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哪怕對方是安成郡主那樣的母大蟲……果真是一語成箴。 躲在將軍府的顧雪怡也是驚呆了,她知道不能回家,否則她爹娘一定把她綁起來送到相府去,也不能去皇宮,因為太子堂弟一定會大義滅親,但是萬萬沒想到,躲在外祖父家里,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羅衍是什么人,外面不知結(jié)交了幾個紅粉知己,說什么君子之交,什么發(fā)乎情,止乎禮,這些話他自己都不信。 顧雪怡簡直要瘋了,她從情竇初開時就喜歡陸凜,喜歡了好些年,如今都快成老姑娘,那份感情巋然不變,除非如葉家那小兔崽子所言,陸凜與別人成親,并且生了一窩小子,到那時她才會死心。 現(xiàn)在讓她嫁人,沒門,窗都沒有! ======== 相府,葉重錦坐在涼亭內(nèi),悠悠咽下一口清茶,徹底解氣了。 葉重暉在一旁作畫,勾勒最后一處,一副栩栩如生的仙鶴圖便已完成,他收了畫筆,笑問:“阿錦是怎么想出這么個損招的?” 葉重錦道:“那天,她把我扔在龍址山,就是因為我戳了她的傷口,索性給她戳個透,叫她再囂張去?!?/br> 葉重暉被他記仇的小模樣逗得樂不可支,道:“哥哥日后可不敢得罪阿錦,羅衍這次也算是無妄之災(zāi)?!?/br> 小孩撇撇嘴,顧雪怡那脾氣,肯乖乖嫁人才怪,羅家雖然少不得要丟臉,但皇帝和晟王爺一定會想辦法彌補。 他踱到兄長邊上,瞧著那副仙鶴圖,問:“可是誰的生辰到了?” “這個月末,便是孟老將軍的六十壽誕。不過這幅畫,我并未打算送出去?!?/br> 葉重錦問:“這是為何,哥哥的墨寶在外頭千金難求,拿來送禮也算貴重。” 葉重暉命人收了畫,拉著小孩往屋里走,輕聲道:“因為壽辰那日,孟老將軍該在北征途中,這畫,便當(dāng)做一份祈愿吧?!痹复笄竦牟粩∩裨挘靡岳m(xù)寫。 葉重錦默了默,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孟霆威這次北征回不來了。卻聽葉重暉又道:“你可知,太子殿下也要隨軍出征?!?/br> “……”沉默許久后,他道:“我不知?!?/br> 這三個字,似乎包含了無限的委屈。 “他沒告訴我,我怎么會知道?他到年底,也才十三歲,連征兵的年歲都不到,我怎么會想到?皇帝為何會答應(yīng),皇后又為何會應(yīng)允,他的家人,就只拿他當(dāng)做太子,而不是把他當(dāng)做親人,就連我,我也是……” 葉重暉心里一窒,輕輕將弟弟攬在懷中,問:“阿錦想送行嗎,此次北韃來勢洶洶,庸安城岌岌可危,此行極兇險,說不得就是最后一面?!?/br> 葉重錦蹲下身,揉了揉小白虎軟乎乎腦袋,道:“不去,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不能去。” 第68章 結(jié)束亦是開始 北征這日,是個晴朗的天氣, 送行的民眾一直排到城門處, 城外的災(zāi)民亦是翹首以待,目送大軍離去。 顧琛跨坐在戰(zhàn)馬之上, 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緒。 孟老將軍回頭看了他一眼, 放緩速度與他并排而行,低聲道:“太子殿下若是后悔, 尚有回頭路可走, 待跨過城門,就真的來不及了?!?/br> 顧琛挑眉, 問:“孟老將軍何出此言。” “在臣看來,殿下此行無益。朱巍已經(jīng)廢了,大皇子失去最有力的依靠,殿下此時留在京中,可以起到制衡與壓制的作用,若是去了塞北,兩軍交戰(zhàn),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fā)生, 屆時,殿下連命都沒了, 再拿什么去爭?!?/br> 顧琛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孟霆威一雙精明的眼眸里閃過詫異,道:“殿下何故發(fā)笑, 可是臣說錯了什么?” 顧琛道:“若是旁人說這一席話,孤不覺得好笑,只是由孟將軍口中說出來,倒是有些意思。若是凡事都要先問個利害干系,那么敢問將軍,以花甲之年,年邁之軀,帶五萬大軍北伐,又有何益處?” 孟霆威眼神明亮,望著茫茫蒼穹,抬手遮住一道刺目的光線,道:“老夫沙場征伐半生,為國捐軀,馬革裹尸,乃平生之志。” 顧琛笑道:“將軍大義,孤遠(yuǎn)遠(yuǎn)不及,只是私以為,顧氏的江山,還是該由姓顧的去守?!?/br> 孟霆威握著韁繩的手顫了顫,他回眸看去,少年的面龐稚氣未脫,只是一雙黑眸深沉而銳利,叫人看不透。 透過這張臉,他好似看到了太宗皇帝年輕時的模樣,一樣的深不可測,鋒芒內(nèi)斂,卻暗含吞天之勢。那位帝王曾立于天山云巔之上,指著大好河山,對他道:“繁生,你看到了嗎,從今往后,這萬里江山姓顧!” 孟霆威收回視線,染上歲月風(fēng)霜的嘴角泄出一絲笑意,道:“是臣愚昧?!?/br> ——陛下,您可看到了,您親自挑選的皇孫,可堪大任。 送行的人潮中,有一位白面書生帶著一個錦衣小孩,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形容狼狽,正是劉晉云與陸子延。 陸子延騎在劉晉云脖子上,催促道:“劉先生,再高些,我還是瞧不見?!?/br> 劉晉云叫苦不迭,他當(dāng)初一定是傻了,才會答應(yīng)陸侯爺,給他外甥當(dāng)先生,就是留在金光寺被小沙彌恥笑,也比日日與這位爺斗智斗勇來得強。 他吃力地踮起腳,勸道:“延哥兒,看夠了熱鬧,就回府溫書吧,若是被侯爺發(fā)現(xiàn),咱們倆都要遭殃?!?/br> 陸子延道:“再等等,我還沒看到阿錦呢?!?/br> “阿錦?是說葉家那位那位錦少爺?那位主子身子金貴,哪會來湊這個熱鬧?!边€有一句話憋在心里沒說,人家乖巧聽話,哪像你根本管不??! 陸子延搖頭,仍是四下搜尋,嘟囔道:“太子殿下出征,阿錦與他素來親密,沒道理不來的……” 劉晉云一愣,忙隨著大軍往前追去,拼命往北征隊伍里瞧,“你方才說太子,太子隨軍出征了?在哪里?在哪里?” 陸子延指著前方,小聲說:“喏,元帥旁邊那個穿銀色盔甲的小將,就是太子殿下,我舅舅說,是他自己執(zhí)意要去塞北的,皇上為了鼓舞前線士氣,就同意了。” 劉晉云遠(yuǎn)遠(yuǎn)看去,在孟霆威身旁,一名少年騎在赤黑戰(zhàn)馬上,身姿挺拔,周身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場,生生將他與別人分隔,即便是戎馬半生的孟老將軍,在他身邊,也少了幾分凜然威勢。 他隱約覺得有幾分眼熟,不過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激動,他千方百計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輔佐明君,做一代名臣。慶宗帝并非明君,這一點他早就清醒認(rèn)識到了,所以早早將目光放在幾位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果真氣度非凡……”劉晉云由衷感慨。 陸子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xiàn)在是不錯,可惜即位后就糊涂了,寵信宦官,jian佞橫行,使得滿朝文武心生不滿,還為此失了民心。 茶樓上,葉重暉站在窗前,看著如同長蛇的行軍隊伍,朝身后道:“既然來了,便看一眼吧?!?/br> 小孩手里捧著一杯茶水,默然不語。他若是往外瞧一眼,太子殿下今日也許就走不了了。顧琛瞞著這件事,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自己舍不得。 葉重暉接過他手里的白瓷杯盞,將涼透的茶水倒去,添上熱茶,又重新塞回小孩軟綿綿的手心里,輕聲道:“阿錦,你不必顧慮許多,只要是你想做的,盡管去做便是,你的身后有整個葉家做后盾,便是今日……”他略一蹙眉,接著道:“便是今日,你想留下太子,也不無不可?!?/br> 小孩玉白的指尖在杯沿上細(xì)細(xì)摩挲,“有一事阿錦想不明白,哥哥討厭太子,為何還要將此事告訴阿錦,如果哥哥不說,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離了京,這不是更合哥哥的心意么。” 葉重暉清俊的面龐微滯,無奈一笑,這正是顧琛的高明之處。那日在龍址山,他說自己不日將去塞北,希望最后幾日,能好好待在阿錦身邊。言辭懇切,幾乎將他打動,可是回頭細(xì)想,卻是一個挖好的陷阱。 他若是不說,等顧琛離開后,阿錦知道他知情不報,兄弟間難免生了嫌隙,可若是說了,就免不了看到阿錦為他牽腸掛肚,抑郁不安。說與不說,都沒個好。 這位太子殿下,即便要走,臨走前都要給他添堵。 他看著小孩精致的側(cè)頰,眉峰微蹙,道:“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嫉妒,每回站在你二人身邊,我這個親兄長,反倒像個局外人,有時甚至?xí)耄㈠\與他更像親人。因為不希望阿錦被搶走,所以才處處與他作對。” 他頓了頓,極認(rèn)真地說:“若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其實,我很欣賞太子殿下?!?/br> 小孩淡粉的唇附在白瓷盞邊緣,輕輕啜了一小口,抿唇笑道:“太子殿下應(yīng)該也是一樣?!?/br> 葉重暉踱到窗邊,看向一襲銀色盔甲的少年,遙遙相望,二人竟同時默契地勾唇一笑。 “阿錦,到近前了,不來瞧一眼嗎?!?/br> 他們都很清楚,一旦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出現(xiàn)在窗前,喊一聲太子哥哥,縱使前方有再多的抱負(fù),顧琛都會停下腳步。 時間好似停止了一般,人潮里傳來的嘈雜聲好似一瞬間消失,只余下這三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已去經(jīng)年,實際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 “哥哥,你替我看吧……” 葉重錦問:“他今日穿的什么盔甲,騎的什么戰(zhàn)馬,面上是何表情,威不威風(fēng)?” 葉重暉道:“他穿著一身銀鰲護(hù)心鎧,頭戴龍鱗盔,騎著一匹赤黑駿馬,面上不喜不怒,很是威風(fēng)?!?/br> 聽他說完,葉重錦便彎起唇角,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人此時是何等的威風(fēng)。 人潮聲漸漸平息。葉重暉走到他身邊,道:“阿錦,回家吧?!?/br> “好?!?/br> 這世上,有一個人,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好,他的壞,他的強大,他的弱點,他在時你總想躲著,總盼著有一席喘息的余地,可當(dāng)那個人真的要離開時,又會忍不住失落悵然。 也許,只有時間能給予答案。 ======== 慶宗十年冬,孟霆威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率領(lǐng)五萬士兵揮兵北上,與此同時,罪將朱巍被押解回京,大皇子一系遭受重創(chuàng),慶宗帝對他的態(tài)度越發(fā)冷淡,三皇子顧賢借此機會,在朝堂上逐漸站住了腳。 過完年,安成郡主解了禁足,府里府外皆在準(zhǔn)備大婚事宜,新娘子卻忽然消失不見,尚書府再次淪為笑柄,皇帝為了彌補羅家,將羅家大兒子羅文清改了調(diào)令,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原本打算外放的六品官,直接晉升為五品京官,羅家徹底沒了怨言,且不必迎娶安成郡主入門,羅家人恨不得放炮竹慶祝,只是礙于皇室顏面,在外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樣。 慶宗十一年春闈會試,劉晉云一舉得中會元,據(jù)說憑著一紙軍法策論,讓晟王爺驚為天人。 說來也是巧合,晟王爺好武不好文滿朝皆知,會試主考的差事怎么也不該輪到他頭上,但皇帝因為安成郡主逃婚一事,遷怒于他,這才命他做終審,為的就是磨磨他的脾氣。 劉晉云參加會試之前,陸侯爺看在他盡心教導(dǎo)外甥的份上,提點了他一句:“切忌廢話連篇?!?/br> 劉晉云記在心上,一紙策論一句廢話找不到,句句切中要點,晟王爺最厭煩看那些辭藻華麗,繞來繞去的文章,忽然瞧見一篇簡單明了不拖沓的,行文中都透著一股精煉利索,加上許多觀點與自己不謀而合,就像在一堆砂礫里拾到珍珠,眼前一亮,耐下性子又讀了一遍,然后便愛不釋手,直接就給拍板定下了。 劉晉云的文章未必比旁人作的好,只是他運氣好,剛好遇到晟王爺這位伯樂。 劉晉云作為新晉會元,獨自去金光寺還愿,第一,謝陸侯爺相助提點之恩,第二,謝晟王爺知遇之恩,第三,謝陸小公子日日刁難他,磨煉心性之恩。還有一點,他沒敢說出來,只暗自在心里感謝。 第四,他謝安成郡主逃婚之恩,若是她肯乖乖嫁人,怎么也輪不到晟王爺做考官。 冥冥之中,一切因緣際遇皆有安排。 北征大軍到達(dá)塞北時,庸安城已被攻陷,漠城,北曄城接連失守,城中數(shù)萬軍民被屠殺殆盡,北韃一鼓作氣,直接南下,直逼中州城,此城若被攻陷,中原腹地便真正暴露,大邱子民再無安枕成眠之日。 北韃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合稱,此番來犯的是金夷,烏柯以及哈達(dá)三族,此行來勢洶洶,中流河以北區(qū)域已被他們視作囊中之物。 顧琛站在中州城城樓之上,眺望遠(yuǎn)方,這一次,他要將這幫蠻夷徹底逐出這片大陸。 前世之過,今生他會一一彌補。 慶宗十二年秋,塞北傳來捷報,兵馬大元帥孟霆威,帶領(lǐng)將士收復(fù)漠城,北曄城,北韃避其鋒芒,退守庸安城,庸安城易守難攻,雙方對峙不下。 慶宗十三年冬,塞北再次傳來捷報,太子出奇策,北征大軍一舉奪下固若金湯的庸安城,一名叫做孟勝男的小將取下金夷大王子首級,立下赫赫戰(zhàn)功,短短兩年,升為副將。 半月后,晟王爺親自北上犒賞軍隊,卻大怒而歸,同行的兵部員外郎劉晉云,請命留在邊境御敵。 慶宗十四年入春時節(jié),孟老將軍在巡視邊境時,安息在馬背上,溘然長逝。孟霆威,字繁生,最早追隨太宗皇帝的功臣之一,其一生戰(zhàn)功無數(shù),未嘗敗績,北韃聞之色變,孟家軍所到之處,敵人落荒而逃。消息傳出,舉國哀慟,慶宗帝聽到哀報,生生哭到昏厥。 北韃得到消息,卷土重來。他們以為孟霆威以后,大邱再無帥才,殊不知,大邱的名將歷史,才剛剛開始書寫。 孟霆威的離世,預(yù)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曾經(jīng)掩蓋在他光輝下的那批年輕將領(lǐng),開始書寫新的神話。 第69章 四載之后又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