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曾在沈貴妃宮中侍奉年余的傅婉,遠(yuǎn)比圣上更加了解沈貴妃,但也正因?yàn)槿绱耍缃穹炊床煌干蛸F妃的想法了。 然而,從夏侯賢被先皇急召回京開始,情勢就急轉(zhuǎn)直下,容不得她退后或者抗拒,只能被動地接受翻天覆地的變化。 聽月掀起了帳簾,三月明媚的春光溫暖和煦。傅婉抬起頭,目光穿過升騰著熱氣的坩堝和衣袖翩飛的國巫,遙望著端坐在太極殿之前的圣上。她辨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覺得他應(yīng)該是笑著的。 若是往年,此時她已經(jīng)和在這微醺的春光中,和他一起并肩踏青賞花了吧。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步踏上祭臺,工匠謙卑地將傾倒溶液的長柄遞到她手里,繼而俯下了身。 便在此時,國巫的歌聲和舞蹈都停了下來。她伸出蒼老的手,扶過坩堝guntang的口沿,宣布道:“斯有天命,德協(xié)坤儀。成——” 微風(fēng)吹過,傅婉感到手中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長柄涌起了一股未知的力量,帶著她的手將一鍋沸騰的溶液傾入了模具中。還不等她看清,國巫已經(jīng)飛快地合起了模具。 之后便是漫長的等待,國巫又搖起骨鈴,用鮮卑語曼聲吟唱著古奧的咒語。傅婉只能呆立在祭臺之上,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楊花隨風(fēng)而來,落在她的肩上、腳下……仿佛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國巫再次停了下來。傅婉在她的示意下,走到模具之前,伸出手,緩緩掀起了蓋子。 “成了嗎?成了嗎?”心急的夏侯昭等不及皇后解開謎底,連聲催促。她今年才三歲,頭上扎著兩個小小的辮子,說話時一翹一翹的,十分可愛。 聽月——如今已經(jīng)是月姑姑了——正好走進(jìn)來,此時插口道:“自然成了,不然哪里來的你?!?/br> 夏侯昭深以為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對哦,若是母后沒有成功,那便沒有我了?!?/br> 皇后笑著摸摸女兒的頭,沒有做聲。如果當(dāng)年沒有成功,圣上是否需要另選一個女子為后呢? 璇璣宮深處,那尊金人面帶微笑地傾聽著這座宮殿內(nèi)所有的秘密。若有年長的宮人一眼便能看出,這眉清目秀的模樣,竟與當(dāng)年的太子妃傅婉一模一樣。 第37章 游園 樂陽公主將宴席設(shè)在了那座九層浮屠之下。此時葡萄架上已經(jīng)掛滿了成串的果子,只待秋風(fēng)一起,為它們?nèi)旧项伾?,便能摘下來食用了?/br> 沈泰容親自將夏侯昭和王雪柳引到上座,他今日倒很平靜,與那個賭氣將朋射的寶劍送到了陳家的人,判若兩人。 不過夏侯昭今日可不是為他而來的。前些天/朝堂上的爭吵終于得出了結(jié)論,定下了以阿莫林為主帥,迎擊庫莫奚人。誰知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光祿大夫嚴(yán)輝、駕部郎中李勤等十余名官吏都在奏表中懇請圣上遴選世家貴女,以充后宮,綿延國嗣。 晏和初年的選妃之事,因李巖帶著女兒李羅投靠了南朝而作罷。天樞宮中又有帝后相得的美談,故而此后十余年間,再也沒有人提起選妃之事。待到秦王長成,宮中依然無嗣,才有人開始上書,請求圣上立嗣,都被圣上擱置了。 此次白道城之事,又大大激發(fā)了臣子們上書的熱情。其中固然有擔(dān)心大燕安危的忠臣,卻也有渾水摸魚,想要攪亂朝堂之輩。圣上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卻讓家中有適齡少女的豪門士族起了觀望之心。 整個帝京都盼著在這場由樂陽長公主舉辦的宴會上,探聽出帝后對選妃一事的態(tài)度,方好行事。 夏侯昭記得清楚,前世這個時候,樂陽公主“為兄嫂分憂”,舉薦了一名女子給圣上。正是這件事讓相得數(shù)十年的父母之間起了裂縫。而那名女子便是在這場游園會上,第一次出現(xiàn)在帝京的貴族圈中。 前世的夏侯昭沒有參加這場游園會,因此并不知道那名女子會坐在哪里,此時放眼望去,只見園中衣香鬢影,仿佛全帝京的貴族少女都聚集在了此處,想要找一個僅僅見過一面的人,實(shí)在太難了。 沈泰容見她似在尋人,問道:“殿下可是有想見的人?”自從白道城歸來,沈泰容對她的稱呼就由“表妹”變成了“殿下”,生疏之意十分明顯。他本是賭氣稱呼夏侯昭“殿下”的,哪知夏侯昭正樂得借機(jī)與他疏遠(yuǎn),毫不猶豫地應(yīng)了。這稱呼便改不回來了。 沈泰容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哪里受過這種氣,因此他口中的“殿下”兩個字總是帶著一股不情愿的氣息,方才那點(diǎn)掛在面上的平靜也沒影了。 夏侯昭倒不避諱他,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錯,我聽說此次宴會,姑母還邀請了一位表姨。我從沒見過她,因此有些好奇?!?/br> 王雪柳有些糊涂,問道:“殿下,皇后娘娘還有姐妹?”皇后幼年喪母,父親早在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御極時,便因觸怒權(quán)臣而被罷官,乃至郁郁而終,皇后也因此被籍沒入宮。自圣上立后以來,這段歷史早為國人所知,世人卻不曾聽說皇后還有旁的親戚。 “是我祖母的侄女,”夏侯昭道,“前幾日剛從河?xùn)|郡進(jìn)京?!?/br> 王雪柳恍然道:“原來是阮家?!?/br> 正因?yàn)槿钍嫌羞@樣特殊的身份,才會在帝后之間引起了偌大的風(fēng)波。 前幾日樂陽公主倒是向沈泰容提起了阮氏,但那時候他還沉浸在被嚴(yán)瑜擊敗的情緒中,并未留心,此時自然答不上來,便道:“這我卻不知曉,不如一會兒我詢問了母親,再向殿下稟告。” 夏侯昭笑道:“勞煩沈?qū)④娏??!?/br> 沈泰容一梗,胸中那股怒火又燃燒了起來。他再也不想多呆一刻,草草行了一禮,便離開了。暮色垂垂,永寧寺的燈火都燃了起來,將沈泰容匆忙的身影拉得極長極長。夏侯昭腹內(nèi)暗暗好笑,他既然要客氣,那她就好好“客氣”一番。 這下連王雪柳都看出了異樣,道:“沈?qū)④娊袢照婵蜌??!?/br> 趕走了沈泰容,夏侯昭心情大好,不在意地道:“今日這么多閨秀聚集在此,想來他是有些害羞了吧?!?/br> 兩人說話間,浮屠塔后傳來悠揚(yáng)的樂曲聲,宴席即將開始。三三兩兩交談的少女們紛紛入席,夏侯昭也不再尋覓阮氏的身影,安然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反正樂陽公主今日必定會用盡方法,讓阮氏大出風(fēng)頭的。 與其他節(jié)日不同,七夕的晝夜可以看做兩個節(jié)日。白天讀書人曬書、檢點(diǎn)學(xué)問,晚上卻是女子的節(jié)日。少女們團(tuán)聚在案幾前,拜月祈福,又有投針等習(xí)俗相沿。樂陽公主將宴會設(shè)在晚間,也是迎合此意。 曲聲漸隱,身著緋色衣裙的樂陽公主在侍女的簇?fù)硐驴羁疃痢M跹┝p輕道:“殿下,樂陽長公主所穿的,正是近日最流行的曳地長裙?!?/br> 夏侯昭隨著王雪柳的目光看去,樂陽公主那疊了數(shù)層的裙子果然十分飄逸,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銀色的星芒,端麗不可方物。這明明是最娟秀的裝扮,卻在樂陽公主的一笑之間,顯露出天生貴胄的霸氣。 而樂陽公主身后那名女子,雖然也穿著精心制作的長裙,卻顯得縮手縮腳,十分拘束。當(dāng)侍女引她入座時,她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樂陽公主,方才坐下。 樂陽公主的目光在席間一轉(zhuǎn),臉上便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雖然人人都羨慕皇后獨(dú)掌坤極,但若說在帝京之中,她才是引領(lǐng)風(fēng)尚之人。從她母親沈貴妃開始,便因熟稔南朝文化禮儀,而成為帝京中最負(fù)盛名的貴族女子。到了她自己出宮立府,更是一意倡導(dǎo)南風(fēng)北漸。 皇后的政命不出天樞宮,她卻能讓整個大燕朝的女子,都唯樂洋公主府馬首是瞻。她贊一聲南朝的長裙,不出一個月,連九邊的女子也會以擁有一條長裙為榮。 想到此處,她微微一笑,朗聲道:“今夜能邀得這么多的美人與我恭賀佳節(jié),真是萬分有幸?!?/br> 樂陽公主的話語一落,自然有素日仰慕她的張家、謝家等閨秀舉杯迎合,盛贊長公主殿下寬厚仁和,令德天授。 在這樣的情形下,素日心機(jī)深沉的樂陽公主也不免有些陶陶然。她從身邊的侍女手中接過杯子,正欲等待鶯鶯雀雀的歌頌聲結(jié)束后,便宣布開宴,卻有輕輕的笑聲傳來。 她側(cè)目而視,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俏然立在席間。她的侄女夏侯昭笑盈盈地道:“今夜月朗星疏,都比不上姑母的風(fēng)姿,我代席間諸位jiejie敬您一杯。” 夏侯昭雖然年紀(jì)不如那些隨聲頌揚(yáng)的少女,周身的氣場卻遠(yuǎn)超于彼。她一出聲,其他人都噤了聲。 樂陽公主有些驚訝,不過她并不將夏侯昭放在心上,笑著飲了杯中的酒,道:“多謝初懷了。你好不容易出宮一趟,今日須得盡興。諸位小友,今日都須得盡興!”她畢竟年長,話頭一轉(zhuǎn),便又拿回了主導(dǎo)權(quán),祝酒一杯,絲竹聲起,宴席就此開始。 閨秀們不過矜持了一會兒,便三五結(jié)伴上前朝樂陽公主敬酒。因是女眷的宴席,備的酒都是杏花釀這類清甜的酒。 樂陽公主本是善飲之人,接了幾杯卻有些蒙蒙的醉意了。她倒還記得今日最重要的兩件事,招來侍女,低聲吩咐她們準(zhǔn)備好馬車,一會兒讓少爺送初懷公主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