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久別重逢是怎樣的一種體驗(yàn), 滄笙在腦海中設(shè)想過多遍, 大概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輕聲軟語, 卿卿我我吧！

    滄寧告知過她，她是被虞淮抱回石族的, 說明他最終還是應(yīng)邀來了第一天。人又活到了現(xiàn)在, 與石族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友好相處，他定然已經(jīng)能理解到她送上菩提子的良苦用心了吧。

    這樣的境況下, 他見到她“復(fù)活”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呢？卿卿我我怕是不足以形容, 滄笙想來便覺得心里頭發(fā)燙。

    人么, 活著要有奔頭，王圖霸業(yè)是指不住了，她生來是個不該入世的人。那么后半生可以改一下目標(biāo)方向，找個意中人, 生一窩娃，平平淡淡也是日子。

    虞淮復(fù)辟歸來之后確實(shí)與石族很友好, 因?yàn)樽铋_始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毀掉他半生修為這件事的源頭, 歸結(jié)為化去心魔時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滄笙的死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邁不過去只能繞行，服用菩提子又是她死后的十多年之后，沒人愿意惡意揣度一個連死都在等著他的人。即便后來滄笙的詭謀論占據(jù)了主流，人們皆以為她的隕落是詐死，是有目的的，虞淮也不曾動搖過。因?yàn)槭撬H手將她從第一天抱回來, 如何不知道，她連神格都沒了，氣息全無，不可能還會活過來。

    但事實(shí)上他會這么想，全因?yàn)闇骟蠌摹半E落”以后都成了一個過去式的“死人”。逆著推，倘若那時她大限已至，又真心想要打壓他，完全沒必要用菩提子這樣的招數(shù)，直接拼死一搏就好。何必還特地好心地用神藥為他化去了心魔，要是沒有菩提子，他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早就隕落也說不定。且而石族后來也沒有在他遇難之后，落井下石。

    因?yàn)闇骟虾翢o動機(jī)且不再有威脅，所以不曾懷疑。

    虞淮復(fù)辟的道路手段果決殘忍，唯獨(dú)不曾動的就是石族，沒有太多的理由，全憑當(dāng)年第二天相互扶持的交情與依稀初具棱角的好感。如今三大族落握手言和，滿城歡慶，他手持酒杯，在人聲鼎沸的恍惚之間竟然又想起了滄笙。

    這不是他第一次想起她。

    虞淮落難的這近百年，過得不可謂不煎熬。他性情堅(jiān)韌，又生來冷漠，若不是窮奇護(hù)主之忠誠讓他也大為詫異，放目十一天也形單影只、絕無同類的人，根本不會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zāi)中體會到無援的孤寂。

    他曾在被追殺中被活埋在地底，生不如死地熬過了半個月，每一口呼吸都是計(jì)劃好的，眼前因?yàn)槿毖跏冀K是一派漆黑著的，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生活在地底的丕蟲啃食著他的身體，咬破了他的皮rou，撕扯著他的筋骨。

    但是不能動，一絲生氣也不能散出來，追殺的人一直徘徊堅(jiān)守著不愿離去。

    虞淮從未有過自憐自艾的念頭，在這樣生不如死的等待中也始終冷靜鎮(zhèn)定著，沒有過半分動搖。但卻會在寂靜中偶爾出神，思緒模糊，腦海里突兀地撞進(jìn)來一個笑吟吟的人影。

    滄笙仿佛正挨著他的肩頭躺著，輕松的語氣，在同他說著什么。

    可惜那個時候他的狀態(tài)太差了，耳邊是斷續(xù)的耳鳴，聽不清她的聲音。努力了許久，猛然極為奢侈地大大呼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耳鳴消退些，而后才聽到了她的聲音，略帶失落：“我在等你呀，你為什么不來呢？”

    心口的刺痛宛如雪上加霜，剎那間蓋過了全身的萬蟲啃噬的痛楚總和，險些叫他暈死過去。

    ……

    后來脫險，虞淮數(shù)次想起那次的幻聽，心口像是落上了一道枷鎖，沉重得抬不起來。

    今天的氣氛不一樣，休戰(zhàn)之后確定了第三天往后百年的和平。他再想起滄笙，是想起她曾說平淡的日子里需要學(xué)一門手藝，想起她給他的那片冰絨花，脫離了第二天的雪原，它早便化成了晨露。

    杯中空了，沒人敢上前多寒暄敬酒，他一個人也喝得很是和諧。剛要去執(zhí)壺自斟，斜里伸來一只手，很是冒失地將酒壺從他手中奪去，話語卻很熱切：“一個人悶頭喝酒多沒意思，要不我陪你啊？”

    這聲音過了百年，一樣具有穿透靈魂的力量。

    虞淮抬頭，眸里是空的，怔然對上了她晶亮活力的眸。從未在外失過態(tài)的人，未能留神，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瓷盞。

    他突然炫了一手力氣，然后就僵住不懂了。滄笙略頓了頓后沒能感知到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氣氛，主動牽起了他的手：“你怎么了？不認(rèn)得我了嗎？是太過驚喜了嗎？”

    虞淮開口，聲音是略帶沙啞的，隱隱不穩(wěn)地低沉著：“滄笙？”

    滄笙松了口氣，還真怕自己“死”了百年，就被歷史所遺忘了呢，輕松起來，自發(fā)拂袖在他旁邊坐下，嘿嘿笑起來：“在第一天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我聽滄寧說了，是你把我送回族的，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是想在秋千上等你的，結(jié)果像是睡著了，也不知道遇見你的時候我是不是已經(jīng)狗啃泥一樣，摔在了地上?！庇行纳先肆?，自然在這方面會講究一些，滄笙一提起來就是滿心的擔(dān)憂，小心翼翼，“很丑嗎？”

    虞淮此刻的腦中想了數(shù)種可能，然后一一否決，譬如是有人冒充。近百年來這種事倒是有過幾例，但從來都是沖著石族、狐族或者炎帝所在的炎族，畢竟他們與滄笙關(guān)心匪淺這才是眾人周知的。而虞淮與滄笙的合作的交情，幾乎沒有人知道，所以不可能一上來就同他裝熟。

    況且她還提到了第一天的詳情，虞淮難得地因?yàn)橐患[在眼前、過于震驚的事實(shí)而毫無反應(yīng)的沉默著，自我消化了好半晌。

    但還是將滄笙的話聽進(jìn)去了，目睹她憂愁的眼神，回過神來后想都沒想。

    “不會。”他應(yīng)道，“你恰好跌進(jìn)了我的懷里?！?/br>
    他的反應(yīng)終于不那么僵硬，有了軟化的痕跡。滄笙聽他說自己跌進(jìn)他的懷里，畢竟是剛想追人，自己這邊連苗頭都還沒起，那邊先打了她個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不好意思起來的搓搓手：“是嗎，可惜我不記得了。”

    這個氣氛才像是漸漸進(jìn)入了佳境。

    滄笙還想找他說什么，奈何虞淮這個位置原本就分外惹眼，高居主座。雖然一波敬酒寒暄過后，其他族的長老不敢上來多求虞淮給點(diǎn)面子同他們閑聊，相互之間打成一片，連看都不敢望這多看一眼，起初還以為是個上酒的婢女上前了沒太在意，誰想這個小仙居然堂而皇之在虞淮大帝身側(cè)坐了下來。

    眾人大駭，這才注意到一點(diǎn)氣場都無的小仙的面貌竟與已羽化的滄笙大帝一模一樣，豁然站起身來。

    有耐不住寂寞的小仙先行高喚出聲：“是滄笙帝君！”

    這一下，滿室都靜了。

    滄笙根本不想理會他們，朝第一個喊她的人意思意思地?fù)P了下嘴角，一句話也沒說。反正她往后都不會入世了，這趟出來，下一回不知道還得多少年以后。就像她會退休，一些族落的長者漸漸也會退居二線，換了年輕人上來，下次出來便不會有這樣的麻煩。

    原以為一百年夠久了，畢竟第三天已經(jīng)大換血，市面上又不許流通大帝的畫像，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簡單的認(rèn)出來。

    滄笙尚不在意，下頭的人突然呼啦啦跪了一大圈，個個如喪考妣的模樣。

    “求滄笙帝君高抬貴手，許第三天一個來之不易的和平吧?！?/br>
    這次小宴來的都是一些小地方領(lǐng)主統(tǒng)領(lǐng)的族落，算是大帝麾下比較外圍的附庸，虞淮會見他們純屬于應(yīng)和大環(huán)境，走兩天親民的道路。

    越是小族落，越將風(fēng)向看得緊，他們沒有抵抗大流的能力，一旦走眼便是萬劫不復(fù)。如今大帝之間預(yù)備止戰(zhàn)，這對他們各有小地盤的小族落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咋見滄笙在這樣的關(guān)頭出現(xiàn)，不得不重新思考上當(dāng)年所說的“詭謀”論。

    如今三位大帝齊聚一堂，滄笙突然出現(xiàn)，難不成是想要借助這一次的機(jī)會，將其他兩位毫無防范、只身前來的大帝鏟除？

    他們腦筋動得快，因?yàn)闆]有左右上意的能力，哭嚎成了唯一的上述方式。

    滄笙轉(zhuǎn)瞬就明白過來，略有點(diǎn)尷尬，咳嗽一聲道三方協(xié)議已經(jīng)簽了，她不是來攪局的。

    屋里頭動靜大，很快便引來了更多人的圍觀。至于滄笙變成廢帝，這個他們真沒看出來，越到一個高境界，氣息是內(nèi)斂的，只要不刻意外露，修為低的永遠(yuǎn)看不穿修為高的那潭水有多深。

    這下被堵得走都沒地方走了，滄笙難辦起來，正想找滄寧的傳音符。眼前空間一陣模糊，外頭的族老的磕頭聲都被隔絕在外。

    虞淮站起來，居高臨下，凝望著她：“你，修為散了？”

    他這樣，其實(shí)有點(diǎn)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