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弘咬著筷子，一言不發(fā)。

    吃過飯，劉弘到院子里找莊揚(yáng)，沒見著，倒是見到竹筍在院中晃晃悠悠的身影。劉弘走過去摸它的頭，問它：“二郎在哪？”竹筍人立抱住劉弘的腰，想和劉弘玩耍，要是尋常人，早被竹筍的體重壓趴，劉弘力氣大，拉開竹筍熊掌，訓(xùn)它：“再不許抓人，上次抓壞二郎的衣服，還未找你算賬?！敝窆S嗯哼嗯哼應(yīng)著?！斑@才乖，去那邊玩。”劉弘拍拍竹筍頭，轉(zhuǎn)身離去。

    莊揚(yáng)不在院中，水池和山茶花下，都沒有他的身影，劉弘登上樓，想他在寢室里。

    自從住進(jìn)莊家，劉弘不時會到莊揚(yáng)房中，莊揚(yáng)的房間，像他自己的寢室般熟悉。

    走至莊揚(yáng)寢室門口，見莊揚(yáng)在案前書寫。劉弘躡手躡腳進(jìn)入寢室，坐在莊揚(yáng)身旁，他靜悄悄看著。

    劉弘粗曉文字，然而莊揚(yáng)看得，寫得，對劉弘而言總是很深奧，他不能理解。即使如此，劉弘仍很喜歡看莊揚(yáng)寫字，正身運(yùn)筆的莊揚(yáng)，端靖美好，令他沉迷。

    莊揚(yáng)書寫完，他擱放毛筆，抬頭才覺察到劉弘在他身旁。他倒不至于嚇著一跳，他看著劉弘，嘴角彎彎，問他：“你幾時過來?！?/br>
    劉弘貼上莊揚(yáng)的背，執(zhí)住莊揚(yáng)的手說：“剛來。”

    劉母從不上二樓，她的活動范圍很小。在莊揚(yáng)房中，劉弘可以摟抱莊揚(yáng)，不過兩人間，也只是摟抱而已。

    “二郎，你寫的是什么？”

    劉弘很想看懂，他的生活條件不允許他像莊平那樣，能花費(fèi)時間去讀書，他勉強(qiáng)識字，但是看不懂詩賦的意思。

    “一首詩?！?/br>
    “說的是什么？”

    “阿弘，很長，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br>
    莊揚(yáng)詠頌其中兩句，他的聲音動聽，哪怕不知曉詩句的意思，劉弘也覺得極美。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

    劉弘學(xué)習(xí)，跟著詠頌。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莊揚(yáng)教著，劉弘學(xué)習(xí)。劉弘摟著莊揚(yáng)的腰身，將下巴靠在莊揚(yáng)肩上，他心思不在詩上，他心猿意馬。他吸食莊揚(yáng)身上的香氣，胸口燃著一團(tuán)火。

    微微偏側(cè)頭去看莊揚(yáng)，迷人的眉眼，挺拔卻也秀氣的鼻子，輪廓線優(yōu)雅的下巴，還有柔軟的唇，以及脖子下，被交領(lǐng)遮掩的部份……劉弘將心中的邪念支配，他的唇碰觸莊揚(yáng)的耳畔，溫?zé)岷蜐駶櫟挠|感傳達(dá)，莊揚(yáng)合目忍受。劉弘這才更進(jìn)一步，以輕柔的動作碰觸莊揚(yáng)的唇，淺嘗輒止，莊揚(yáng)瞪開眼睛，正對上劉弘近在咫尺的臉龐和深情的眼睛。莊揚(yáng)將臉別開，并推開劉弘，他用幾不可聞地聲音說：“往后再不可如此?！?/br>
    莊揚(yáng)起身，整理衣袖，他走出寢室，站在室外讓夜風(fēng)將他耳朵及臉頰的熱氣帶走。

    劉弘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那般，跪坐在席上，一動不動。他喜歡二郎，他知道這份喜歡不對，可他便是喜歡他。

    豐鄉(xiāng)董村，一輛在這種鄉(xiāng)下地方極其罕見的軒車，出現(xiàn)在村頭。軒車后，還跟隨著許多仆從，裝束也有些特別。軒車剛?cè)氪澹阌写迕窦睕_沖跑去喚里正，近來豐鄉(xiāng)不安寧，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驚動縣里的官員。

    里正領(lǐng)著村民迎上前去，殷勤迎接，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這位大官到董村是有何貴干。

    “此地是否姓董？”

    梁虞拉開簾子，詢問村民，村民齊口同聲說都是。

    “我來是為尋一人，你們可知董言在哪？”

    官員話語一落，村民七嘴八舌討論，似乎沒人知曉，大概都以為尋的是位叫董言的男子，女子名字不受重視，知道的人也少。正議論間，大黃的妻子阿云小聲跟丈夫說：“該不是要找阿言”，大黃說：“他一位大官找阿言做什么”，夫妻便都沒再聲張。

    “此地是否有一位劉弘？”

    梁虞一路風(fēng)塵仆仆，來到這窮鄉(xiāng)毗鄰，他不識路，一路問過來，經(jīng)歷不少波折，既然到達(dá)董村，便急于尋找，一時倒是把詢問的技巧給忘了。

    村民仍是面面相覷，直到有位青壯說：“劉犬子嗎？他好像又給自己取名叫劉弘。”

    “是犬子?！?/br>
    “要找劉犬子呢?！?/br>
    村民交頭接耳，一陣嘩然。

    “不是改取的名字，是本來就叫劉弘?！?/br>
    梁虞深覺跟這些村民問不出所以然，可他應(yīng)該沒找錯地方才是。

    “老人家，十六年前，此地有一位叫董言的婦人，嫁予一位姓劉的騎長，并生育一個男孩。”

    梁虞這才將詳細(xì)的信息詢問里正。

    里正聽得這話，激動得聲音發(fā)顫，應(yīng)道：“有之，有之?！?/br>
    此時村民早叫囔起來，有說我知道，有說他舅家就在前頭，有說犬子現(xiàn)在搬去竹里住了。

    “那他到底在哪里？”

    “我們領(lǐng)你過去，他兩年前搬到竹里去了，離這里不遠(yuǎn)。”

    青壯們樂意效勞，興致勃勃。他們也不問找劉犬子是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好事壞事。

    “使君可是要請劉弘去做官？還是他那位騎長的爹，派人來找他了？”

    里正吃力跟上馬車，和梁虞交談。

    “還真是要請他去做官，老人家，你們今日可是遇到件大奇事??！”

    梁虞深覺不可思議，十六年的阻隔，人世幾遭變化，不想剛抵達(dá)豐鄉(xiāng)，就一下子找著。

    梁虞不曉得劉弘在豐鄉(xiāng)，甚至在臨邛都小有名氣，是個著名的人，所以好找；更不知曉，劉母一直未再嫁，母子倆辛苦生活了十六年。

    浩浩蕩蕩一群人，有四五十人之多，跟隨一輛馬車前往竹里，場面壯觀，而且進(jìn)入竹里后，竹里的人們也都圍上前來打探。很快，五十多人的隊伍變成了百余人，密麻的人，將莊家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劉弘正好不在，他去蘆葦湖網(wǎng)魚。

    莊揚(yáng)見得這樣的場面，并不怯場，他出來迎見梁虞，平靜詢問，這般前來所為何事。

    梁虞本以為豐鄉(xiāng)都是群土氣的窮農(nóng)民，突然見到這么位溫雅俊美的錦服男子，他很高興，笑問：“劉弘在嗎？我有天大的喜事要報予他知?！?/br>
    聽得這句話，莊揚(yáng)大驚，他打量梁虞的官服，明顯有別于蜀地官員的服飾。

    “使君可是從司州過來？”

    莊揚(yáng)躬身詢問。

    “正是，我受主公所托，前來請公子與主母回去?！?/br>
    莊揚(yáng)臉色看著有些蒼白，他深吸口氣，平息自己的情緒，他聲音顫抖：“敢問使君主公名諱？”梁虞振振袖子，頗為得意說：“大司馬劉公?！?/br>
    兩人這番對話，人群早已嘩然，激烈地討論著。

    “有勞使君遠(yuǎn)道而來，敢問使君是否有信物？”

    一個冷靜的女聲傳出，劉母出現(xiàn)在院中。她適才在織房，聽得外頭喧嘩出來，已聽得莊揚(yáng)和使君的交談。

    “這便是劉母?！鼻f揚(yáng)介紹。

    “有一件信物，是把木篦?！?/br>
    梁虞對劉母行禮，十分敬重，他從懷中取出一只木盒，打開木盒，遞上一把彩漆的梳子。

    劉母接過，渾身戰(zhàn)抖，淚如雨下。

    此時，早有人前去蘆葦湖喊劉弘，去的人還不少，是夜巡隊的人們。劉弘正在湖邊收漁網(wǎng)，見一大群人過來找他，他還挺納悶，就聽見大春在岸旁大聲喊：“劉弘，還抓什么魚，喜事從天降了！”

    第45章 擊缶而歌別離情

    劉弘小時候， 劉母常說你阿父會來接我們， 到時我們就能住在大房子里，犬子想吃什么， 就有什么。年幼的劉弘趴在劉母懷里問：阿母， 也會有蜜棗嗎？五六歲的劉弘很愿意聽這些話， 待他長到十來歲時，他已不相信他父親會回來接他們， 而劉母也不再提起。

    只偶爾聽劉母和村中交好的婦人， 或者與姑姥提起劉弘的父親，劉母告知劉弘的， 還不如王叔說的多。劉母或許是怕劉弘對這個一去不返的父親心生怨恨， 或者是怕劉弘傷心， 由此在劉弘懂事后，就很少提他父親。劉弘知道他的父親叫劉益昌，司州人，十六年前在信朝派來臨邛平夷亂的一支軍隊里。夷亂未平， 便傳來叛軍打入都城殺了皇帝的消息， 這支軍隊匆匆撤離， 在撤離途中應(yīng)該是遭遇了益州郡守司馬述的攻擊，當(dāng)時兵荒馬亂，無法確認(rèn)他去處，也不知他死活。

    想必在一年接一年的等待下，劉母從最初的期許到絕望，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死了。若是未死， 為何沒來尋他們母子？當(dāng)時劉父離開時，和劉母相約若是一年不能返回，最遲不過三年五載，務(wù)必等我。夫妻擁抱泣淚，劉父還拿走劉母一把彩漆的木篦做為信物。

    此時，這把木篦就在劉母手中，花紋色彩依舊，十六載歲月未在它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只是當(dāng)年遞出木篦的女子，有雙白皙纖細(xì)的手，而接過它的婦人，有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難看的手。

    劉弘趕來莊家，圍觀在莊家宅院的人們自發(fā)讓開，讓他進(jìn)去。從蘆葦湖到莊家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路上劉弘想到許多可能，無疑他非常驚愕，覺得難以置信。

    廳堂上，劉母執(zhí)著木篦垂淚，一位中年官員在跟她述說著什么。堂上還有二郎，二郎眉眼郁結(jié)，見到劉弘便將他的憂郁掩去。劉弘看到這一幕，知曉，這并非是虛幻之事，它真真切切發(fā)生了。

    “阿弘，這是中原來的使君?！?/br>
    莊揚(yáng)迎來，將劉弘引見。中年官員的目光從劉弘進(jìn)來，就已落在劉弘身上，他顯得很激動，拍掌驚嘆：“像，真像！”

    梁虞和劉豫是舊交，由此這趟出使蜀地，他的職務(wù)不只是和公孫述議好，更是受大司馬劉豫之托，到臨邛尋找他的妻兒。

    前來蜀地時，梁虞覺得這是縹緲無影的事，不想此時大司馬的妻兒就在眼前。而且，大司馬的公子英武不凡，眉眼和氣度像極了大司馬年少時，不愧是親生父子。

    “主君托臣來尋找公子與主母，當(dāng)年一別，主君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無奈戰(zhàn)亂阻隔，至今日，臣方得借與蜀王議和之機(jī)，前來臨邛?！?/br>
    梁虞待劉弘敬重，他年長劉弘，以下屬自稱。

    劉弘茫然，滿腦空白，他看向自己的母親，很困惑。當(dāng)年父親只是一位騎長，而今這位陌生官員口中的“主君”，又是何指。

    劉母聽著梁虞的話直搖頭，她心中百味雜陳，已無暇顧及其它。

    “你說我父親是？”

    “公子勿慌，主君乃是大司馬劉公?！?/br>
    中郎將梁虞本是信朝郎官，后追隨劉氏家族，深得劉豫信賴。

    “不對，我阿父不是大司馬?！?/br>
    劉弘搖頭，并不肯相信，他雖然生活在偏僻的竹里，但他和老段及武亭長交好，知道官員的職稱，也知道劉豫是盤踞在中原的勢力之一。

    這么多年后，若是一位老兵前來找尋劉弘，劉弘能很開心的與之?dāng)埍?，因為他心中，認(rèn)為他父親就該是這樣。他如果還活著，或許處境并不大好，由此一直沒來尋找妻兒，現(xiàn)在這人，突然告訴他，他父親就是大司馬劉豫，他如何能接受。

    “犬子，到阿母這邊來?！?/br>
    劉母招呼劉弘，她知道必然無誤，因為她手中有當(dāng)年的信物。她的夫君，當(dāng)年喚劉益昌，現(xiàn)今喚劉豫，顯然改過名字，至于因何改名，便不得而知。

    “他是你父親?！?/br>
    劉母將一把木篦放劉弘手上，劉弘不解，劉母繼續(xù)說：“這便是阿母當(dāng)年予你阿父的信物?！?/br>
    劉弘將木篦捏在手中，力氣很大，梳齒壓在手心，硬是扎出紅色齒印，只差沒流血。

    莊揚(yáng)看著劉弘捏木篦的動作，眉頭微顰，他覺得自己手心一陣疼痛，仿佛感受著劉弘的感觸。

    今日，不只劉弘驚愕不解，莊揚(yáng)也處于震驚中，至于其他圍觀的豐鄉(xiāng)村民，他們或激動或羨慕或妒忌，喋喋交談，興致勃勃。

    “請公子與主母隨臣車往司州，一家得團(tuán)聚，大佳事！”

    梁虞這就想載走劉弘和劉母，此事一了，歸國也好和大司馬交代。

    “阿母?！?/br>
    劉弘不會就這么跟他離去，他看向母親，他此時心中混亂，這么件從天而降的喜事，給劉弘遭成了極大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