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葉重錦飯量很大,吃完半碟肘子還不見飽,接過遞上來的錦帕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奶聲奶氣地道:“師傅,你會做冰碗嗎。” 那掌廚的有些為難,道:“會是會,不過小少爺,早前劉管事的交代下來,您病根未除,需要好生調(diào)理著,不能吃性寒之物,若是讓老爺和夫人知道,小的是要受責(zé)罰的?!?/br> 葉重錦蹙著眉,以無比天真的口吻道:“可是阿錦不是要自己吃的,哥哥在前院學(xué)規(guī)矩,天熱得很,衣襟都汗?jié)窳?,阿錦想帶一份給哥哥消暑?!?/br> 若是這話被葉重暉聽到,只怕要感動得哭出來,就連掌廚這個糙漢子也是深受感動,心想這哪里是人間的小孩,只怕是天上的仙童才是,又乖巧,又懂事,最重要的是……還很可愛。 誰會懷疑一個三歲孩童耍小心機呢,那掌廚當(dāng)即應(yīng)下,道:“小少爺且等著,小的這就去準(zhǔn)備?!?/br> 葉重錦暗自得意,心說葉重暉也就這時候有點用處了。 一份冰碗做好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相府每年夏季的冰塊都是有份例的,但是葉重錦卻從沒用過,便是最熱的時候,他屋里也沒擺放過消暑的冰盆,不是葉巖柏舍不得那點冰塊,而是這小祖宗動輒就有個頭疼腦熱的,實在是折騰怕了。 葉重錦捧著一份騙來冰碗回到前院,卻沒有去找葉重暉,而是徑自躲進了老太爺?shù)呐P房,他算準(zhǔn)了這個時間不會有人,吃完了才摸摸肚子去了前廳找他兄長。 葉重暉狐疑地瞧他比平日艷紅的唇,道:“阿錦方才去哪了,可是又偷吃了什么?!?/br> 葉重錦瞪他,倒是難得沒反駁。 卻說那邊陸凜拜別了老太爺,出門時遇到葉巖柏,便寒暄了幾句,說起育兒經(jīng),皆是頗有感觸,這兩人在政見上多有不合,不料卻在疼孩子上有許多共同話題。 葉巖柏道:“改日我?guī)О㈠\去侯爺府上拜訪?!?/br> “那在下便在府中恭候了,今日先告辭,葉相留步?!?/br> 等人離開后,葉巖柏才回過味來,那陸凜也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怎么教育起孩子比他還在行,實在是匪夷所思。 ======== 午膳時,葉重錦對著一桌子的飯菜提不起胃口,老太爺詫異萬分,這孩子平日吃飯都不需要人喂的,因為他嫌安嬤嬤動作溫吞,沒他自己動手利落,今日卻一口都吃不下,這怎么得了。 葉重暉道:“難道真的是偷吃了什么?” 葉重錦伏在桌上,懨懨道:“頭疼。” 老太爺伸手撫他的額,驟然一驚,道:“不好,有些發(fā)燙,老劉快去妙春堂請李大夫?!?/br> 劉管事哪里敢耽誤,連忙著人去請大夫,自個兒卻去了主屋請老爺夫人過來。 葉巖柏夫婦兩個難得單獨用膳,還沒說幾句閨房趣話,便聽到小兒子發(fā)熱,頓時魂都要嚇沒了,匆匆忙忙往康壽院趕。 幾個長輩圍在床前,陪著一起等大夫,安氏抱著兒子,好不容易忍住眼淚,眼眶卻紅了,口中連連道:“娘的心肝啊,這半年來都好好的,怎么又發(fā)病了?!?/br> 葉巖柏想安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葉重錦咳了兩聲,啞聲道:“是我自己不好,偷吃廚房做的冰碗,那是掌廚給哥哥做的,我一時沒忍住……”說著有些反胃,又要嘔起來。 葉重暉遞過痰盂,小心地拍他的背。 幼時他也曾為父母偏愛弟弟而不甘,后來父親給他喝了一勺阿錦的藥湯,那苦味至今還能回想起來,想起弟弟一出生便日日與這滋味作伴,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憐惜和欽佩。 男孩板著稚嫩的臉,握緊拳頭道:“如果我能替阿錦難受就好了?!?/br> 葉重錦漱了口水吐出去,道:“別說傻話。” 被弟弟訓(xùn)斥,葉重暉也渾不在意,從衣袖里掏出錦帕,默不作聲地替他擦拭唇上的水珠。 李大夫匆匆趕到,他一把年紀(jì),被葉府的家丁一路扯過來的,險些去了半條命。 他略喘口氣,來不及見禮,先給病人把脈,片刻后他道:“這是吃了生冷且性寒的食物所致,小公子體內(nèi)殘毒已清,不過到底壞了根基,入口的膳食要尤其謹慎,萬萬不可大意啊?!?/br> 他話音未落,屋內(nèi)的氣氛便驟然凝滯下來,葉老爺子驀地一拍桌案,沉聲道:“李大夫,你方才說殘毒已清是什么意思,老夫?qū)O兒何時中的毒?!?/br> 李大夫正待開口,卻被葉巖柏阻攔住。 他臉色亦是難看,勸道:“父親,阿錦的病要緊,何況孩子們都在,不便說這些話?!?/br> 李大夫一瞧,便知道自己這張嘴壞事了,忙寫下藥方,囑托了一些服用事項,便匆匆告辭。 夏末時節(jié),葉重錦捂在被窩里,聽著屋外傳來的咆哮聲,隱約還有安氏的低泣聲。老太爺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最是注重涵養(yǎng)的人,看來此番是真的動怒了。 其實他體內(nèi)的毒是從娘胎里帶的,下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葉丞相自己。 第10章 往事 老太爺素愛蓮,因此窗外便是一池白色睡蓮,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不如初夏時繁茂,卻自有其韻味。 葉重錦在安嬤嬤的伺候下喝完了藥,腦袋里仍是昏昏沉沉的,有時候他會分不清這一世究竟是真的,還是他幻想出來的夢境。但若是夢,他又豈會做這樣的夢。 他前世是很少生病的,就連藥湯也沒喝過幾次,因此每次生病都會記得格外清晰。比如有一次他被太后為難,在永和宮外淋了半個時辰的雨,回去后便大病一場,險些把腦子給燒壞。 那人為了哄他喝藥,就說了些兒時的趣事。 那人說:“母后懷朕時并不受寵,她雖然是正妃,但父皇那時偏寵蘭側(cè)妃,處處不給她臉面,為了保護朕平安降生,母后買通御醫(yī),說這一胎極有可能是女孩,皇祖父聽說后,就替朕賜了一門婚事,你猜是誰家的公子。” 他當(dāng)時覺得有趣,就附和著猜了幾個人,那人低笑著一一否決,最終揭開謎底:“葉家?!?/br> “葉恒之與朕同歲,不過他是初春時生的,朕在年尾,其實差了一歲,皇祖父想重用葉家,未出世的孫女是極好的籌碼?!?/br> 這實在是個大烏龍,宋離忍不住笑,道:“原來你和葉大人有過婚約,后來你出生,太上皇一定覺得很丟面子吧,賜婚的旨意都下了,結(jié)果孫女成了孫兒?!?/br> “你以為這便丟臉了?丟臉的還在后頭呢,”那人略一挑眉,笑道:“沒過幾年皇祖父仙逝,父皇即位,那葉夫人又有喜了,父皇是個沒主見的,只記得皇祖父臨終前囑托,朝堂之事須得仰仗葉家,他便也學(xué)著賜婚,說葉夫人若是生個閨女,便是日后的太子妃?!?/br> 宋離咂舌,“可我聽說那孩子不幸夭折了,而且,還是個男娃。”天子賜婚,卻屢出意外,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丟臉,簡直是皇家的恥辱,難怪從未聽人提及此事。 他記得那時顧琛輕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福氣大了,自然是受不住的?!?/br> ======== 葉重錦睡了一覺,醒來時人已經(jīng)回到福寧院,安氏坐在床前繡著一個紫色的香囊,依稀可以聞見淺淡的藥草香,竟有怡神之效。 見他睜眼,安氏立刻把香囊放在一邊,臉上露出熟悉的溫婉笑容,道:“餓了嗎,晚膳就快好了,不過要先喝藥?!?/br> 葉重錦沒有說話,盯著她微腫的眼眶,道:“母親哭過了?!?/br> 安氏輕輕搖頭,只笑道:“不礙事。” 她從葉重錦枕頭下拿出一張黃色紙符,那是前幾日安嬤嬤去寺里求的平安符,她仔細地塞進香囊里,然后封好。 見兒子面露疑惑,便道:“前幾日阿錦不是被蚊子擾得睡不好么,母親做了個香囊,這里面放了藿香、薄荷、紫蘇、菖蒲、香茅等物,阿錦時時佩戴,蚊蟲便不敢近身了?!?/br> 葉重錦接過把玩,見香囊的背面是常見的花草樣式,似是蘭花,正面繡著一個方正巧致的“錦”字。 安氏撫著兒子略顯蒼白的臉蛋,緩緩道:“母親希望阿錦平安,快樂地長大?!?/br> 葉重錦點頭,將那香囊握在手心,思緒卻飄遠了。 葉氏乃是世人眼中最是清貴的一族,從前朝至今上百年間一直相安無事,即便朝代更替,也絲毫影響不到這一族的繁榮,原因是因為他們雖然名動天下,卻與皇權(quán)沒有絲毫牽扯。 若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更有甚者,成為日后的皇后,平白毀了百年清譽不說,更有可能牽連族人。 外戚外戚,自古至今便沒有好下場的,何況葉氏門人弟子遍布天下,哪朝天子不防備。大邱開國不過二十余年,皇帝需要借助葉家鞏固朝局,待日后局勢穩(wěn)定,會有怎樣的下場誰又知曉。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葉夫人這一胎是注定保不住的。葉巖柏不想成罪人,就只能對不住未出世的孩兒。 從賜婚旨意下來,安氏在葉巖柏的哀求下,日日服用慢性墮胎藥,生出來的自然是個死胎。 不曾想,被他宋離撿了個便宜。 他降生后,比一般嬰兒小了不止一點,一副隨時會斷氣的模樣,葉巖柏見是個男娃,自是悔恨不已,因著心中有虧欠,這夫妻倆只恨不得把性命補償給他才好。 葉重錦想,做這沽名釣譽的清流有什么好呢,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還是做jian臣好,至少可以遂自己的意。 想當(dāng)年他在宮里養(yǎng)的只長毛貓,好吃好喝地供著,全然當(dāng)成兒子養(yǎng),皇宮里貴人妃嬪莫說碰它一下,重聲呵斥尚且不敢,即便那淘氣的東西撓了乾正宮里的九五至尊,也只是舔了舔爪子回窩里睡覺去了,毛都沒掉一根。 不過事后他自己遭罪便是。 見他臉蛋驀地一紅,安氏擔(dān)憂地撫著他的額,道:“可是又頭疼了?” “……有些熱。” 安氏便朝外吩咐道:“翡翠琉璃,將藥碗端上來。” 外間兩個丫頭應(yīng)了一聲,一人捧著藥,一人端著洗漱用具走進來,見榻上的孩童氣色尚可,盡皆松了口氣。 ======== 直到用晚膳時,葉重錦才聽說,他那便宜爹被罰去跪祠堂了,兩頓飯都沒吃,算一算應(yīng)該跪了兩個時辰了。 葉重錦悄悄打量老太爺?shù)哪樕娝恢卑逯夏?,想來?dāng)年的事他是被蒙在鼓里的,葉巖柏是至孝之人,一邊是妻兒,一邊是父親和家族,這是一道無解的題,無論選擇哪邊都是輸。 他將手里的勺子放下,發(fā)出叮咚一聲響,飯桌上的人都抬起眼看他。 老太爺溫聲問道:“怎么了阿錦,可是飯菜不合胃口?爺爺叫廚房給我們阿錦重做可好?” 葉重錦晃了晃小腦袋,糯糯地說道:“阿錦想見父親?!?/br> 他這話一出,安氏蹙起柳眉欲言又止,葉重暉卻是一板一眼地安撫道:“父親正被祖父罰跪呢,此時是見不到的,阿錦先吃飯飯?!?/br> 葉重錦搖頭,“不吃?!?/br> 老太爺皺了皺眉,卻又不好解釋,只得說:“你父親犯了錯,犯錯就要受罰,這是咱們?nèi)~家的規(guī)矩,誰都不能有例外?!?/br> 葉重錦抿了抿唇,道:“可是阿錦也犯錯了,不能有例外的話,那阿錦也跪祠堂去?!?/br> “這怎么能一樣,你太小,身體又不好……” 見葉重錦鼓著兩頰,一副你怎么不講道理的模樣,老太爺無奈地投降,朝劉管事道:“告訴你們老爺,就說他的好兒子給他求情,讓他別跪了,回來用膳。” 葉重錦便甜甜笑道:“謝謝爺爺。” 這張臉雖比不得前世的精致漂亮,卻勝在玉雪可愛,此時一笑,真真是花見了都要綻放,誰還能生的起氣來,老太爺摸摸他柔軟的發(fā),輕嘆口氣,道:“好孩子。” 能讓老古板的祖父收回成命,著實是了不得,葉重暉悄悄朝他豎起大拇指,引來弟弟的一個白眼。 ======== 乾正宮。 慶宗帝放下手中的朱筆,道:“太子想去葉府?” 顧琛點頭,“兒臣聽聞太傅告病,甚是擔(dān)憂,因此想去探望?!比欢恼Z氣卻聽不出絲毫擔(dān)憂。 慶宗帝微微頷首,卻忽然笑道:“這半年來太子頗有進益,想來都是葉相的功勞?!?/br> 顧琛抬眸,看向兩鬢已生白發(fā)的父親,想到前世他身體每況愈下的頹態(tài),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便道:“固然有太傅的功勞在,更是因為兒臣不想讓父皇失望,這才愈加勤勉?!?/br> 慶宗帝微微一愣,因他與皇后不合,太子這些年一直與他不親昵,但他謹記先帝的囑咐,立嫡子方得民心,切不可因個人喜好動搖社稷根本,所以即便太子性情冷漠,他也不曾動過廢儲的心思。 卻聽太子又道:“天漸漸涼了,父皇保重龍體。”言罷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