

    小十二的兩只眼睛幾乎要發(fā)出光來，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看著這位皮囊術(shù)遠(yuǎn)高于他的皇帝陛下。高手之間的較量，一招即見高下。

    “你到底是誰？你怎么身穿龍袍？你這是……”

    鯉伴猜到小十二要說“殺頭之罪”，但是小十二把后面的話咽回肚子里，轉(zhuǎn)而說：“莫非你是師父？”

    皮囊術(shù)比他還高超的人，除了當(dāng)年的太傅大人，小十二想不出還會有誰。

    一旁的鯉伴聽了，覺得不可思議。他自然知道小十二為什么要說皇帝陛下是師父，但他想不通的是，如果皇帝陛下真是小十二的師父，那么他是誰？

    雷家二小姐和初九都死死地盯著這位會皮囊術(shù)的皇帝陛下。

    不遠(yuǎn)處的狐仙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似乎毫無興趣。他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皇帝陛下沉默不語。

    小十二搖了搖頭，說：“你不可能是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跟著師父學(xué)過皮囊術(shù)和cao控術(shù)，可是學(xué)得不怎樣?；实郾菹聸]有這樣的身手?！?/br>
    皇帝陛下笑了笑，說：“你說得對，倘若皇帝陛下當(dāng)年學(xué)得好，他就不用我來代替他穿龍袍做樣子了。”

    除了狐仙已經(jīng)在打盹，其他人都吃了一驚。

    “什么？你真不是皇帝陛下？”初九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

    鯉伴早就聽說過，有擅長皮囊術(shù)的人改變自己的容貌，變成自己想成為的人，然后將那真人殺死，神不知鬼不覺地占有被害者的財富和地位。他身為太傅大人時，處理過不止一件這樣的案子。

    “莫非……皇帝陛下也被皮囊?guī)熀α?？”鯉伴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

    這個念頭嚇了鯉伴一跳。

    可是，太傅大人在位時，未曾見過比小十二的皮囊術(shù)還要高超的皮囊?guī)?。剛才雖然皇帝陛下攻其不備，但那干凈利落的動作似乎還要勝過他一籌。鯉伴的心里充滿了疑問。

    更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那作壁上觀的狐仙。狐仙對眾人迷惑的事情似乎沒有任何好奇心。

    讓狐仙打盹的解釋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已然知道皇帝陛下的真實(shí)身份。

    皇帝陛下置眾人的迷惑于不顧，走回到鯉伴身邊，將樹枕的頭顱拿了過去，認(rèn)真地端詳一番，然后說：“可苦了你了！”

    說完，皇帝陛下流下了兩行淚水。

    鯉伴見狀，頓時有些慌亂?；艁y的原因很簡單，皇帝陛下不該也不應(yīng)對樹枕有這樣的反應(yīng)。但皇帝陛下既然這么做了，那就更說明小十二的猜測沒有錯。

    皇帝陛下一手托住樹枕的頭顱，一手撫摸樹枕的臉頰，動作親昵而又溫柔，好像樹枕還活著，并且站在他面前一樣。

    鯉伴忍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皇帝陛下的目光離開樹枕的頭顱，轉(zhuǎn)移到鯉伴身上。

    “我就是你。”皇帝陛下淡淡地說。

    鯉伴渾身一顫。

    小十二立即轉(zhuǎn)頭去看假的雷公子。他更加迷惑了。

    鯉伴見皇帝陛下已經(jīng)識破了他的身份，小十二也無威脅了，便抬手在自己臉上一摸，恢復(fù)了自己的容貌，又將喉結(jié)一捏，恢復(fù)了自己的聲音。

    初九一驚。根據(jù)剛才假雷公子的表現(xiàn)，她幾乎立刻猜到了事情的原本模樣。她也必定猜到那個渾身纏著雪蠶絲的人是小十二臨時制造的贗品?？墒?，此時在她面前還有兩個人自稱是她苦苦尋覓的人。

    雷家二小姐早就知道了，所以并不驚訝。她更關(guān)注這個行為出乎意料的皇帝陛下。

    “我是鯉伴，太傅大人削去皮rou之后的‘轉(zhuǎn)世’。你說你是我，你也是鯉伴？也是太傅大人的‘轉(zhuǎn)世’嗎？”鯉伴問穿著龍袍的人。

    小十二又將頭轉(zhuǎn)向皇帝陛下。

    初九則看了一眼守門的太監(jiān)。太監(jiān)的臉如死水一般波瀾不驚，沒有泄露任何信息。在這一點(diǎn)上，他比初九的那些麻雀要靠得住多了。

    鯉伴期待面前的人回答出他的真實(shí)身份，哪怕隨便說一個名字，即使沒有聽說過也好，只要不說“我確實(shí)是你”之類的話或者點(diǎn)頭。他寧愿相信在他轉(zhuǎn)世之后平白無故地冒出了一個更為出色的皮囊?guī)煛?/br>
    鯉伴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皇帝陛下點(diǎn)點(diǎn)頭。

    鯉伴不甘心地問：“如果你是鯉伴，是太傅大人，那我是誰？”

    “你是誰？”皇帝陛下沒有回答他，卻如自言自語一般念叨。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了，似乎等著他們兩人中有一個自愿露出原形。

    “你是你，我是我。我也是你，你也是我?！被实郾菹潞鋈蝗缒罘鹨粯诱f。

    鯉伴如墜云里霧里。

    皇帝陛下又說：“我也不知道你是我，還是我是你。我只記得，我為了教皇帝陛下cao控術(shù)，做了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傀儡，天天練習(xí)，天天給皇帝陛下講解。我的cao控術(shù)很快就超過了雷家二小姐——當(dāng)年的司儀官的師父?！?/br>
    說到這里，他瞥了一眼雷家二小姐。

    “功力精進(jìn)，自然讓我感到高興，我以為這樣就能讓皇帝陛下學(xué)得更快一些?？墒呛芸煳揖透杏X自己出現(xiàn)問題了。cao控到極致的時候，我常常以為我的傀儡有了自己的靈魂。又因?yàn)榭苁俏矣闷つ倚g(shù)按照我的樣子打造出來的，我時常感覺他就是另一個我。后來，我的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常常分不清是我在cao控傀儡，還是他在cao控我。”

    皇帝陛下迷惑地看了看眾人，仿佛他又陷入了當(dāng)年的困境，希望在場的人給他指點(diǎn)迷津。

    鯉伴記起他第一次去巴陵縣城的水仙樓時，雷家二小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她時常覺得其實(shí)是傀儡在cao控她，她才是傀儡。

    由此看來，這位身穿龍袍的人所言不假?；蛟S所有高超的cao控師都會遇到這樣的困惑？又或許技藝高超的cao控師手下的傀儡比狐貍烏龜?shù)伧M蟲之類的生靈更易獲得靈智？

    鯉伴小時候聽mama說過，狐仙很羨慕人，因?yàn)槿艘怀錾偷萌松?，而他修得人身需要五百年?/br>
    而傀儡也是一出生就獲得人身的，即使那是沒有靈魂的人身。在這一點(diǎn)上，人身傀儡占盡先機(jī)。

    雷家二小姐說：“我也有過類似的錯覺。”

    皇帝陛下嘴角一彎，如同遇到了知音。他問：“后來呢？”

    雷家二小姐說：“所以后來我放棄了，不再cao控傀儡，我cao控活的人?！?/br>
    皇帝陛下眉頭一皺，說：“可是我要教皇帝陛下，不能放棄，后來我的錯覺越來越嚴(yán)重。最后，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個是我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創(chuàng)造我的人，還是被創(chuàng)造的人。”

    可是鯉伴沒有一點(diǎn)兒這方面的記憶。他知道這很可能是十多年前削去皮rou的時候?qū)⒛遣糠钟洃泚G失了。他忍不住想，如果皇帝陛下說的是真的，那么皇帝陛下和他，到底誰是太傅大人，誰是太傅大人的傀儡？

    皇帝陛下說：“那時候我非?？鄲馈Ｎ覍⑽业目鄲勒f給皇帝陛下聽?；实郾菹聟s高興不已。他說這是天賜良機(jī)。他叫我給另一個自己換皮削骨，變成他的模樣，這樣，他就可以帶著皇后娘娘離開落陽城，隱居山林?！?/br>
    雷家二小姐急忙問：“我jiejie沒有死？她跟皇帝陛下隱居了？”

    皇帝陛下點(diǎn)頭。

    “這么說來，我以前錯怪皇帝陛下了？”雷家二小姐狐疑地說。

    皇帝陛下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怕因?yàn)樽约和宋欢鹦值苤g的紛爭，給天下帶來兵災(zāi)，所以除了我和他的貼身內(nèi)侍之外，無人知曉此事?！?/br>
    守在門口的太監(jiān)頷首示意。

    皇帝陛下看向鯉伴，說：“另一個我，也就是你，為了讓皮囊術(shù)消失，為了忘卻痛苦，削去了皮rou，去了桃源，經(jīng)歷了你經(jīng)歷的一切?！?/br>
    鯉伴的迷惑仍然沒有解開。他問穿著龍袍的他：“那你我分開之后，你還是我，我還是你嗎？”

    皇帝陛下說：“你離開皇城之后，我也有這樣的困惑，我去寺廟參悟，希望得到答案。后來是歸去來給我化解了困惑。”

    “歸去來？”鯉伴問。他想起來在皇城時見過的歸去來的樣子。

    “是的。他跟我說，佛是眾生相，眾生皆有佛性。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由此可知，世上人皆是佛，是佛在經(jīng)歷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不同樣子。世上的善惡美丑，都是佛的一面。你是佛，我是佛，他和她也是佛。你是我，我是你，他和她也是你我?！?/br>
    鯉伴努力揣摩歸去來說的話。

    坐在地上的小十二兩眼放空，神游九霄。

    “于是我覺悟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一如眾生相。”

    說到這里，皇帝陛下自然而然地雙手合十，一臉祥和，真如寺廟雕像一般。

    初九則痛苦地說：“難怪太傅大人離開以后你再也不親近我，原來真的皇帝陛下已經(jīng)走了，身穿龍袍的是你！”

    雷家二小姐問：“那皇后娘娘圍困桃源的時候，取走樹枕身體的時候，你為何不加以阻止？”

    皇帝陛下嘆了一口氣，踱了兩步，站住說：“我修復(fù)你母親的容貌時，幫助別人換皮削骨時，何嘗不是懷著好的希望？可是結(jié)果呢？結(jié)果帶來更多的痛苦。因此，那時候我雖有心阻止，但不能出手阻止。我若阻止，或許會引起懷疑，身份暴露，那樣的話，皇室將出現(xiàn)兄弟鬩墻的狀況，會帶來更大更多的混亂。已經(jīng)脫身而出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會陷入危險。這種教訓(xùn)，在我創(chuàng)造皮囊術(shù)之后已然接受過了。我不能再一次犯錯?！?/br>
    “那你這次為什么要來？難道不是要阻止悲劇發(fā)生嗎？”雷家二小姐問。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懷中的頭顱，慘然一笑，說：“替代皇帝陛下之后，我就決定深居宮中，不再涉入宮墻外之事。何況宮墻之外還有另一個我與她共居小樓之中。可今天我依然放心不下?！?/br>
    “可惜你來晚了?！崩准叶〗憧粗鴺湔淼念^顱說。

    皇帝陛下說：“不，不晚，樹枕之所以名為樹枕，是因?yàn)槟赣H在世時曾用柳絮給我做枕頭，名之為樹枕。偶然的機(jī)緣，我在母親新做的樹枕里發(fā)現(xiàn)一根柳枝，于是拿了出來，隨手插在池塘邊。無心插柳柳成蔭，沒想到這柳枝居然活了，長成了一棵柳樹。后來這棵柳樹開啟靈智，修得人身，卻不幸未能躲避雷劫，全身燒焦。我以皮囊之術(shù)救活了她。她卻因?yàn)橄魅ソ蛊€rou而忘記了自己是由何而來，以為自己是平常之人?！?/br>
    雷家二小姐詫異地說：“原來她是柳樹！難怪失去了身體仍然能在花瓶中活下來！”

    鯉伴急忙問：“那她現(xiàn)在還能活下來嗎？”

    與此同時，鯉伴這才發(fā)現(xiàn)之前以為記起了全部是錯誤的。

    他連樹枕的身份都忘記了?？磥硪謴?fù)全部的記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試試才知道。不過這次她丟失的部位太多，即使活過來，恐怕也會忘記你，就像你當(dāng)初忘記她一樣。”皇帝陛下說。

    “只要她能活過來，記不記得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滨幇橥纯嗟卣f。

    皇帝陛下將目光投向初九，冷冷地說：“皇后娘娘，樹枕的身體在你這里，我恐怕要代她取回來了。這些年來你也應(yīng)該知道了，抱著別人的記憶是溫暖不了自己的，只會徒增痛苦。我會讓人再造一個木身傀儡，供你使用?！?/br>
    初九一顫，臉皮下面抽搐不已。

    皇帝陛下走回小十二身邊，低頭對他說：“徒兒，我若殺你，又不忍心；我若留你，又不安心。思來想去，不如讓你進(jìn)入無生無死，無善無惡，無過去無未來的境界。”

    “不要！不要！”小十二驚恐萬分，可是雙腿無力，無法奔逃，于是就地一滾，像一條蟲一樣往關(guān)閉的大門蠕動。

    太監(jiān)走上前，將小十二扶住，不讓他動彈。

    皇帝陛下蹲下身，抬起手，往小十二的嘴巴抹去。小十二就只能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了。他想恢復(fù)嘴巴，可是手腕脫節(jié)，只能將巴掌往自己臉上拍打。

    皇帝陛下又依次封上了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雷家二小姐不忍心看這樣的場面，別過頭去。

    鯉伴只聽得輕微的“噗”的一聲，掙扎抗拒的小十二就在眼前消失了。只留衣服飄然落地。

    雷家二小姐聽到聲音，又轉(zhuǎn)頭來看，眼前的一幕讓她驚訝不已。

    皇帝陛下看了看地上的衣物，輕嘆說：“今日之事，你們切勿外言。若是有人問起，就說小十二自知死罪難逃，以雪蠶絲自盡了?！?/br>
    說完，皇帝陛下對太監(jiān)說：“我們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