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回環(huán)鎮(zhèn)(二十八)
對從小就在家中不曾見過人世間險惡的時瑄而言,老婦人她們因為一個沒有直接證據(jù)的說法,就對少年做出那樣的事,絕對是無法忍受的。 可對老婦人來說,她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或許她可以因為養(yǎng)育了少年一場,而不去相信仙人口中的說法,她甚至還能瞞下仙人說過的話,可即便是她不說,等到將來村子里的男人都死光了,只有少年一人還活著,村子里剩下的那些女人就不會有想法么! 再者說,她已經(jīng)瞞下了第一位仙人說的話。 后來的那一位,卻是當著眾多村里人面前說的。 即便是她仍然想要隱瞞,事實上也瞞不下去。 故而面對時瑄的問話,老婦人也沒有過于激動。 她說:“像條狗一樣活著,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被關在籠子里也好,身上滿是鎖鏈也罷,至少他還活著,不是么?” 時瑄怔然。 尊嚴和生命,哪個更重要些? 這個辯題從來都是如此的讓人難以回答。 老婦人低下頭:“我不過是個沒什么見識的老婆子,因著我家那口子當過村長,才在村里比旁人更能說得上話。就算是這樣,我說的話又怎么能和仙人相比呢?” 仙人都是高高在上,從不說謊的。 只有凡人才是滿口謊言,內(nèi)心溝壑難平。 時瑄默然,他也知道老婦人說的話確實是在理的。 老婦人繼續(xù)說:“仙人說他刑克六親,還是個早夭的命格,之所以現(xiàn)在還活著,就是因為他奪取了我們村子里那些死去的男人原本應有的壽命。那位仙人說雖然殺了他,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但剩下的人也不會再死?!?/br> 聽到這里,時瑄下意識的看了眼籠子里的人。 既然少年現(xiàn)在是被關在籠子里。 也就是說最后村子里的人并沒有按照那位仙人所說的辦法做。 那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呢? 籠子里的少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老婦人,他只對著時瑄齜牙咧嘴,白森森的犬牙反射著銳光,看上去就超兇。 時瑄不自覺的往旁邊挪了挪,他望向站在一起,宛如一個整體的宿臻和賀知舟,有點想要和他們抱團。 老婦人對著上方一列列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再直起身時,額頭一片青紫。 “他們都說他該死,可我把他從那么一小點大養(yǎng)到五歲,好不容易立住了,我怎么舍得送他去死?!?/br> 世間的事,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如果殺死一個人,能救下數(shù)十個人,一般人會如何抉擇? 殺了那個人,救下了其他的數(shù)十個人,可那個人又做錯了什么,就必須去死呢? 可不殺他,那就得要看著其他人都死掉嗎? 倘若那一個人和數(shù)十個人都只是陌生人,那從數(shù)量上來說,后者的數(shù)十個人能取勝。 但如果那一個人是親近之人,其他的人都是陌生人。 結果又會反過來。 當然更難以抉擇的是兩方都是熟悉的人。 老婦人面對的就是最難以抉擇的情景。 時瑄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雖然對舊日里過往并不清楚,可看著眼前的結果,他也能猜出老婦人最后的選擇是什么。 她選了籠中的少年。 但是村子里的其他男人,真的全都死掉了嗎? 老婦人轉過身,看向時瑄:“你,也是仙人吧?” 時瑄一愣,因為有宿臻和賀知舟在前面做著示范,所以他也理所當然的裝成了普通人。 現(xiàn)在老婦人問這種話,是因為他哪里偽裝的不夠好嗎? 老婦人將他的不言語默認成了承認,眼神飄向了籠中的少年:“你能把他帶走嗎?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好,只要別讓他再回到這里來?!?/br> 時瑄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如果只是想讓少年離開,明明只要打開了鎖鏈,把人從籠子里趕到村子外就好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 雖然時瑄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但老婦人已經(jīng)自顧自的解釋起來。 “仙人和仙人也是有著區(qū)別的吧!就像人和人一樣,善與惡,好與壞,從來都不能簡簡單單的說個清楚?!?/br> 當年老婦人不忍殺害自己從小照顧大的孩子,便想要求著那位仙人,想著仙人神通廣大,或許能有其他的法子也說不定。 仙人么! 當然是有辦法的。 他到了村子里的祠堂,讓村民拿出七七四十九盞油燈,在祠堂里弄出了個木頭做的籠子。 然后她家原本乖巧聽話,笑起來會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虎牙,還會甜甜的喊著婆婆的孩子,就那樣被關進了籠子。 被關在了沒有亮光的祠堂之中。 鐵鏈捆上了他的四肢,長長的鐵釘扎進了他的身體之中,鞭笞后的傷口血rou模糊,沒有人會給他傷藥,于是就任由那傷口在夏日里腐爛生蟲。 他哭著喊著說自己好疼。 一遍遍的向著周圍的人求救。 可是沒有人能來救他。 往日里對他笑語晏晏的人,都冷漠的看著他在受苦,疼他護他的婆婆也只是背過了身,連看都沒有看向他。 人類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做出最殘忍的事。 時瑄再看向籠中那個兇巴巴的少年,心中生出一點憐惜。 原來他竟有那樣難過的過去。 時瑄這一看,就發(fā)現(xiàn)籠中少年只盯著他看,卻不肯施舍旁邊老婦人半點目光。 于是,他輕聲道:“我以為你選擇的是他,可其實你放棄了他,那現(xiàn)在還說這種話,又有什么意義呢?” 老婦人沒想到時瑄會這樣說。 她苦笑了一聲:“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將來的事情卻還沒有發(fā)生,只要你愿意帶他離開,那他就還有將來。” 帶人離開當然是可以的,但有些事情時瑄還是想要弄清楚的。 他問:“那是什么讓你改變了主意呢?你允許那些人把他關進籠子的時候,不就應該已經(jīng)料到他會有什么樣的未來了嗎?現(xiàn)在又要找人帶他離開,你不覺得兩相矛盾嗎?” 燈盞里的燭火被風吹動,陰影四處搖擺不定,老婦人不知什么時候退到了牌位邊,半個身子都處在陰影之中,遠遠看去竟有些像是虛無縹緲的鬼魂。 時瑄下意識的看了看她的腳下,灰色的影子是小小的一團。 一般而言,沒有影子的是鬼。 那么,有影子的就應該是人了吧! 老婦人停頓良久,才再次開口。 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