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嗯……”近藤想了想,“說不好。剛才也說了,從腦死亡到心臟停跳,還有幾天時間。一旦心臟停止跳動,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br>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選擇腦死亡的話,最好盡快說明。 和昌望著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鞍讶鹚肓粼谶@里?” “你想陪在她身邊,這我理解。我何嘗不是呢。但這樣,就沒辦法冷靜下來做出判斷啊?!焙筒囊暰€移向近藤,“我們明天給您答復(fù),可以嗎?” “可以的?!苯倩卮?,“照我的經(jīng)驗,最少也能維持兩三天。不過,什么事都不能說死,您最好還是做好某種程度上的心理準(zhǔn)備。如果有什么變化,我們會和您聯(lián)系,請保持電話處于可接通的狀態(tài)?!?/br> 和昌點點頭,又問薰子:“怎么樣?” 她帶著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輕輕點頭?!霸诨丶抑?,我想再去看看瑞穗?!?/br>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當(dāng)然?!苯僬f。 回到廣尾的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穿過大門,走向玄關(guān)的時候,一種復(fù)雜的感情襲上和昌心頭。他已經(jīng)有一年沒踏進這個家了,沒想到再次回來,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一推開玄關(guān)大門,傳感器就自動點亮了門廳的燈。正在脫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著斜下方。 那是一雙小小的涼鞋。粉紅色的,還綴著紅色的蝴蝶結(jié)。 “薰子。”和昌叫了一聲。 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徑直沖上了樓梯。 和昌也脫了鞋,緩緩走向樓梯,卻在半路停了下來。 他聽見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絕望深淵一般,響徹整棟房子。那壓倒一切的悲傷,使得和昌無法再前進一步。 5 客廳柜子上放著一瓶布納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還是一年前沒喝完放在那兒的。和昌從廚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從冰箱里取了些冰塊,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時,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他用指尖攪了攪冰塊,一飲而盡。獨特的香氣從喉間直達鼻腔。 薰子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不是悲傷已盡,恐怕是沒了力氣。他眼前浮現(xiàn)出薰子伏在床上,淚眼婆娑的樣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環(huán)顧房間。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沒什么變化,但氣氛卻截然不同了??蛷d柜子上的裝飾盤被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玩具電車;房間角落里放著足球,球上印著有名的動漫角色;旁邊還有一輛幼兒自行車。還不僅僅是這些,玩偶、積木、球——這些散落在各處的物件,無不顯示這里生活著一個活潑的六歲女孩,一個好動的四歲男孩。 這是薰子為孩子們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時間,應(yīng)該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吧?為了不讓父親的缺席給孩子們留下喪失感,她一定想盡了辦法。 咔噠一響,他回頭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廳門口。她換了衣服,穿著t恤衫和長裙,頭發(fā)蓬亂,雙目紅腫。才不過幾個小時,她看上去已經(jīng)瘦了不少。 “能不能讓我也喝一杯?”薰子看著桌上的酒瓶,聲音微弱。 “哦,好啊?!?/br> 薰子走進廚房,只聽見里面有聲音,卻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端著托盤出來了,上面放著一只細長的玻璃杯、一瓶礦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與和昌隔著桌角坐下,默不作聲地開始兌酒,手勢算不上熟練。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嘆息道: “總覺得怪怪的。女兒都那樣了,夫妻倆還在喝酒。更何況,都已經(jīng)分居,快離婚了。” 這話帶著點自暴自棄,和昌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只好沉默著將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對無言。最后還是薰子打破了寂靜。她低聲說,我不相信。 “瑞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從來都沒想到過。” 我也是。和昌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想起這一年來與瑞穗有限的接觸,他就感到自己沒資格說這些。 薰子攥著玻璃杯,又開始嗚咽。淚珠從面頰上滾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過旁邊的抽紙盒,擦了淚,又去擦地板。 “哎,”她說,“該怎么辦?” “你是說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們不是為了商量這個才回來的嗎?” “是啊?!焙筒曋械木啤?/br> 薰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別人的身體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會留在世上呢?” “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臟、腎臟留了下來,但孩子的靈魂并沒有附在上面啊。不如這么考慮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幫到別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價值?!?/br> 薰子扶住額頭。 “說實在的,我對去救助素不相識的人沒什么感覺?;蛟S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F(xiàn)在這時候,我沒辦法去想別人。而且,也還沒告訴我們,將要把器官移植給誰,那人又在哪里?!?/br> “是嗎?”薰子意外地睜開了眼睛。 “的確。所以,就算同意捐贈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蛟S,還要讓醫(yī)院告訴我們,移植手術(shù)進行得是不是順利。” “嗯?!鞭棺幽袼妓鳌扇擞殖聊艘魂囎?。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時候,她輕聲說: “不過,也許可以認為,她還在某個地方?!?/br> “……怎么說?” “拿走那孩子心臟的人,獲得那孩子腎臟的人,都在這世上的某處,也許今天也還好端端的活著……是不是可以這么想呢?你覺得呢?” “或許吧?;蛟S。也可以這么說,”和昌道,“如果要捐獻瑞穗的器官,我們或許情不自禁地就會這么想了?!?/br> “是啊?!鞭棺余?,從冰桶里舀起幾塊冰,加進杯子里,搖著頭,“太勉強了。我還沒辦法接受瑞穗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卻必須要考慮起捐獻器官的事了。這太殘酷?!?/br> 和昌也有同感,總覺得哪里怪怪的。為什么他們非得經(jīng)受這樣的試煉? 近藤的話忽然復(fù)蘇在腦海:您應(yīng)該也想和別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焙筒f。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類?!?/br> “哦,”薰子疲憊地點頭,“也是。” “都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別打電話問問?”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虛無,“可是該怎么開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實話實說了吧。你那邊的親戚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先跟他們說,看來孩子是救不回來了,然后和他們商量一下捐獻器官的事情就好?!?/br> “不知道能不能把腦死亡這件事說清楚啊。” “如果覺得有難處,我可以替你解釋?!?/br> “嗯,總之得做點什么。你用家里的電話嗎?” “不,我用手機。你用家里的座機吧?!?/br> “嗯?!鞭棺哟饝?yīng)著,站了起來,“我去臥室打?!?/br> “好?!?/br> 薰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頭道: “你恨mama和美晴嗎?如果他們照顧瑞穗更用心些……” 她說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搖搖頭。 “我了解她們。她們不是那種草率馬虎的人。當(dāng)時必定是無可挽回的了。” “你真這么想?說實在的,我倒真想沖她們發(fā)脾氣?!?/br> 和昌不知道該不該附和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種場合,換了你我,恐怕也會是同樣的結(jié)果?!?/br> 薰子緩緩眨了眨眼,說了聲“謝謝”,走出了房間。 和昌撿起丟在一邊的外套,從內(nèi)袋取出手機,開機看了看郵箱。里面有幾封郵件,都不算緊急。 他從通訊錄里翻出多津朗的號碼。撥電話之前,他想了想該如何開口。與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親并不知道孫女出了事。在醫(yī)院等候時,和昌也曾想過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覺得還是等有個結(jié)果再說為好,就沒有聯(lián)系他。 和昌的母親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臨終時的遺憾,就是獨生子不知道何時才會結(jié)婚,自己見不到孫子的面。這樣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親稍微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溺愛有加的孫女突然死去,她一定無法接受吧。會不會臥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質(zhì)問千鶴子和美晴? 他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撥通了電話??纯幢?,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過七十五歲的多津朗睡得晚,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醒著。和昌結(jié)婚離家后不久,多津朗就賣掉了老房子,獨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層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務(wù)服務(wù),生活過得還算舒適。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是父親低沉的聲音:“喂?” “是我,和昌。您現(xiàn)在還好嗎?”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開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護車送到了醫(yī)院。” 他的語速飛快,屏住了呼吸。 父親干脆地問:“嗯,然后呢?” “沒有恢復(fù)意識。說是救不過來了?!?/br> 對面?zhèn)鱽淼乃坪跏巧胍?,多津朗不說話了,或許在調(diào)整呼吸。 “喂?”和昌問了一聲。 長長吐出一口氣之后,多津朗問:“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聲音有些尖銳。 和昌說還在icu治療中,但那只是延長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經(jīng)腦死亡了。 多津朗的話似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悲怒交加:“怎么會……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鐵絲網(wǎng),手指卡住拔不出來。我會繼續(xù)調(diào)查原因的,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必須考慮接下來的事。所以才給您打電話?!?/br> “接下來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獻的事?!?/br> “哈?” 多津朗還有些弄不清狀況,和昌開始向他解釋志愿捐獻器官以及判定腦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馬上打斷了他: “你在說什么啊?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談這些吧?小穗還生死未卜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