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事，還有我小姨。我們這樣對你父親，都是不公平的。他那樣寬容，讓我慚愧?！?/br>
    “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人，也許不會混得這么慘，不過再一想，如果他真的不是這樣一個人，我大概也不可能成為他女兒了。我想讓他有更好的生活，可拿什么生活來跟我交換，我都不會換的?！?/br>
    “你比我豁達得多。”

    我不怕別人跟我放狠話，卻有點受不了這樣直接的夸贊，頓時不自在起來。

    “拿到鑒定結(jié)果時，我確實有點小人之心，猜測何伯為什么不給出一個直接的否認?！?/br>
    我訕笑：“你大概覺得我爸含糊其詞無非是想占便宜吧？”

    他臉紅了：“不要生氣，我承認我動過這個念頭?！?/br>
    我倒也沒動怒：“算了，當時我也有各種念頭，覺得許jiejie肯定是他親生女兒，他再不會跟從前一樣愛我了。”

    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我看不懂，而且覺得被這樣的目光籠罩，更加不自在，全身上下都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如芒刺在背，幾乎只想轉(zhuǎn)身走掉：“干什么這樣看我？我在這件事上就是沒安全感，有獨占欲，不然以前也不會明知道結(jié)果還誆你姐做dna鑒定想把她騙過去。還有啊，我……”

    沒等我說完，他抱住了我。我猝不及防，一下呆住，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僵立一會兒，漸漸回過神來，他的那種抱法，根本不像我做的那次春夢，會讓我只想融化，反而如同大人抱孩子的那種，不帶有任何侵略感，同時撫摸我的頭發(fā)，帶著安慰與安撫。

    這是在憐憫我嗎？我一向討厭別人的憐憫，可是他的懷抱太舒服，我沒有自尊受損的感覺。我試探地抱住他的腰，將頭伏到他肩上，他低下頭來，嘴唇印上我額頭，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口干舌燥，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放開我，拿手機出來看：“慈航，我得回內(nèi)科病房了?！?/br>
    我根本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胡亂點點頭，他握一下我的手，匆匆走了。

    我無力地后退，靠到墻壁上。窗外又是一連串炸雷，如同要將天空撕裂一般，聲勢驚人，可是我對那巨大的聲響毫無反應(yīng)，來自身體內(nèi)的震蕩讓我戰(zhàn)栗，某種感覺不斷蔓延，一點點席卷著全身。

    這算什么？我不知道。

    第十四章

    何伯讓我想清楚了，人生就算有機會重來一次，那些不該犯的錯，我們多半還是會犯；那些不該愛的人，我們并不舍得不愛。唯一能安慰我們的是：犯過的錯讓我們成長，愛過的人讓我們充實。沒什么可后悔的。

    ——許可

    _1

    子?xùn)|說：“姐，我瞞著你，只是不想讓你再為這件事傷神，mama已經(jīng)過世，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可能逆轉(zhuǎn)改變過去，重要的是過好以后的生活。”

    我倦怠地說：“我明白?！?/br>
    我并不是跟他賭氣，所有的道理我確實都明白。他是我弟弟，所做的一切全是為我考慮，他想讓我認可順理成章的答案，從而放棄對一件陳年舊事的無意義糾結(jié)。如果我置身事外，大概也會認可他的做法是合理的?？墒俏沂钱斒氯耍谥篮尾鋵嵄晃乙粠樵竿先胍粓F迷霧之中，我的生父仍舊不詳之后，心里空落得仿佛一無所有，無法像他希望的那樣振作起來。

    能給我答案的只有小姨。

    她從北京趕來，來不及放下行李便直接到了醫(yī)院，握住我的手：“對不起，可可?！?/br>
    “小姨，請告訴我真相。”

    “你現(xiàn)在血壓沒降下來，不如好好治療，等生了孩子之后再談這件事，我保證，再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br>
    “不，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br>
    她仍舊遲疑，眼里的痛苦不下于我，終于還是講了。

    受父母問題牽連，mama在農(nóng)村下放的時間長達五年之久，與她同來的人相繼有了返城機會，或者招工，或者推薦上大學(xué)，到后來，她成了公社內(nèi)資格最老的知青。她并不怕艱苦，畢竟那個時候大家都過著匱乏清貧的日子，可是年復(fù)一年，看不到任何返城的希望，這一點慢慢擊潰了她。她想念父母家人，渴望回到他們身邊。眼見一個又一個機會與她擦肩而過，落到同伴身上，她越來越焦灼，終于決定做一個交易，而交易的對象就是掌握著推薦指標的公社書記。

    何原平在無意中目擊了這個交易，成為書記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于是他被當成了替罪羊，關(guān)押、批斗、被送去勞教。

    可笑的是，僅僅在事發(fā)一個月后，mama的父母獲得平反，因為當時兩個人的健康狀況都不好，向組織上提出申請，可以接她返城了。

    我想找到生父，沒料到生父只是在一次交易中提供了基因而已，我永遠也不會希望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要求真相，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難怪小姨寧可讓我認定何原平與我母親有一段不被保守環(huán)境認可的舊情，也不愿讓我知道自己只是一段丑陋交易的結(jié)果。

    小姨說：“她臨終之前對我講出了這段往事，但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說她在茍且逃離之后，從來沒能擺脫良心的譴責，也沒有得到過解脫。癌癥也許是她為自己的自私與怯懦付出的代價，所以她并不介意面對死亡。我考慮再三，覺得逝者已矣，更希望保留母親在你們姐弟心中的形象，所以決定不再提起。”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不是一個親切的mama，卻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一個負重生活從不抱怨的妻子、一個工作到忘我程度具有奉獻精神的醫(yī)生。我那么尊敬她，為她的離世悲傷。我真的需要粉碎一切重新認識她嗎？

    “春節(jié)時我過來看你，初二那天我去找過何原平，請求他也保持沉默。子?xùn)|私下去做了何原平與你的dna鑒定，拿到結(jié)果之后，給我打了電話，我告訴他，真相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的，你懷了身孕，一旦知道，受的打擊會很大。他也同意把這件事放到一邊。”

    他們都想保護我，而我確實承受不了真相。

    她把死亡當成了一次解脫，可以一勞永逸擺脫病痛與回憶的折磨。那她留給我的又是什么？

    “好吧，我知道了?！?/br>
    我閉上眼睛，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因為我已經(jīng)用不著再了解更多了。

    誰說所有的問題都只因欠缺一個答案？有些答案永遠不會是你需要的。

    顧主任過來查房，再次勸我馬上接受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終止妊娠，我拒絕了。

    孫亞歐進來，同樣想勸我理性一些，我不肯聽，請他馬上出去。

    我麻木地躺著，似乎進入一種恍惚狀態(tài)，似睡非睡，偶爾醒來，看到父親坐在床邊看報紙。他告訴我：“昨天晚上電視臺也播了?！?/br>
    “什么？”

    “就是跳樓的那個?！?/br>
    “哦。”

    “現(xiàn)在的記者，難道沒有其他新聞好關(guān)注嗎？幸好沒有拍到你。等事情平息下來，還是把那套房子放到中介賣掉，太不吉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