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兩人不交一言,只顧等待。期間,和昌的手機響了好幾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雖說是周六,工作郵件還是來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郵箱轉發(fā)過來的。他索性關了機。今天,就讓工作見鬼去吧。 家屬等候室的房門每次打開的時候,就能看見旁邊icu的入口。和昌過去看了好幾次,大門依舊紋絲不動。里面進行著什么,完全是個未知數。 他覺得喉嚨干渴,便出門買飲料。在自動販賣機買瓶裝日本茶的時候,向窗外一看,才發(fā)現夜色已經降臨。 晚上八點多,一名護士走了過來?!笆遣ツハ壬筒ツヌ??” “是的?!焙筒c薰子同時站了起來。 “醫(yī)生有些話要對二位說,二位方便嗎?” “好?!焙筒粗@名三十來歲的護士圓圓的臉龐。從她臉上里看不出吉兇,只有護士們慣常的那種面無表情。 護士帶他們走進icu隔壁的一個房間。在擺著電腦的桌上,一位醫(yī)生正在文件上寫著什么,見他們進來,馬上停了筆,請他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醫(yī)生說自己叫近藤,專業(yè)是腦神經外科。他大概四十多歲年紀,額頭寬闊,給人一種理智的印象。 “我把現在的情況向二位說明一下?!苯俳换タ粗筒c薰子,說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會馬上帶二位過去。只不過,我想,根據目前的情況,稍微獲知一些預備信息,也許會更容易接受現實,所以才讓您二位來到這里。”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字斟句酌的說話方式,讓人有種非同尋常的感覺。 和昌與薰子對視一眼,重新望向醫(yī)生。 “情況很嚴重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近藤點頭道:“還沒有恢復意識。您或許已經知道,病人送醫(yī)后,心臟很快就恢復了跳動。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給幾乎都喪失了。其它器官受損后還可恢復,但大腦卻不一樣。詳情我會慢慢告訴二位,不過很遺憾,令嬡的腦損傷是極嚴重的。” 醫(yī)生的話讓和昌一陣眩暈,宛如身在夢中。腦損傷?那是什么?腦機接口還有bmi技術,稍微有點后遺癥的話,一定能起點作用——他想,待會可以用這些話鼓勵身旁無疑也陷入了絕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著問道:“是不是有可能無法恢復意識了?”而近藤的回答則徹底讓和昌崩潰了。 近藤深吸一口氣,答道:“您或許最好還是這么認為。” 薰子雙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顫抖,無法抑制。 “不能治療了嗎?已經無計可施了嗎?”他艱難地問。 近藤鏡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當然,我們會全力以赴。只是現在,我們無法監(jiān)測到令嬡的腦部活動。她的腦電波是平坦的。” “腦電波……就是腦死亡嗎?” “原則上,現階段還不能使用這個詞。腦電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腦的電波活動。具體到令嬡的情況,至少可以確定,她的大腦并未發(fā)揮功能。” “意思是,大腦之外的器官還有可能在發(fā)揮著功能?” “那就成了遷延性意識障礙,也就是植物人狀態(tài)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這種可能性極低。呈植物人狀態(tài)的患者,雖然身體狀況異于常人,但腦電波依然會呈現出波形。另外,從mri檢查結果來看,也很難說她的大腦還在運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不,心底像有什么東西被緊緊揪著,一陣一陣地痛,連坐著也極痛苦。他想發(fā)問,大腦卻拒絕進行思考,腦海中一片空白。 身邊的薰子仍然捂著臉,身體痙攣一般顫抖著。 和昌做了個深呼吸,問道:“要獲知的預備信息,就是這些了嗎?” “是的?!苯倩卮稹?/br>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br> 慟哭聲從她的指縫間流出。 近藤帶他們踏進了icu。兩名醫(yī)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邊,正盯著儀器,不時進行調節(jié)。近藤對其中一名醫(yī)生說了幾句,那醫(yī)生嚴肅地回答了些什么。具體對話聽不清楚。 和昌與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緒重新籠罩了他們。 躺在床上的,毫無疑問是他們的女兒。白皙的肌膚、圓圓的臉蛋、粉紅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靜。各式各樣的管子纏繞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進喉嚨,讓人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她去受這些苦痛。 近藤走過來,說:“她無法自主呼吸?!彼孟窨创┝撕筒膬刃?,又說:“所有能想的辦法,我們都用上了,但還是這樣的結果,請您二位原諒?!?/br> 薰子想靠過去,又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臉嗎?” “請便?!苯俅鸬馈?/br> 薰子站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撫上瑞穗雪白的面龐。 “暖暖的。軟軟的,暖暖的?!?/br>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邊,俯視著女兒。雖然周身纏繞著管子,但細細看去,她的睡顏依然恬美。 “她長大了呢?!焙筒镁媚曋鹚氲乃?,忽然說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調的話。 “是啊?!鞭棺余溃坝斡疽?,今年也新買了一件?!?/br> 和昌咬緊牙關,心中有某種東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現在也不是時候。他從剛才就一直這樣告誡自己。 某塊顯示屏映入眼簾。和昌不知道那是監(jiān)測什么機能的。電源雖然開啟著,但屏幕上卻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與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裝,妻子一件深藍色連衣裙,宛如服喪一般。 4 近藤說有話要談,于是,一行人回到剛才那個房間,和昌與薰子重新和醫(yī)生相對而坐。 “您或許已經知道,這種狀態(tài)極其復雜。我們當然會繼續(xù)治療,但那并不能讓令嬡恢復過來,只是一種延長生命的措施罷了。” 薰子捂住嘴,卻遮不住嗚咽。 “您是說,她總有一天會死?”和昌問。 “是的。”近藤點頭道,“您若是問我什么時候,我也答不上來。陷入這種狀態(tài)之后,心臟通常會在幾天內停止跳動。但小孩子又另當別論,也有生存了好幾個月的例子。只是,恢復如初是做不到了。這一點,我可以斷言。容我重復一遍,這只是延長生命的措施罷了?!?/br> 醫(yī)生的話,一字一句,沉沉地墜到和昌的心底?!皠e說了,我知道?!彼胍獓I吐。 “您能理解嗎?”對方還想再說。 “能?!焙筒驳鼗卮?。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來,我想拋開醫(yī)生的立場,只作為敝院的器官移植協(xié)調人,和二位談一談?!?/br> “哈?” 和昌皺起眉頭。這話出乎他意料之外。旁邊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樣的想法吧。這個醫(yī)生要說些什么? “也難怪您會感到困惑。但令嬡陷入了那種狀態(tài),我有必要和您談談。在某種意義上說,令嬡和您二位都是有權利的。” “權利……” 這個詞聽在和昌耳中變得很奇妙。不像是這種場合會聽到的詞。 “這個問題或許本不用問的,令嬡是否有器官捐獻志愿卡?或者,令嬡是否和您二位談到過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獻的話題?” 和昌望著嚴肅的近藤,搖搖頭。 “小孩子怎么會有那東西???談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歲啊?!?/br> “也是?!苯冱c頭道,“那么,要問問您二位的意見,如果確定瑞穗已經腦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獻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給別人?在此之前,他從未考慮過這種事。 薰子卻忽然揚起臉。 “瑞穗的器官將用于移植嗎?”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擺手,“我只是確認一下您的意愿,這是患者疑似腦死亡時的一道手續(xù),哪怕您拒絕也沒關系的。另外要說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協(xié)調人,和移植手術沒有任何關系。如果您愿意捐獻器官,今后的工作會由外部協(xié)調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確認您的意愿,絕對沒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br> 薰子迷惑地看著和昌,這意料之外的發(fā)展,讓她的思維有點跟不上了。 “如果拒絕會怎么樣?”和昌問。 “不會怎么樣?!苯倨届o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總有一天死神會來臨,我們只能等著那一天,如此而已?!?/br>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氣,“就要進行腦死亡判定了?!?/br> “腦死亡……啊,是這樣?!焙筒朊靼琢耍瑒偛沤僬f過,原則上,現階段還不能用腦死亡這個詞。 “什么意思?”薰子問,“腦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腦死亡。如果大腦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殺人了嗎?” “等等,我不懂。您是說,瑞穗或許并沒有腦死亡?剛才您還說,現在這個狀態(tài),還可能再活幾個月,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錯了,對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見。 “嗯,弄錯了?!苯倬従忁D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腦死亡,也有可能生存這么長時間?!?/br> “啊,可是,這樣的話,”薰子目光游移,“明明還可能再活幾個月的,卻要殺了她,取出器官嗎?” “用‘殺’來表述有點不妥……” “但本來就是這么回事???明明可能還活著,卻硬生生截斷了她的生命,這不就是謀殺嗎?” 薰子的疑問越發(fā)激烈。近藤一時似乎噎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一旦確定腦死亡,這個人也就被判定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謀殺。就算心臟還在跳動,也將被當做尸體處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腦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還是無法接受,思索著,說:“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腦死亡呢?為什么不能現在馬上下判斷呢?” “因為,”和昌說,“不捐獻器官就不做腦死亡判定,這是規(guī)定?!?/br> “為什么?” “因為……是法律這么規(guī)定的?!?/br> “說什么法律……我不懂?!?/br> “有一條很難理解的規(guī)定,”近藤說,“這條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許多國家,都將腦死亡認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確認腦死亡,就算心臟還在跳動,也會停止一切治療。僅僅在表示愿意捐獻器官的時候,會采取延長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國,國民對此的接受程度還不夠,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獻器官,還將繼續(xù)以心臟死亡來認定人的死亡。用極端的方式說,就是可以在兩種認定死亡的方式之間做出選擇。一開始我用了‘權利’這個詞,意思就是,您想為令嬡選擇什么樣的離去方式?是心臟死亡?還是腦死亡?” 醫(yī)生的說明似乎終于讓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無力地垂了下來,看著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腦死亡啊。一旦腦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腦和機器連接在一起嗎?你對這方面應該更了解吧?” “我們的研究,是以大腦還活著為大前提的。還從沒有考慮過腦死亡的情況?!?/br> 剛說完,和昌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一道思緒,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很多人認為,如果捐獻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將還繼續(x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還有不少人覺得,這樣能幫助別人。不過,”近藤又說,“就算您不同意,我們也不會對您有所責難。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是您的權利。而且,也不必急著作出回答?!苯僦匦驴纯春筒c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慮,應該也想和別人商量一下吧。” “我們有多長時間?”和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