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一切都仿佛只是昨日的一場舊夢,夢醒后,廝殺聲和慘呼卻猶如跗骨之俎,隨著繡橋上的風(fēng)、瘋狂地在江俊身上生長。 “俊兒?”江父停下腳步。 望著父親那充滿了關(guān)懷和擔(dān)憂的眼眸,江俊怔了怔,收回了眼神,遞給父親一個放寬心的笑意:“爹我沒事兒?!?/br> 江父不信,眼眸里多了些江俊看不太懂的復(fù)雜情緒。 繡橋西側(cè)正對大宗正院,之后,便是東宮太子府。 乾康帝凌承自登基以來,并未立太子,所以太子府一直空著。 江俊的出神駐足并未引起百官群臣的注意,但江父了解自己的兒子,自然有些憂慮。這漫天飛雪的日子,總是像極了明統(tǒng)年間那場嘩變的前夕。 也是這樣一個飄著雪片的天氣里,青宮嘩變、大火蔓延。 鎮(zhèn)國將軍府拼盡了全力,卻最終沒能保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被廢,江家數(shù)十年間也猶如大廈傾頹——江父如履薄冰、江俊危在旦夕。 如今十年過去,物是人非,青宮猶在而太子已去。 看著父親眸中的渾濁光澤,江俊快步上前,故意換上了輕快的語調(diào):“爹,我給你講講我在北地遇到的新鮮事吧?那漫天都是黃沙的地方啊——還真是跟我們京城不一樣。” 江父一愣,繼而裂開嘴笑了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江俊的頭發(fā)。 這孩子方才那一笑的眉眼,真是像極了他早逝的母親。 不過經(jīng)過江俊這么一鬧,江老將臉上的紋絡(luò)也漸漸舒展開來,偶爾還會發(fā)出一兩聲豪爽的笑,武官當(dāng)中不少老將軍的舊部、也跟著過來湊趣。 繡橋之后就是錦廊,要到御花園得穿過錦廊之后的南門、從政事堂過白虎橋才能夠到達(dá)。而那些被接入宮中赴宴的家眷們,便是由宮中馬車自東門接入、放在南門等。 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站在金瓦紅色宮墻下的一抹艷紅,江俊挑眉,然后勾起了嘴角。 不請自來,臉可真大。 且多日不見,那毒婦還是這樣做作而夸張的打扮。 若是明麗、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江俊或許會欣賞她們那種烈烈如火的性子:著一身艷紅,倒也颯踏。 但偏偏,穿在尹氏身上的紅,每每見了、江俊都覺得是腥氣的血。 粘稠的、染滿了罪惡的血。 尹氏帶著又長了小半個頭的小胖子江睿,站在尹正的正妻鮑氏身邊。 不同于尹氏這一身扎眼的紅,鮑氏的穿著倒是十分得體,一身不算是太富麗的朝服,挽著的發(fā)髻上插了一個非常精致的對蓮步搖。 遙遙看上去,倒覺得貴氣天成,既沒有特別搶眼,也沒有失了體面。 而鮑氏身邊,則是她同尹正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兒端云。 這小女孩兒打扮得也很精致,雖然只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但總角之上卻虛虛地用了一個垂墜著玉質(zhì)木槿花的飾扣,顯得別樣水靈秀致。 稚子何辜? 江俊掃了那小姑娘一眼,心里悄悄拿了個主意。 這會兒,江父卻自己走到了尹氏面前,皺了皺眉:“你怎么來了?” 聞言,尹氏臉上堆著的笑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被江父這句話給打散,她尷尬地抖了抖嘴皮,才干巴巴地說: “今日是冬至,合該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皇上都許家眷入宮赴宴,我作為你的妻子,怎么——難道還來不得了?” 江父皺了皺眉,似乎沒有和尹氏在這里爭吵的打算,何況鮑氏還在一旁。 尹氏還想發(fā)作說點什么,卻看見過了江父身后的江俊。 江俊笑了笑,緩步上前行了個周全的禮。 尹氏輕哼一聲,隨便還禮,倒是站在旁邊的鮑氏搭了個腔:“原來這就是大公子啊,以前聽說你總是受傷病著,也沒怎么見過你,如今一見、當(dāng)真是一表人才?!?/br> “夫人過獎了,”江俊應(yīng)對得體,虛虛贊了尹家的四位兒子一番后,還蹲下身來看了看小姑娘端云:“尹家小姐模樣生得這樣俏,像您,都是落落大方的美人?!?/br> 漂亮話誰不會講,何況只要是女人就喜歡聽漂亮話。 “大公子原來這樣會說話呢,”鮑氏抿嘴以巾帕掩面笑了兩聲,看了尹氏一眼,才笑著沖江俊道:“也是先前病著,如今大公子既好了,合該多出來走動走動,也給你的這些弟弟meimei們——做個榜樣才好呢?!?/br> 江俊笑:“瞧您說的,不過是兩句漂亮話罷了。父親教導(dǎo),好男兒沉默寡言,少說多做,弟弟若要學(xué)了我這般刁滑,只怕要父親更要擔(dān)心了?!?/br> 鮑氏笑得更開心了,她們鮑家雖然不是高門,但卻也是一點點在朝堂當(dāng)中摸爬滾打起來的,她從小跟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當(dāng)然更加喜歡聰明人。 看了一眼身邊紅得刺目的尹氏,鮑氏不著痕跡地輕笑了一聲。 尹氏瞪了瞪眼睛,出手掐了自己的兒子一把。 江睿身上都是墜著的肥rou,被她這么一下鬧得立刻紅了眼,偏偏慫了吧唧地不敢叫喊,憋得淚水直往外流。 鮑氏皺了皺眉,更看不上自家這位小姑子。 從前尹家勢大,尹正偏寵小妹她這個做嫂子的要顧忌妯娌關(guān)系不便出面,如今尹氏竟然還不懂審時度勢,看來真真是個蠢婦。 “行了,既然來了,我們……”江老將軍臉色不好地松了口:“我們一家人,便先走吧,不要在這里打擾尹夫人了。” 尹氏咬了咬牙,卻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你陰陽怪氣地拿什么喬,我同我自己嫂子在一起,又有什么打擾不打擾。你就是不想見我……” 一聽這話,江老將軍的呼吸陡然重了幾分。 “將軍您莫生氣,”鮑氏連忙上前,笑瞇瞇地開口,一把將尹氏拽到身后:“倒不是妹子不講規(guī)矩不聽您的話,只因當(dāng)時meimei正在我家中做客,趕巧兒、遇上了宮里來的人?!?/br> “嗐——我也是瞎好心,到不知meimei是不方便的,”鮑氏自己認(rèn)了錯,眼角卻在看著群臣之中湊在宰相龔安邦旁邊的丈夫:“還真是我多事兒了……無端給meimei和江俊鬧出一場氣來。唉——真是該打!” 江父的眉又緊了緊:“尹夫人言重了,江某不過一問罷了,并沒有同內(nèi)子置氣?!?/br> “是么?”鮑氏又笑,“那倒是我多心了,大將軍、meimei,我同端云便先告辭了,待會兒記得帶著睿兒過來帶著云兒玩?!?/br> 說著,鮑氏還低頭要小姑娘給江睿、江俊等人揮了揮手。 看著施施然離去的鮑氏,尹氏眼睛里閃過一絲兒怨毒,最后卻還是忍了下來,挽起江父的手臂便提起了裙子,意欲跟著丈夫到御花園去。 老將軍皺了皺眉,終于還是沒有拂去女人的手。 只是江睿,卻被無端留在了原地。 小胖子其實是第一次進來皇宮之中,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小家伙、此刻卻變成了一只小鵪鶉。 江俊涼涼地看了這個心思歹毒的弟弟一眼:也不知這個記吃不記打的東西,在他不在的幾個月里,有沒有一點長進。他輕哼了一聲,提腳就走。 無煙跟著江俊,原本還擔(dān)心自家少爺心軟,看見江俊瀟灑的背影之后,他更是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丟給江睿、大搖大擺地跟著江俊離去。 看著家里幾位遠(yuǎn)去的背影,江睿呆愣在原地瞪了半天眼睛,他跟著母親上舅舅家里做客,哪里會帶著小廝。這會兒母親丟下他、他便徹底抓了瞎。 想要去找舅舅尹正,卻看見尹正被一大群人圍在中間,甚至連舅母都被圍了進去。 江睿的掌心中滲出了冷汗,咬了咬牙、便坑坑絆絆地朝著父母哥哥離開的方向追去。 殊不知,他這般模樣,卻落入了不遠(yuǎn)處涼風(fēng)臺上一位年長的華服貴婦之眼: “這是哪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知是怎么當(dāng)?shù)??竟把才這么大的孩子、隨便丟在宮中,也不怕出事?!” 她身邊還簇?fù)磉@三五個老宮女,其中一個嬤嬤面色尷尬地賠笑道:“太嬪您待會兒總歸都是要去赴宴了,到了宴場上,奴婢替您留意留意?” 貴婦抿了抿嘴,看著江睿的方向想了想,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涼風(fēng)臺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江俊一家全部無從得知,他們只是跟著接引的太監(jiān)一路走到了御花園南角、屬于他們江家的位置上。 同桌的還有幾位軍中江父的老交情,他們都沒有帶著家眷,看見江老將軍竟然拉家?guī)Э谶^來,幾個老將軍臉上也露出了一份尷尬的神色來。 武將不是文臣,需要借著觥籌交錯謀劃朝局。 滿座的將軍就算是出身高門、借家族蒙蔭進入軍旅的,他們?nèi)缃竦墓俾殹④娂际怯伤麄冊趹?zhàn)場上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 不是江老將軍對尹氏有意見,而是這種場合、她沒必要來。 江俊看得出來父親面上尷尬掛不住,他笑著過去給幾位老將軍問好,適時地化解了這場尷尬和誤解:“父母親也很久沒見到我了,正好今日冬至,所以才接了母親和弟弟出來?!?/br> 眾位將軍聽了倒是眼中露出了幾分了然,明白江家和尹家故事的,再瞧瞧江老將軍臉上那種不好看的臉色,便也心下明白了。 “江睿呢?!”尹氏卻在江俊一席話中,轉(zhuǎn)身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兒子不見了。 老將軍也皺了皺眉。 “睿兒?!我的睿兒!”尹氏慌亂地找了一會兒之后,心頭火起,當(dāng)眾錘了老將軍一拳:“都怪你!若不是你和我斗氣,我、我怎么可能將睿兒弄丟!” 老將軍一直也憋著火,看著尹氏如此無理取鬧,怒極反笑:“我原本沒讓你們跟來,你既偏要來,還把兒子看丟。” “你——!”尹氏聲音也尖利了起來:“江近天!你們江家當(dāng)時差點被查抄的時候!是仗了誰的勢!現(xiàn)在,你竟然來嫌棄我了?!做出這等過河拆橋的勾當(dāng)、你還有臉指責(zé)我?!” 她的聲音太過尖利,在熱鬧的宴會上還真是倍具穿透力。 就近幾桌上的人,眼中都透著戲謔等著看江家的笑話,而江老將軍更是氣得渾身顫抖起來,站起來看著尹氏,只覺得當(dāng)初尹氏來到家中的那點恩情、都被現(xiàn)在的她撕成了碎片。 昔年那個明眸皓齒、一身紅衣,性格雖然有些乖張、卻很善良的小姑娘,已經(jīng)面目模糊了起來。怒火只是一瞬間的,但更多的是疲憊,老將軍看了尹氏一眼,張了張口,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尹氏見他不語,便更是來氣,也不管周圍人的眼光,她只是覺得委屈:“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怎么看我的!皇帝陛下都允許家眷入宮了,你卻不打算讓我們進宮?!?/br> “怎么——在你眼里只有原配妻子才是好的嗎?!只有原配妻子生的孩子才是值得你疼愛的嗎?!我們相伴十年,在你的眼里——難道什么都不是么?!” 人的怒火一旦爆發(fā)出來,是覆水難收的。 尹氏眼睛通紅,她當(dāng)然知道此時此地不宜,可她看見江俊、看見江俊平安歸來,甚至還得到了皇帝的道歉,她、她根本忍不下這口氣! 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不會忘記那個女人、那個出生江南小門小戶的女子,江近天的原配妻子林氏。站在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身邊,懷中抱著一個襁褓,笑得十分幸福的樣子。 明明不過是個簡單的百日宴,并不是很熱鬧也不是什么盛大的慶典。甚至在尹家這樣的高門看來有些簡陋,但尹氏就是覺得,那場宴會勝過了她這輩子參加過的所有盛宴。 她羨慕那個女人,羨慕到嫉妒、嫉妒到發(fā)狂。 “十年,”江近天慢慢地站起身來,嘴角慢慢地泛起了一絲兒苦笑:“夫妻十年,相互扶持,我待你……自然是有些情分的?!?/br> 尹氏呆了呆,抬頭看著江近天。 “只是這一點點的情分,也早在你的不知收斂和永不知足當(dāng)中……被耗盡了,”江近天疲憊地看了尹氏一眼:“尹燕,若非是你步步相逼,我們——也可以過得……” 他話說了一半,終于垂下頭說不下去了。 他和尹氏都清楚,不存在那種可能。尹氏從一開始就帶著目的和代價進入江家,她永遠(yuǎn)不可能因為自己的愛情就讓步退讓、屈從做小。 一場鬧劇眼看收不了場,江父也沒心情待在這里,他站起身來沖自己的老部下交代幾句,便轉(zhuǎn)頭給了江俊一個抱歉的眼神,徑自離去了。 “江、江近天!”尹氏慌了,她從沒見過這樣脆弱的丈夫,她上前一步正想要說什么,卻被老將軍一個眼神給制止:“睿兒,睿兒還在宮中,你是他的母親,總該負(fù)起責(zé)任。” 尹氏一愣,頓住了腳步。 老將軍卻毫無留戀地扭頭便走,整個人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俊的瞳孔縮了縮,正想追上前去、卻又聽見了太監(jiān)的一聲呼號:“蔣太嬪到——” 滿園的朝臣們紛紛起身相迎,這也是后宮之中頭一位到來的女眷。只見五六個宮人簇?fù)碇粋€宮妝貴婦從御花園大門進,那女人保養(yǎng)得還算得宜,面龐上只有眼角有些細(xì)碎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