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他不可置信地想要否認這個念頭,可越想?yún)s越是相信。 胸口幾如被撕裂,他抓緊了藥人背后的一把發(fā)絲,將頭抵在他沒有溫度的胸口,聽見胸腔里沉悶如鐘的響動,泫然欲泣:“阿癡,以前的事,你當真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么?” 巫閻浮眼神一沉,搖了搖頭:“主人在說什么,阿癡不懂。” 白曇將手里發(fā)絲抓得更緊,眼眶濕了。 巫閻浮聽見他直吸鼻子,知道這小哭包多半是哭了,心中戾氣更甚,將人摟得更緊了些,一聲不吭。二人順水流游入石門之內(nèi),便進到了幽深的甬道里。這甬道不似外部那般殘破,保存的尚算完好,墻壁上還留有模糊的浮雕輪廓,不知原來是什么樣的地方,被埋在沙下又有多少年頭。 游了一陣,甬道深處透出些光亮來,卻是從水底來的。白曇朝水下望去,見下面似乎有一個更大的空間,也許通往什么河流湖泊,他們一路便是順著源自天山的喀什噶爾河來的,想必這里也離得也不遠。 可他的水性著實不好,怎么沒想到出門前去藏經(jīng)閣臨時抱抱佛腳呢,他武學悟性那么高,學點水下功夫不就是兩三天的事么? “主人,要游下去么?” 猶豫間,藥人問道。 白曇深吸了一口氣,將鉤鉞放入背上的皮囊,屏住呼吸,點了點頭,巫閻浮沉下身子,示意他伏到自己背上,待他趴穩(wěn),便一頭扎了下去。 白曇猝不及防,身體卻已向水里沉去,雙臂不由自主地纏緊巫閻浮的腰,像菟絲子一樣掛在了他背上。一瞬間,他只覺這四肢俱廢的人變得矯健無比,身上的鬼藤似活蛇般蜿蜒扭動,帶動水流,讓他們游得極快。 他睜大眼睛,朝四周望去,發(fā)現(xiàn)這下面果然空間極大,不知有多深,水中漂浮著星星點點不知名的發(fā)光物,借著那些光亮,能望見底下有許多模模糊糊的巨大黑影,橫七豎八的,像是人形。白曇不怕殺人,不怕見血,但他最怕神神鬼鬼那一類未知的東西,嚇得把頭埋在巫閻浮頸窩里,提心吊膽地從他的頭發(fā)縫隙間朝下窺望,見在那圈人形之中,水流形成一個漩渦,光亮就是從漩渦處散發(fā)出來的,顯然便是地下河的出口。 巫閻浮弓下身子,抓緊他的雙腿,緩緩游近漩渦。 水流湍急了起來,將他們卷入漩渦之中,向下吸去。白曇騰出一只手捂住鼻子,努力調(diào)動內(nèi)息聚于肺部,卻在那斑駁的光點間猛然瞥見了幾張車蓋大小的慘白猙獰臉孔,頭皮一炸,冷不防地嗆了一口水。那些光點不是別的,竟是數(shù)雙夜明珠做的眼睛,這些巨大的不知是神是魔的雕像支離破碎的倒沉于水底,猶如墜入地獄的亡者,怒視著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洶涌的水流灌入口鼻,白曇張大嘴,口里冒出一串串氣泡,瀕死的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壓來,令他眼前發(fā)黑,卻在這時,一雙手將他往下一扯,冰涼柔軟的物事便封住了他的唇,將一口救命的氣渡了過來。 白曇立即手足并用地將對方纏了住,拼命索求空氣,巫閻浮一只手環(huán)緊懷里難纏的小崽子,一只手扶住旁邊的石像,用力一蹬腿,忍著劇痛游出了漩渦,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上方波光粼粼,似有火光灑下。 甫一露出水面,白曇便深吸了一大口氣,眨了眨眼,便被眼前景象驚住了——這水面之上的空中,漂浮著無數(shù)盞燃燒的蓮花燈,不知到底是何物,燈火照亮了周圍景象,赫然是一個龐大的石廟群,三四個天竺樣式的圓形穹頂東倒西歪的傾塌在水面上,雖已經(jīng)布滿裂痕與青苔,殘破不堪,但仍然可以看出十來根方形石柱與數(shù)尊形態(tài)各異的人形雕像,蔚為壯觀。 看上去,它們是由于一場地震而沉陷于此,至少也有幾百年了。 而在巫閻浮看來,眼前更像是被水沖到這兒來所造成的景象,傾斜的方向如此統(tǒng)一,必是從高處傾塌,應(yīng)該是這廟群原本坐落在這地下河的發(fā)源之山上,被一場曠日持久的巨大雪崩沖垮后,隨水塌陷入地底。 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千百年時光,高山化做大漠,也并非不可能。 他們碰巧跌入的神秘之地,說不定便是那天竺神殿的某一部分。 白曇好奇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近處的一盞蓮花燈,巫閻浮想阻攔他已來不及,即刻,這燈上之火立即暴漲三尺,便聽“嘩啦”一下水聲從某處襲來,響徹了整個空曠的神殿,甚為清晰。 白曇循聲望去,只見一道水痕朝他們蜿蜒而來,水面之下竟有一條如蟒似龍的長長白影,足比那廟群中的石柱還要龐大幾倍! “主人,上去!” 巫閻浮將他朝身旁一塊高地處用力一推,猛地扎進水中,游向另一邊,白影被他引得轉(zhuǎn)了個彎,長長身軀翻出水面,掀起一層浪花。 白曇霎時看清了,那竟是一條銀白巨蟒,三角形的頭顱上生著一枚血紅眼睛灼灼發(fā)亮,煞是駭人,轉(zhuǎn)瞬蟒身已將藥人困在其中,張開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下,剎那間,水波翻涌! 他立時拔出鉤鉞,閃電般縱身躍起,旋身朝那巨蟒七寸猛劈而下,卻如劈在金剛石上,激出一串刺目火花,雙臂陣陣發(fā)麻,身子被彈出幾寸! 背脊重重撞上石墻,白曇一口鮮血涌到喉口,眼冒金星,眼見那巨蟒纏著藥人扭過頭來,血紅獨眼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頓時心中殺意高漲。 咬咬牙,強催內(nèi)力,他便反持鉤鉞便朝雙腕割去,以血飼喂這兩把兇兵,使出“地獄十九變”中同歸于盡的殺招,巫閻浮見他如此,一聲厲喝,渾身鬼藤暴漲三尺,將他扯落水中,銀蟒一扭頭便想咬,巫閻浮瞳孔一縮,抬臂便擋。蟒頭被鬼藤扯偏幾寸,堪堪一口咬中送上來的手臂,霎時間鮮血四濺!巫閻浮面目扭曲,奪過破日,朝蟒頭那血紅獨眼精準捅入,一聲筋骨折裂之聲,手臂血rou模糊。巫閻浮眼也不眨,趁著蛇身一松,抱緊懷里之人,猛力扯下半截殘臂,扎入水中,縮入一道窄縫之內(nèi)。 那銀白巨蟒頭被刺傷,又擠不進窄縫,叼著一截殘臂在水中翻騰了幾圈,一頭撞在一座石像之上,長長身軀將它緊緊盤繞,而后便沒了動靜。 巫閻浮瞇眼瞧去,依稀辨出那石像輪廓,心下頓時了然。 ——天竺蛇神婆蘇吉。 應(yīng)了他的猜想,這石廟群,果然是毗濕奴神殿的一部分殘骸。傳說婆蘇吉被毗濕奴扔入乳海之中,那么這地下河的源頭,定然必是乳海泉。 白曇驚魂甫定,方才混亂之中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見水中血霧彌漫,才發(fā)現(xiàn)藥人沒了半截小臂,大驚失色之下,立時一手壓住他臂上血脈,卻瞥見血水白發(fā)間一雙狹長藍眸,竟似因充血而變成了妖異的紫紅。 白曇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其他,往外瞧了瞧,看那巨大白蟒再無聲息,便拖著藥人的游到一塊石臺上,撕下斗篷一角為他包扎斷臂處。 巫閻浮垂眸看著他細致的動作,瞳中血色更濃。 ——這小妖孽,竟能為這恩人做到如此地步,同歸于盡的招數(shù)都使出來了?這“地獄十九變”哪是隨意使得的?簡直是胡鬧。 心里這般想著,抬起另一只手,拭去白曇睫毛上掛著的一滴水。白曇抬眼看了看他,眼圈已然紅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疼不疼?” “這點疼還受得。”巫閻浮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只覺那筋骨斷裂處鼓脹發(fā)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往外鉆,掀開布條一看,竟是骨rou在生長。 白曇驚訝地盯著他的手臂,發(fā)現(xiàn)那血rou模糊的斷面處竟生出了白森森的小臂骨雛形,肌rou皮膚猶如植物發(fā)芽生出枝葉一般,沒過一會,便已長出了手掌,那原本被劃斷筋脈的地方也已變得完好健全。 巫閻浮動了動新長出的手,感覺比原來強健得多,不由心里一動,掃了一眼白曇手里寒光閃爍的鉤刀。如此,他倒算因禍得福了。 若是將其他手腳也砍去—— 但這個,他沒法現(xiàn)在做,也不能在白曇面前做。 白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新生而強壯的手,破涕為笑。他極少這么笑,這一笑宛如冰雪初融,驚心動魄,只叫巫閻浮目光一滯,依稀想起他露出這般的笑容,還是幾年前,他教他在伊犁草原上騎馬的時候。 “還好,能長出來便好......這鬼藤原來如此厲害,你也......”白曇喃喃道,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蹙起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巫閻浮俯身望向水面,一見之下,心中一悚,暗忖,許是方才疼痛太過劇烈,故而激發(fā)了鬼藤的魔性。如此看來,他還不能在清醒的時候便自行斷肢,得借助麻沸散一類的藥物,讓別人動手才行。 他深吸一口氣,掬起一捧水飲下,觀察著水面上自己的雙眼。 白曇想起方才情形,才想起什么,扭頭便望見“破日”還插在那白蛇頭上,便想去取。可人才站起來,便覺血氣涌到胸口,頭暈?zāi)垦?,身子一歪,被身后人眼疾手快地拽住,軟綿綿地倒在了他懷里。 紊亂的真氣終是壓制不住,在七筋八脈中游竄起來,白曇急促地喘了一口,感到渾身發(fā)起燒來,似乎血毒又發(fā)作了。 “血,阿癡,血......”他虛弱地呻吟了一聲,抓住一根鬼藤,扭頭去舔巫閻浮胳膊上沾染的血,猶如餓貓那般急不可耐,身子卻顫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