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第六十五章 以外國王子為臣,并非沒有先例。漢朝孝武皇帝封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為光祿大夫, 胸懷之廣彪炳千秋, 后來金日磾平定叛亂、輔立幼主, 堪稱大漢的中流砥柱,亦是千載之下一段佳話。 乾寧帝意欲任用昆恩可汗之子蘇勒特勤,興許就有效仿前人之意。 可此一時彼一時,漢朝的金日磾已無復國之志,而蘇勒身為突厥正統,肩負的使命遠非他一人能決定。 同樣是憑借大梁的扶持奪回突厥王庭,稱臣與不稱臣全然是兩種處境。 倘若蘇勒選擇歸順大梁, 突厥子民可否接受一個曾在他國為臣的人成為他們的可汗? 徐太夫人皺眉道:“陛下真有此意?” 嘉德郡主道:“其實這不僅是皇兄的想法,更是兵部尚書謝大人首先倡議的?!?/br> 徐太夫人十分驚訝:“哦?竟然是他?” 既然是謝遷的策略, 以他沉著多謀的為人,想必另有深意。 嘉德郡主道:“此人雖是突厥的王子, 卻因被叔父篡奪了可汗之位,自少年起便流亡在外, 名存實亡,便是將他推舉上位, 也不孚眾望,不如在大梁領受一個爵位虛銜,名義上可調兵遣將,跟著大梁的將領在西北邊境打幾場勝仗,先標榜起士氣與名聲,到時再北上討伐始畢利可汗,舊日臣民豈有不賓服的道理?” 由此,大梁也可借此機會再次中興。 徐太夫人道:“知易行難,謝尚書此舉還是冒進了?!?/br> 嘉德郡主向來偏心自己的皇兄,道:“母親此言差矣,若凡事萎靡不前、一力求穩(wěn)便是最好,圣人又怎會有‘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樣的教誨?” 徐太夫人知道她的執(zhí)拗勁頭又上來了,也不再糾纏,只等兒子回來,看他如何說。 ··· 紫禁城端本宮外,暗紅的宮墻仿佛延伸到天外的盡頭。 兩個同樣高挑挺秀的少年立在宮墻下,隨視線愈發(fā)收緊的高墻將他們的身影壓抑成渺小的兩段光影,可在這格格不入的宮闈中,他們的脊背卻從來都是筆挺的。 也許是出身行伍的緣故吧。其中更高一些的少年是鎮(zhèn)國公的長子徐夷則,他知道這迷宮樣的宮闈,不過是一只華美的盒子,用金鎖將內外的人隔開。 何況他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上一世,他曾在此度過很漫長的光陰,他并不是這里的主人,卻可以cao縱它的主人做任何事。人們常說弄權者不得善終,他卻不以為然。 別人是弄權,他是攝政,怎么能同日而語。 另一人,他的堂弟徐泰則卻顯露出一絲敬畏,外表上的沉著更多的是為了掩飾不安。 就在高墻的背后,太子居住的端本宮內,他的伯父正在和太子密談,那位被他們千辛萬苦從西北護送回京的蘇勒特勤也在其內。 徐泰則真想和堂兄說說話,緩解心中的焦灼,可惜他只剩下挺著背裝作若無其事的力氣,在這暗紅色的漩渦中,縱使沒有人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他也不敢有絲毫不規(guī)矩。 人們稱皇帝為天子——天是無處不在的,而此時頭頂上那赤紅的晚霞,似乎正應了皇帝方才的怒氣。 蘇勒特勤并不像領受虛銜,皇帝覺得自己失去了對時局的掌控。 胡思亂想間,宮門開啟,兩個面目刻板的宦官走了出來,照本宣科似的開口道:“太子殿下與鎮(zhèn)國公相談甚歡,怕是還有許多話要講。殿下命宮人在配殿設宴,請二位公子入席?!?/br> 徐泰則遲疑地看著堂兄,盡量用眼睛表達自己想說的話——里面情形究竟如何? 鎮(zhèn)國公一個板上釘釘的滕王黨,能和太子相談甚歡?滑天下之大稽! 他還在使眼色,徐夷則卻已謝過兩位宦官,跟隨他們進門了。 徐泰則重新挺起腰桿跟上去,的確,這種時候還糾結那些有什么用?太子相邀,他們還能駁太子的面子嗎? 是兇是吉且看天命了。 兩個太監(jiān)連頭都沒抬,卻能感知兩位公子身上透露出不同的態(tài)度,畢竟他們就是賴此為生的,不需看人臉色,只要聽聽腳步、動動心眼,就能將一個人的所思所想猜出八九不離十。 大公子徐夷則穩(wěn)健篤定,三公子徐泰則勇氣雖佳卻差著火候。 算算徐夷則今年也才十九歲,可他怎么就不畏懼呢?何況他那副不討喜的長相——擔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罪名,若不是皇帝看著鎮(zhèn)國公的面子,是絕不會委任此人一官半職的。 興許氣數這個東西真的存在,太子生來羸弱多病,端本宮也是一樣,西方明明余暉煌煌,這座宮室卻已先一步進入黑夜,甫一踏入門檻,便覺出陰冷透骨的氣息。 宦官引著二人進了配殿,殿內軒敞開闊,因已上了燈燭,火光映著晶亮的銀質杯盞,一面雪光耀目,驅散了晦暗的壓迫感,頭頂上嵌著碧綠貼絡華文的井口天花瑩然若翡翠,雖是東宮配殿,卻已如蓬萊仙宮般令人瞠目。 沒時間任由他們細看,樂官們已吹打起單調舒緩的雅樂,指引他們入席,菜肴是光祿寺準備的,花樣繁多卻談不上可口。 這種時候,就算是玉粒金膏,也沒有仔細品嘗的心思。 就在此時,正殿傳來一陣sao亂聲,兩個宦官出去查看,片刻后回來,讓兩位公子稍安勿躁,不必驚慌。 “殿下請大公子近前敘話?!?/br> 徐泰則吃驚地看了眼堂兄,自言自語似的道:“那我呢?” 宦官道:“請三公子在此稍候?!?/br> 徐泰則無話可說,默默目送徐夷則離開,卻見到一個宦官拿著一張絲帕,從正殿向宮外飛也是的逃走了。 正殿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藥香,枳實黃芪的苦澀氣味已滲入這里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因為太子有眼疾,不宜多見光,只有兩盞昏暗的宮燈聊作照明之用。 徐衡立在下首,年約弱冠的蘇勒特勤則賜座于正中的靛青銷金的紗帳外,斷續(xù)的咳嗽聲從帳中傳來,徐夷則便向著那處跪拜行禮。 “平身吧?!碧拥馈?/br> 徐夷則起身,退到父親身后站定。 前面?zhèn)鱽砑喓煹母O窣響動,太子竟命人將帳子放開,隨后,極難得地帶著興味打量起堂下的兩人。 昆恩可汗之子蘇勒,生的長大白皙,面目如刀削斧鑿,雙眼炯炯然無所畏懼,倒是有王者氣象,可惜是自小在逃亡路上長大的,倒是愧對了他的出身。 再看徐夷則,面目柔和些,眼神內斂,卻不知這柄寶劍出匣后會是何等鋒芒乍露。 再仔細看看,兩人竟有三分相像,太子垂頭自嘲一笑,想來是最近目力又差了些,專能看出些世上沒有的事,只怕再有幾日,連鄭氏鬢邊的簪花都看不清了,一定會找她埋怨。 帶徐夷則入殿的兩個宦官被屏退,空闊的殿宇中只剩下四人。 “你雖坐在下首,卻著實是我的兄弟——”這話太子是對蘇勒說的,見他微微拱手,用大梁的禮節(jié)表示不敢當,太子才繼續(xù)道,“從今日起,就由我身邊的徐內率陪同你了解大梁朝野之事,你雖慣習中原語言,可身邊有個人能說說鄉(xiāng)音,到底是好事?!?/br> 蘇勒受寵若驚一般,道謝連連。 徐衡心中暗嘆,之前叮囑他要察言觀色,如今的表現卻有些過于奉承了,反而顯得不真。 太子面色微變,心中不由得想起巧言令色這四個字。 莫非是鎮(zhèn)國公府與他有勾結,此舉正中了他的下懷? 誰知徐夷則上前一步,跪地道:“回稟太子,特勤來時路上常常擔心京中沒有知己,恰好與臣相談融洽,臣便向特勤略敘我朝都城中可堪稱道的盛景人物,相約一同尋訪,如今太子竟能體察特勤心中所思,其中撫愛之情,莫說特勤殿下本人,連微臣都感佩異常?!?/br> 太子輕笑一聲,“原來還有這樣的機緣,既然蘇勒特勤醉心山水,不如去鎮(zhèn)國公家的別院小住,我曾聽我姑母提起過,那里重樓綺戶,山水相宜,不亞于內苑禁宮?!?/br> 聽他提起嘉德郡主,徐衡想起她應該已經回到府中了吧。 今日在御駕前,聽陛下偶然提起,原本對奏暢達的徐衡竟有些失魂落魄了。 如今伊茨可敦與蘇勒特勤公然回朝,有些事恐怕更難隱瞞,尤其是對于嘉德。 他已騙了她半生,也耽誤了她半生,明明背負著愧疚,卻不得不為了更沉重的真相繼續(xù)下去。 再看兒子英挺的背影,他方知一十二年如彈指,手中剩下的機會已不多了,既然已經賠上了半生,不如成全他到底。 太子又從容矜持地閑話幾句,最終在他愈發(fā)難以掩抑的干咳聲中,結束了今日的長談,彼時天已完全黑下來,在配殿久候的徐泰則已經心急如焚,以至于見到他們出來時,不能自制地又哭又笑起來,卻被徐衡一個眼神抹殺了所有情緒,捂著臉暗暗感謝諸天神佛。 出了玄武門,便能看到鎮(zhèn)國公府的車馬在夜幕籠罩下的天街上等候,后面還跟著一輛被錦衣衛(wèi)嚴守的軒車,那便是護送蘇勒離開的。 “匆忙一整日,到了月上中天分手時,也沒空說半句話?!碧K勒對徐夷則說道,用的是突厥語。 他也無須欲蓋彌章地用漢話,能派來保護他的人,哪個不精通突厥語言?就連徐衡,也因久在西北邊關,可以毫無障礙地明聽懂大部分突厥話。 兩人握了握手,微涼的夜風拂過,就像在草原上,蘇勒不禁想起了十二年前分別的那個夜晚,還有那個人死去時的樣子。 那時他們身上沾滿了那個人的鮮血,濕潤黏膩的皮膚讓風顯得愈發(fā)冰冷徹骨。 “明天還能再見?!毙煲膭t的話從容如水,并沒太多感觸。 蘇勒笑了,是啊,明天還能再見,此時此景,終究不復十二年前的倉皇狼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好多人明天開學orz ☆、第六十六章 四周的錦衣衛(wèi)顯然不了解他們談話中的深意,以為僅僅是少年友人之間簡單的告別。 徐泰則也沒有過多好奇, 只是聽說明天還要再見到蘇勒, 有些拿不準太子的意思。在馬車上, 他終于忍不住問起在端本宮中時,太子究竟說過什么。 “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不用告訴我了?!彼煅杂^色地看著徐夷則的每一個表情。 徐夷則道:“可以告訴你,不然鎮(zhèn)國公為何主動乘馬,車里只留你我兩人?就是騰出時間讓我告訴你今天的事,回家后就要裝聾作啞,不要再提起?!?/br> 徐泰則了然地點點頭, 想問是不是連祖母也不能知道?卻發(fā)現徐夷則話語中有一處古怪的地方。 “鎮(zhèn)國公?咱們自家人說話,你就不必圖這個虛名了, 倒顯得生分?!毙焯﹦t隨口道。 徐夷則卻有些恍惚,忽而又釋然道:“一時叫順口了。” 說罷, 他便將太子安排他追隨蘇勒特勤之事簡要道來。 一路車聲轔轔,整座城池都入睡了, 只有他們還在奔波。回到家后,自有徐衡去榮壽堂問安, 徐衡思及嘉德郡主今夜在府,便將徐夷則打發(fā)回崇明樓,免得相見后徒生是非。 徐夷則剛進院門,筆架就已迎了出來,聽說他們今日面圣了,既得意又埋怨地道:“少爺要辦這么風光的事,也不事先和我說一聲,怎么,連我都信不過嗎?” 徐夷則只是笑笑,沒回話,筆架也不過是自說自話發(fā)發(fā)怨氣罷了,一邊幫他收起刀劍,一邊道:“少爺,陳青少爺來了,已候了半宿了。” 徐夷則并未覺得十分驚訝,只是解下累贅的官服,步入正房。 一進門,果然見稍顯冷清狹小的房屋中,陳青坐在八仙桌前翻看一本冊子,冊子的封皮上并沒有署名,也并不厚重,就像是人們平常用來隨手記錄的手記,然而他看得入迷且津津有味,好像在看一本十分有趣的書。 聽見腳步聲,陳青意猶未盡地抬起頭,將冊子倒扣在桌上。 “你回來了?”他問道。 徐夷則在他對面落座,并沒回到這個很明顯的問題。 陳青笑了,道:“怎么樣,太子殿下是不是讓你和那個突厥人相互監(jiān)視?” 徐夷則道:“你總能看破很多事,讓我感覺很危險?!?/br> 陳青道:“你要是為此想殺我,那我看你最該殺掉的是你那位表妹?!彼D了頓,“徐希則找過我了,他來看徐豐則時向我問起過,是不是我和那位表妹說了什么話——虧他敢猜,竟以為是你把護送蘇勒特勤的消息透露給我,我泄露給你那位表妹的?!?/br> 徐夷則道:“如果真是這樣,他的嫌疑就能洗清了。畢竟陛下很在意泄密的事,可惜他更不愿相信是錦衣衛(wèi)中有人背叛了他,因此盡力從徐府入手,自欺欺人罷了?!?/br> 陳青嘖聲道:“你倒是很可憐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