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靜空師父,請問晚生能否見一見靜云大師?!?/br> 靜空哼了一聲,“我?guī)熜稚眢w抱恙,正歇著不見來客?!?/br> 林重陽明白有些尼姑門下沒有男弟子,也會用師兄師弟這一套來排行,就如同稱呼某學問好的女子為先生差不多的意思,表示尊重。 “那么晚生那封信,想必靜云大師也沒看了?” 靜空卻不承認,“師兄已經(jīng)看過,該說的也都說了,你還是不要糾纏。” 林重陽就篤定她一定是撒謊,靜云大師肯定沒看到自己的信,因為當初大爺爺和她見過面,說靜云大師是一位慈和的人,樂善好施,絕對不會直接硬邦邦地說一句人走了就拉倒。 對方不善意,林重陽也不會再和顏悅色,把臉一沉,冷冷道:“既然如此,那還請把庵內(nèi)和家慈認識的師父找來問問,說不定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br> 聞言靜空冷冷道:“林施主,你要搞清楚,當日是我們青云庵收留王居士,有恩于她,我們可不欠她的,再者說她去哪里,又怎么會告訴我們,你不要胡攪蠻纏?!?/br> 林重陽也不和她客氣,“貴庵有恩于家母是事實,我們林家也感激不盡,我大爺爺曾經(jīng)親自前來拜會致謝,將家母托付于大師,大師也答應必然盡心,以待日后晚生來迎母親回家?,F(xiàn)在你說走了就走了?除非靜云大師親自言明,否則你也不要怪我稟告知縣大人,帶人來搜!” 你說走了就走了,還遮遮掩掩,誰知道有什么勾當? 更何況你又不是主持! 再說林家每年也有一筆香油錢捐助的,這樣不負責的說辭拒絕接受。 林重陽態(tài)度一強硬,作為有著初級功名的學霸氣勢就會表現(xiàn)出來,尤其那雙原本讓人倍覺親切的眼睛就會射出清冷懾人的光,讓人不敢逼視。 靜空在青云庵強橫慣了,但是對上外界,尤其是有功名的男人,她還是怯的。 她猶豫了一下,道:“今日我?guī)熜忠呀?jīng)歇下,你明日再來吧?!闭f著就做出送客的姿態(tài)。 林重陽道:“在下遠道而來,沒有落腳地,時辰已經(jīng)不早還請庵中收留一夜?!?/br> 靜空立刻尖聲拒絕,“青云庵沒有男子留宿,你還是請回吧,免得破壞我們青云庵的名聲。” 要說詭辯,靜空自然不是林重陽的對手,“靜空師太,我才十一歲,束發(fā)資格都沒有,并非男子,而是男童,哪怕是豪門后宅亦不避諱的,青云庵素有善名,難道會攆一個孩子夜宿山中不成?若是如此,那可是沽名釣譽徒有其名,披著慈善的外衣行惡毒之事,這也是著相,靜空師父,對嗎?” 靜空頓時被他氣得鼻孔翕張,想發(fā)作還不能,最后氣呼呼地對慧文道:“唯讀書人難纏,你把林施主安排在門房那里對付一宿,第二日見過師兄就讓他趕緊走?!?/br> 慧文忙應了,引林重陽出去。 待林重陽一走,靜空立刻匆匆去了后院,吩咐負責巡夜的粗壯尼姑們今夜加派人手,晚飯前就落鎖,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尤其要把前院那小子看住了,不許他亂跑。 另外她又悄悄吩咐心腹,“去告訴王居士,有北村產(chǎn)婦危險請她出診去,到時候你們陪她住在那里,不要聲張,多送些經(jīng)書去給她抄。” 安排好了她這才去找靜云大師。 靜云大師做完晚課,然后就閉目冥思,待收功之后發(fā)現(xiàn)靜空等在外面便請她進來。 “靜空,這么晚了,你有何事?” 靜空就將林重陽來尋母的消息告訴靜云大師。 靜云大師笑了笑,“我尋思著也該來了,當年聽林大老爺說那孩子聰慧得很,將來必有出息,想必是有了功名前來尋母。靜空,你這就去告訴王居士,安排他們母子明日一早就相會。” 看她越說越高興,靜空的表情卻越來越陰沉。 靜云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詫異道:“靜空,母子團聚乃人生大善之事,你為何如此表情?” 靜空道:“師兄,王居士在這里好好的,為什么要走?咱們青云庵培育她十年,豈是容易的?” 靜云笑道:“靜空,固然是青云庵培育王居士十年,難道王居士不是也陪伴我們十年嗎?這十年她為青云庵抄寫佛經(jīng)、為香客診病,可都是大善之事?!?/br> 靜空不服氣,“若不是師兄精心栽培,她當初奄奄一息,大字不識一個,又如何會在三年之內(nèi)學會讀書識字看病問診?既然她已經(jīng)學會,現(xiàn)在就該為咱們青云庵效力?!?/br> 靜云依然心平氣和地道:“王居士客居于此,與其他客居的居士一樣,來去自如,我們不該橫加干涉?!?/br> “可她是庵內(nèi)除了師兄以外最好的,如果她走了,師兄現(xiàn)在精力不濟根本應付不來,到時候不是師兄累垮就是青云庵沒落,這可如何是好!”靜空聲音愈發(fā)高亢尖銳,枯黃的臉頰都開始泛紅,呼吸也粗重。 靜云給她斟了一杯素茶道:“靜空,你偏執(zhí)了。青云庵是什么?不過是咱們寄身的一方庵堂,不是那等求聞達天下的書院,無一香火,它是青云庵,香客云集,它還是青云庵。咱們以身侍佛,不是為了佛,更不是為了名,而是為了追求自己心靜。只要心靜,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便也不是苦。” 靜空卻哪里能聽得進去,如果青云庵沒落,那香客凋零,尼姑們就會別尋他路。畢竟這個青云庵就是因為靜云來這里才興旺起來的,現(xiàn)在師兄年事已高,等她老去,青云庵若是沒有好的接班人,那一定會快速凋零,只怕比從前更甚。 她不允許這樣的結果,青云庵是師兄的心血,也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她不允許,有人破壞。 靜云卻不想再和她爭執(zhí),只讓她好好想想,又吩咐自己身邊的弟子,“你去知會王居士一聲,讓她什么都不要再忙活,明兒專心等著林相公上門來接她?!?/br> 靜空立刻告辭要跟著那弟子出去,卻被靜云喚住。 靜云道:“靜空,你當初為何出家?” 靜空一怔,隨即道:“無子,夫家嫌棄,婆母小姑欺侮,師弟氣不過,憤而出家。” 靜云點點頭,“若是有子,哪怕世間再多苦楚,你也不會隨意出家,對不對?” 靜空默然不語。 靜云又道:“這些年王居士對我們青云庵心懷感激,不識字的時候在庵內(nèi)搶著做活兒,臟活累活一點都不嫌棄。識字以后,整天抄佛經(jīng),等學會了醫(yī)術又沒日沒夜地替香客們看病。她為我們做了這么多,并不是為了出家的,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嗎?” 靜空卻不想承認,“當年她來我們青云庵,自己說要出家的,只是年紀太小不被允許,現(xiàn)在過了那么多年,她一直都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從沒有說要離開,自然是肯出家的?!?/br> 靜云見她執(zhí)迷不悟,便道:“我看到的和你有所不同,王居士自從識字以后,跟最初判若兩人,現(xiàn)在的她對外界充滿向往,雖然不說,可她一直都期待兒子能來尋她。她不走,不是想出家,而是怕她兒子來了找不到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靜空不耐煩道:“師兄,我自然知道,可我更知道如果青云庵沒有一個好的衣缽傳人,不出兩年就會破敗不堪?!?/br> 師兄年事已高,如今已經(jīng)不能給人看病,也鮮少交際,青云庵現(xiàn)在就靠王居士撐著呢,若是她走了,青云庵將不復存在。 就算青云庵還是青云庵,卻也不會再如現(xiàn)在這般風光! 她不允許青云庵沒落,尤其在她做主持的時候。 靜云精力不濟,年前就說過要讓她做主持,自己識字不多,不會看病,若是沒有王居士幫襯,根本執(zhí)掌不了現(xiàn)在的青云庵。 她離開靜云的庵堂立刻就去召集自己的親信安排一番,穩(wěn)住靜云身邊的尼姑,讓她不要跟靜云亂說,等她安排妥當又去找靜云。 這一次她有把握讓靜云聽她的安排。 那邊林重陽被領到前院的小客房,先謝過盧梁氏,又送她一兩謝銀,請她給林大秀捎封信。 盧梁氏自然不肯收錢,幾次推辭,林重陽就道:“說實話,我們父子來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少不得要勞煩嫂子呢?!?/br> 盧梁氏推辭不過就只好收下,“林相公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br> 林重陽知道跟尼姑們打探不出消息來,但是跟盧梁氏可以,就問她,“嫂子可見到青云庵有一位姓王的外地女子?那便是我母親?!?/br> 盧梁氏道:“庵內(nèi)有好幾位王居士呢,但不知是哪一位?” 林重陽就約莫描述了一下王柳芽的年紀、身高、相貌特征,只是十年不見,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jīng)變了很多,比如嬰兒肥可能沒了,相貌可能會長開,身材也可能會發(fā)胖什么的。 盧梁氏想了想道:“你這么一說,還真是有兩位,一位王居士會給人看病,一位王居士會彈琴?!?/br> 林重陽詳細問了盧梁氏一些細節(jié),然后就跟她告辭,約好若是有事情就去家里請她幫忙,盧梁氏痛快答應。 山中的夜幽靜沉寂,只有風在樹梢穿行發(fā)出唦唦的聲音,一夜淺眠,第二日很早林重陽就醒過來。 雖然睡的不好,可他并沒有露出異樣,起身之后照例晨練。 很快慧文就送來簡單的齋飯,一碗粥一個粗面饅頭一小碟子咸菜,林重陽也不嫌棄,全都吃光,然后跟著慧文去見靜云大師。 原本還擔心靜空橫加阻撓,他會見不到靜云大師呢,沒想到這樣順利。 靜云大師的禪院在正殿后面,一路過去,看到不少尼姑在做功課,還有的灑掃庭園,透過跨院的門甚至還能看到禪院里帶發(fā)修行的女居士們,她們不少人躲在門后看他,對他充滿了好奇。 見到靜云大師,他沒想到靜云大師看起來竟然這樣蒼老,明明五十多歲不到六十,看起來居然七八十的樣子,精神也不大好,眼皮耷拉著沒有什么力氣。 寒暄了兩句,林重陽就直奔主題。 大爺爺與青云庵每年都有書信來往,還送香油錢過來,如果母親走了,那靜云大師沒理由不寫信告知。 “多謝靜云大師和青云庵這些年對家慈的照顧,現(xiàn)在晚生是來接家慈歸鄉(xiāng)的,還請靜云大師代為通秉?!?/br> 靜云大師一臉遺憾道:“林相公此行實在是不巧,王居士的確是離開了,不過并不是去年底,而是上個月。” 林重陽驚訝道:“果真?” 靜云大師微微頷首,“確實如此,王居士思鄉(xiāng)心切,攢夠盤纏就已經(jīng)離庵歸鄉(xiāng)了,這件事貧尼特意寫了封信打算請合適的人帶去府上,既然林相公親至,那便交給林相公吧?!?/br> 她親自去取了信回來交給林重陽。 林重陽一目十行掃了一眼,上面暫時也看不出端倪,只是他直覺不對勁,便將信塞進袖子里,“大師,晚生能否去家慈曾住的居所看看?!?/br> 靜云大師有些猶豫,這時候靜空從外面走進來,尖刻道:“你這個小秀才讀書讀愚了不成?昨兒說了你不信,非要見我?guī)熜?,今兒見了我?guī)熜钟忠タ醋√?,有完沒完?我們青云庵人滿為患,既然令堂走了,那院子自然就撥給別人住,怎么還會留在那里?!?/br> 靜云道:“靜空,不可對林相公無禮,你便領林相公去瞧瞧。” 靜空雖然不愿,卻也只得如此,沒好氣地讓林重陽跟她去。 林重陽告辭靜云跟著靜空過去。 青云庵后院很大,屋宇連綿,景致清幽,這樣一路走去,倒是看到好多景色各異的院落。順著夾道穿行的時候,他看到一處大院子里聚集了不少尼姑和香客,有人在臺上宣講佛法。 林重陽特意靠近門口,聽到那人在誦:“嘆人身,不長遠,心中煩惱。父母亡,一去了,撇下單身。幼年間,無父母,成人長大。無倚靠,受苦惱,多受恓惶。癡心腸,想父母,長住在世……” 不待他細聽,靜空催促道:“此地為香客們奉經(jīng)之所,外男不可入內(nèi)?!闭f著她一擺手,就有人上前將門帶上,隔絕了林重陽的視線。 林重陽卻在腦海里搜索這是什么經(jīng),他對宗教不是很感興趣,所以看的經(jīng)書不多,無非就是《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幾部常見的,這幾句話卻哪里都不曾見過。 他問道:“不知道貴庵供奉那位菩薩?!?/br> 靜空沒好氣道:“自然是觀音菩薩?!?/br> 林重陽心道既然是觀音菩薩,怎么念得經(jīng)那么奇怪呢?他就問旁邊的慧文平日里功課誦什么經(jīng)。 尼僧早晚有功課,功課內(nèi)容不少,誦經(jīng)、念佛、拜佛、打坐等,但是誦經(jīng)禪定是最重要的,是以他有此一問。 這是日常習慣,慧文隨口就道:“晨課貧尼一般誦心經(jīng)、楞嚴心咒、大悲咒,晚課……” “慧文!”靜空打斷她的話,“林相公若是有意皈依我佛,可以前去普照寺、玉佛寺,我們青云庵卻不收男弟子的?!?/br> 見她一個出家人竟然這般氣性,林重陽也不和她一般見識,畢竟出家人里面也不全是因為信仰和慧根才出家的,若是那些不得已被迫出家,或者為了逃避俗世而出家的,那自然是怨氣纏身,青燈古佛不但不能讓她心定,反而讓她心上長出猙獰的刺來。 又走片刻,開了兩扇鎖著的門,就到更加清幽僻靜處,仿佛江南園林一般,眼前是一片花園子,有荷池花圃,花木扶疏,景色宜人,竹影搖曳中有幾處小庭院的斗拱飛檐若隱若現(xiàn)。 林重陽也沒料到這青云庵居然這樣大。 往其中一處小院去的時候,在荷池邊遇到幾個身穿素凈衣衫的女子,她們或撫琴、或?qū)懽肿鳟?、或做針線,一個個意態(tài)懶散,撫琴的曲不成調(diào),寫字的也是信筆涂鴉,做針線的更是半日不下一針。 活脫脫幾個雕塑。 這時候見靜空和慧文領著個十來歲的少年進來,那少年偏生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生得俊秀無雙的,幾個女子立刻從雕塑變成了活人,拿眼睛一個勁地盯著林重陽瞅。 林重陽卻目不斜視,跟著靜空一徑去了其中一處小院。 那小院門開著,里面花草茂盛,香氣宜人,林重陽還在墻根發(fā)現(xiàn)了一些種植的藥草。 靜空道:“你母親原住東間,離開后就撥給另外人住,一應物品也并沒有留下什么,全都堆在了東廂一角。”說著就領林重陽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