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場景，不止是謝九淵，其他官員也都不免都有些懷念，謝九淵和兩位主考學(xué)士聊了些當(dāng)年應(yīng)考的趣事，一陣唏噓。

    作為本次科舉監(jiān)察官，浙江巡撫馮偉象和金陵知府賈思遠(yuǎn)一露面就不太有精神，一直沒吭聲，馮偉象好容易醒了醒神，啜了口茶，對貢院門外的舉子們哼笑一聲，嘆道：“這人多得跟豬玀似的。”

    金陵知府附和著笑了起來。

    兩位主考官不管怎樣，畢竟是翰林院學(xué)士，還是有那么一些自持，對馮偉象這種未經(jīng)科舉、靠爹當(dāng)官、巴結(jié)左相平步青云的人，心里本就不怎么看得上，聞言便都皺了眉，謝九淵略一挑眉，沒說話。

    底下一陣吵嚷，有考生硯臺中夾帶了小抄，被查出，哭嚎著被押了下去。

    等人都進(jìn)了場，再度搜過身、發(fā)了蠟燭、試卷，每間號舍都上了鎖，第一場正式開考，考試內(nèi)容為四書五經(jīng)。

    開頭兩日，馮偉象還有興致偶爾下去看考生抓耳撓腮的樣，第三日他就不下場了，說是考生們蓬頭垢面，有的號舍還有食物酸腐氣，他受不住。

    謝九淵本就是個特派的欽差，為了不讓考生因為認(rèn)出自己而影響發(fā)揮，借口胡謅說自己是代天子巡查，不該露臉，下去巡考場時都用黑紗蒙了面，路過江載道的號舍，見他正奮筆疾書，謝九淵緊走兩步過去，記下了位置，后兩場考試再沒經(jīng)過這一塊。

    三日考完，收了卷，次日開考第二場，這一場考的是論、詔誥表和判語，即公文與法規(guī)條例。

    又三日，收了卷，次日開考第三場。這最后一場考的是策問。

    再三日，收卷，會試結(jié)束。

    考了整整九日，只有涼水冷干糧可以吃的考生們疲累不堪，很多已經(jīng)不能自己走出號舍，有家人下仆在貢院門口迎接的還好，若是孤身一人、又無錢財雇人，就只得自己走回住處，頗為凄涼。

    考生們卸下了重?fù)?dān)，主考官員們就進(jìn)入了緊張的閱卷期，封了姓名的考卷由書吏用標(biāo)準(zhǔn)字體一一抄錄，主考官員批閱的正是抄錄下的副本。

    七日閱卷，第八、九兩日填榜，考完第十日，放榜之日終于到來。

    謝九淵并無閱卷之職，卻不能離開貢院，等到第九日填完榜，才能與主考官員們一起離開。他見兩位主考官似有異色，借故上前說了幾句閑話，兩位主考官卻心不在焉、急著想走。

    謝九淵心里咯噔了一下。

    怕是真要出事。

    天未亮，就有下人或舉子在貢院門外等待，天光大亮?xí)r，終于等來了張貼榜紙的差役。

    謝九淵等不及宿衛(wèi)，心里著急，親自擠進(jìn)了人群，好不容易來到榜前，一看第一名，不由得一怔。

    竟是魏才！

    看榜的書生間此時亦有小聲議論，不知是誰大呼一聲“鹽商之子得了頭名！當(dāng)我們江南舉人是笑話嗎！”，立刻便有不明真相的書生反駁“怎么，鹽商之子就不能考頭名了？”，先前那個聲音厲聲疾呼“別的鹽商之子我不知道，但他魏才是個連四書都背不出的酒囊飯袋！”。

    一片嘩然。

    議論聲漸大，又有兩三人高聲說出魏才其人其事，“魏才就住在悅來會館，我親眼看見他因為調(diào)|戲男童被人丟下了秦淮河！”“他原名魏財，有錢的財！鄉(xiāng)試是找人捉刀代筆，此事在淮安無人不知！”

    群情激奮。

    謝九淵立刻從人群中退出來，找到宿衛(wèi)，留了兩名下來查探情況，帶著剩下的返回住處。

    江南要出事了，他必須馬上寫奏折呈給圣上。

    回到住處，厲聲喝止聽說有熱鬧想溜出門的叔侄，進(jìn)了書房，看見桌上的畫，這才想起自己和江載道約定了簽字贈畫。

    謝九淵想了想，沒讓宿衛(wèi)出去，在他們眼前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了私印，卷好，交給一位宿衛(wèi)，囑咐他“送去江載道的住處，順便”，話說了一半，想起當(dāng)時在茶館，江載道因為小叔和十一的話憤憤不平，對自己出言挑釁，想必是個熱血之士，不可能不參與此事，囑咐了也是白說，就把后半句咽了回來，只道“算了，幫我送去便是”。

    宿衛(wèi)接過畫出去。

    謝九淵讓其他宿衛(wèi)也退下，攤開空白奏章，理了理思緒，將宿衛(wèi)查探到的一些證據(jù)、魏才高中會元的實情寫上，寫到這里，有宿衛(wèi)匆匆敲門，急聲喊道：“大人！舉子們聚在江南貢院門口鬧起來了！馮大人要派差役抓人，兩位學(xué)士請您即刻過去商量！”

    “知道了?！?/br>
    謝九淵應(yīng)了聲，匆匆補(bǔ)了幾句，拿干凈宣紙吸了余墨，立刻封好，走出房門交給宿衛(wèi)隊長，讓他立刻將奏折發(fā)回京城。

    然后他抓起尚方寶劍，帶了五名宿衛(wèi)，跟著報信的宿衛(wèi)趕去貢院。

    還未靠近貢院周圍，就能聽得吵鬧哭嚷之聲。

    馮偉象被氣瘋的書生們指著鼻子罵，他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哪里經(jīng)歷過這種事，氣得是七竅生煙，漲得臉紅脖子粗，一疊聲喊著：“動手！把這些刁民都給我抓起來！”

    差役們被舉人們不要命的狂態(tài)嚇得不敢行動，一時竟是僵持在那里。

    宿衛(wèi)們收到謝九淵的示意，立刻高聲喊：“代巡欽差，金吾衛(wèi)，謝九淵謝大人到！”

    欽差，而且是代巡欽差，既然謝九淵搬出了這個名頭，所有人，包括馮偉象都得對著京城方向跪倒在地，山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拜過圣上，馮偉象率先僵著臉站起來，比謝九淵品級低的官員們還跪著。

    謝九淵從依舊跪著的舉人間穿行而過，有舉子忽然悲聲大喊：“請欽差大人為我江南考場正名！”“魏才買榜高中會元！請欽差大人明察秋毫！”

    他的悲憤之情感染了其他舉人，其他人也跟隨他一同高呼起來，一時間悲聲震天、驚鳥無數(shù)，舉人們的悲呼響徹了金陵城。

    謝九淵停下腳步，默而不語，直到舉人們也安靜下來，才緩緩開口。

    “本官受圣上之命，監(jiān)察江南科舉，憑尚方寶劍，代天子行權(quán)，陛下特準(zhǔn)我先斬后奏，若果真如你們所言，我謝九淵，一定不負(fù)諸位期待。只是，你們既為舉人，考的是會試，就該明白凡事都得按照規(guī)矩來的道理，有冤屈，不是聚眾鬧事可以解決的。諸位還是先行散去，待我查明此案，再給大家一個交待?！?/br>
    舉人們交頭接耳，有些已經(jīng)萌生退意。

    謝九淵看向臉色鐵青的馮偉象，問：“馮大人可有異議？”

    “謝大人是圣上寵臣，本官怎么會有異議”，馮偉象故作諂媚地說。

    寵臣？這可不是什么好話。舉人們看向謝九淵的眼神頓時便多了幾分審視。

    謝九淵握緊了手中的劍，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我想起來了，謝九淵是先帝最后一屆科舉，鄉(xiāng)試解元，江南考場會元，殿試的探花郎！”

    比起因為家世做官的馮偉象，二元及第、高中探花的謝九淵自然立刻顯得親近起來，又有人帶頭響應(yīng)了謝九淵的話，眾人紛紛散開。

    謝九淵抬頭看向馮偉象，對上了一雙陰暗渾濁的眼睛。

    “來人?！敝x九淵盯著馮偉象說。

    一名宿衛(wèi)出列：“屬下在?！?/br>
    “立刻抓捕魏才歸案！不得有誤！”謝九淵咬著牙說。

    “是！”宿衛(wèi)領(lǐng)命而去。

    謝九淵放松了申請，慢慢經(jīng)過馮偉象，對著他身后的金陵知府賈思遠(yuǎn)說：“賈大人，我已經(jīng)急奏圣上，不日就有回批示下。江南考場畢竟是在金陵，還需得賈大人您協(xié)助我查明案情，早日給江南舉人、江南百姓，還有圣上，一個交代?！?/br>
    沒想到謝九淵居然可以直奏御前！

    賈思遠(yuǎn)出了一后背的汗，卻不得不應(yīng)道：“下官明白，一定全力協(xié)助謝大人?！?/br>
    之后，馮偉象匆匆告辭，事情就好辦了許多，兩位學(xué)士不說話，謝九淵也不理他們，只盯著賈思遠(yuǎn)磨，句句往鹽商、巡撫上暗示，搞得賈思遠(yuǎn)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謝九淵究竟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查到的，只是裝糊涂繞彎子，半個字都不敢漏口風(fēng)。

    好在宿衛(wèi)抓到魏才之后，謝九淵就領(lǐng)著他們回了住處，賈思遠(yuǎn)本想將人留在金陵府的大牢，但謝九淵又拋出了兩個他不敢答的問題，只能眼睜睜看著謝九淵把人帶走，他立刻跑去找馮偉象商量對策。

    于是，啟元帝收到急奏沒多久，文謹(jǐn)禮也收到了馮偉象親信送來的密信。

    文謹(jǐn)禮是怒不可遏，大罵馮偉象愚蠢，可馮偉象竟是一早就將大筆銀子送到了他手上，被迫趟了渾水，文謹(jǐn)禮這次是不保他也得保他，平白沾上這么嚴(yán)重的污點，文謹(jǐn)禮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顧縝看完急奏，又看了暗樁傳來的接連兩份消息，他并不驚訝，臉上一絲怒容也無。

    前世，馮偉象在江南貢院前打了鬧事舉人板子，還出言譏諷，一名舉人不堪悲憤，觸柱而亡。

    這一世有了謝九淵的及時干預(yù)，情況已經(jīng)好了太多。

    “要害他受委屈了”，顧縝對著急奏嘆道。

    其實，顧縝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太早將謝九淵劃到自己身邊，對謝九淵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只是……

    想起前世，那個要顧及百姓，要平息倭患，又要應(yīng)對文謹(jǐn)禮黨派上下的貪婪壓榨，三十七歲時一夜白頭的江南總督謝九淵，顧縝閉上眼，抓緊了手中奏折。

    ……就算不好，他也不會放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晚上更新，因為想起來自己是上班黨~日更時間還是不定，因為沒有存稿~

    感謝“sparkingrain”,“青燃白愈”,“不歸”灌溉的營養(yǎng)液~掉落奶糕一份，可以穿越大楚朝領(lǐng)取~

    第16章 叔侄和叔侄

    “貝字生才，買榜即能高中；馬象非人，畜生也可為官?！?/br>
    “才財不分，想必是拿人手短；官|(zhì)商勾結(jié)，正所謂狼狽為jian?！?/br>
    “假（賈）知府，偽（偉）巡撫，江南考場舉人哭，真金白銀誤了楚?！?/br>
    謝九淵看著手上收繳的數(shù)張打油詩，頭大如斗，底下的謝十一和謝鏡清恨不能把頭埋進(jìn)地縫里，免得被謝九淵痛罵。

    “你們！”

    一聲低喝，謝九淵指著裝鵪鶉的那對叔侄，氣得說不出話。

    他這邊處處周旋，想把這事處理好了，不要讓舉人們在群情激奮、一時糊涂下做出無法挽回之事，沒想到自家人在后方給自己拆臺，這倆活猴天天趁宿衛(wèi)繁忙溜出門去，跟著舉子們聚會抗議。

    這些舉子們都經(jīng)歷了數(shù)年寒窗苦讀，家中不富裕的，一人讀書就少一個勞動力，學(xué)堂筆墨都不便宜，能一路考到會試，離不開家人的付出。他們帶著無限期望來到江南考場，在寒風(fēng)凜冽的號舍中拼命答卷，卻萬萬沒想到，被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魏財買榜得了頭名，這叫他們?nèi)绾尾粦崱⑷绾尾槐?/br>
    所以聽了謝九淵的話，這些舉子們雖暫時并無過激舉動，卻也是天天聚在一處，慷慨激昂地抨擊江南官|(zhì)場，尤其是金陵知府和浙江巡撫，每日都能被花樣翻新地罵出花兒來，得罪書生就是這么個下場。

    謝十一和謝鏡清若只是跟書生們一起罵罵街，那也就罷了。

    謝九淵也不至于如此生氣。

    實在是這倆活猴過于能耐了。

    作為聚會中的積極分子，謝十一和謝鏡清編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打油詩，打油詩的好處，就在于通俗易懂、節(jié)奏感強(qiáng)，就算是目不識丁的百姓，聽過一遍也能毫無壓力地復(fù)述背誦，現(xiàn)在，連街邊頑童跳石板都念著這些打油詩，江南考場出事的消息，如今整個金陵府從上到下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止于此，這些打油詩還流傳到了別的州府，同樣的，江南科舉案的消息就隨著這些打油詩流傳了出去，傳播速度之快，已經(jīng)到了無法估量的地步。

    魏財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被宿衛(wèi)抓起來沒兩天，嚇唬幾句，很快就把事情倒豆子一樣招供了。

    從他的證詞中可知，賈思遠(yuǎn)這個金陵知府跟賄考案還當(dāng)真是沒有關(guān)系，魏家直接賄|賂了浙江巡撫馮偉象，馮偉象又將其中大部分錢財送往京城，以弟子送節(jié)禮的名義，送給了左相文謹(jǐn)禮。

    可如今這種情況，民間都已經(jīng)拿馮偉象和賈思遠(yuǎn)當(dāng)罪魁禍?zhǔn)卓?，賈思遠(yuǎn)的名聲跟馮偉象釘死在了一起，只要賈思遠(yuǎn)還想在官場混，那就只有證明榜單沒錯、江南舉子是錯的、謝九淵是錯的，他才能徹底洗清官場上的名聲，至于民間的，只要烏紗帽能保住，到時候清洗報復(fù)的機(jī)會多得是。

    所以，現(xiàn)在，賈思遠(yuǎn)只會跟著馮偉象一起咬死他謝九淵，而不可能跟著謝九淵咬出馮偉象。

    謝九淵一拍桌子，最終還是氣得話都沒說一句，走回書房一關(guān)門，誰也不見。

    完蛋了。

    謝鏡清和謝十一面面相覷，大哥/大侄子這回真的生氣了。

    謝十一撇撇嘴，很是不理解，埋怨道：“大哥以前不是這樣的，就算賈思遠(yuǎn)沒參與賄考案，他平常給馮偉象當(dāng)狗腿，壞事還做得少了？聽說他還強(qiáng)搶民|女呢。大哥竟然為了這兩個壞東西跟我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