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你對bmi多少有點認識,這意味著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請你多費心了。” “好的。社長也請保重身體,還有太太。” “謝謝。” 掛斷電話,刺目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間射進來,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跡嗎? 和薰子談話時,這個詞也出現(xiàn)了好幾次吧?如果能發(fā)生奇跡,無論做出什么犧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實是,每次說出這句話,內心的空空落落就會增加幾分。因為奇跡是不會發(fā)生的。 他沖了個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雖然不覺得餓,但還是從冰箱里拿出果凍狀的營養(yǎng)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門。這一天或許會很漫長。 來到醫(yī)院的時候,薰子已經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葉也都來了。千鶴子和美晴腫著眼睛,岳父茂彥雙手按著膝蓋,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錯了事,就如同我做錯了事。要殺要剮,隨您的便吧?!痹栏傅穆曇敉鹑缟胍?。 “您別這樣。我知道,錯不在岳母她們啊?!?/br> 但茂彥還是一臉痛苦地連連搖頭。 和昌站在千鶴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還是要調查清楚的,但無論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責了?!?/br> 千鶴子雙眼緊閉,老淚縱橫。美晴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過了一會兒,多津朗也來了。他穿著一套茶色西裝,連領帶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個招呼,就開始和茂彥他們一起悲嘆起來。 護士走過來請和昌他們,說近藤現(xiàn)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進昨天那個房間,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給您說明一下現(xiàn)在的情況?!焙筒c薰子坐定后,醫(yī)生說,“首先請看屏幕?!彼钢娔X屏幕。 上面顯示的似乎是瑞穗的頭部?;旧先盟{色表示,只零散夾雜著少許黃色和紅色。 “這表示的是大腦活動。藍色部分沒有活動,黃色和帶點紅色的部分,可以說有極微小的活動存在。但非活動范圍擴大到了這種地步,大腦功能很可能已經喪失了。” 和昌沉默著,點點頭。薰子也沒有再度失態(tài)。他們已經多次告訴過自己,沒有奇跡發(fā)生。 “您二位是不是談過了?”近藤問。 “是的?!焙筒卮?,“但在答復之前,有幾件事想和您確認一下?!?/br> “什么事呢?” “首先,關于腦死亡檢查,如果大腦還沒有死亡,這樣的檢查會帶來痛苦嗎?” 近藤理解地深深點頭,看來他經常遇到這個問題。 “沒有大腦活動,就沒有意識,也就感覺不到痛苦。但大腦的其它部分可能會有所反應,到那時,我們會立即中止檢查,回歸到大腦并未死亡狀態(tài)下的治療中去。” “但我在網上讀到,腦死亡判定檢查會給患者造成很大的負擔。” “您說的是無呼吸測試吧。如您所說,我們會在一段時間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確認患者是否能夠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間,由于缺氧,的確會給患者造成極大負擔。所以,這個測試會放在最后一步來做?!?/br> “如果因此讓病情惡化……” “的確有這層顧慮。如果有不良影響,檢查會立刻中止,并判定腦死亡。第二次進行這一連串測試,第二次確認腦死亡的時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時間?!?/br> 近藤的說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來,低聲說:“是這樣啊?!?/br> “腦死亡判定不是為患者進行的,請把它理解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續(xù)。很多人覺得在生理上難以接受,所以拒絕了?!?/br>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邊和薰子交談,一邊在網上搜索腦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檢查,但詳情并不清楚。只是,關于移除人工呼吸器這件事,兩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樣,他們覺得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測試不是為患者進行的——近藤這么一說,他便理解了檢查的意義。 “還有什么嗎?”近藤問。 和昌與薰子對視一眼,又看著醫(yī)生。 “如果同意捐獻器官,器官會移植給什么樣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識,全國有三十萬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腎臟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臟的兒童通常也有好幾十名。令嬡的器官將如何處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我會聯(lián)系移植協(xié)調人。當然,協(xié)調人很可能會拒絕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見她輕輕點了點頭,便對近藤說:“那就麻煩您了?!?/br> “好的,那么,請稍等?!苯僬f完,就走出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了兩人。薰子從包里取出手絹,按著眼角,輕聲說:“要是沒問那件事就好了?!?/br> “哪件事?” “就是昨晚說的。手術時……做手術摘除器官的時候,瑞穗會不會痛?” 和昌微微張開嘴。 “聽剛才說的,因為大腦沒有運作,所以也就感覺不到疼痛?!?/br> “可是網上說,外國有時候會使用麻醉劑啊。為了取出器官,在手術刀刺入身體的那一瞬間,有的患者血壓會上升,有的患者會開始掙扎,所以手術時要先麻醉?!?/br> “是不是真的???網上的話當不得真吧?!?/br> “可萬一是真的呢?要是會痛的話,就太可憐啦?!?/br> “可憐是可憐……” 既然已經腦死亡了,就沒必要擔心痛不痛的問題了——他這么想著,卻沒說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剛才說了多么奇怪的話。 “問問協(xié)調人不就好了嘛?!彼@樣回答。 房門打開,近藤回來了。 “我和移植協(xié)調人取得聯(lián)系了,他一小時后應該能到?!?/br> 和昌看看表,剛到上午十一點。 “我父親和岳父母也都來了。能不能讓他們見瑞穗最后一面?” “當然可以?!苯僬f著,躊躇了一會兒,似乎下定了決心,望著和昌說,“有件事我想問問您?!?/br> “什么事?” “您為什么想探討移植的話題?當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會再問。” 和昌點點頭,問薰子:“可以說嗎?”薰子“嗯”了一聲。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會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訴了我一個細節(jié)?!?/br> 和昌把四葉草的故事講給近藤聽。 “聽了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去救助某個正在受苦的人?!?/br> 近藤的胸脯劇烈起伏著。他凝視著和昌與薰子,深深鞠了一躬?!斑@件事,我將銘記于心。” 此情此景讓和昌覺得,雖然結果令人痛苦,但能由這位醫(yī)生來負責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聲,領他們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樣,瑞穗全身纏著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見她安寧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樣的思想準備,任誰都無法相信,這孩子的靈魂已經不在此處了。 千鶴子和美晴開始啜泣。茂彥和多津朗沒有流淚,默默地抿緊雙唇。若葉摟著母親,而生人似乎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著大人們。 大家輪流碰了碰瑞穗的身體。雖然腦死亡還沒有確定,但這無異于一種告別儀式。首先是茂彥和千鶴子,接著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葉。他們撫摸著瑞穗的手和臉,輕聲道別。icu里哭聲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們。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邊。 望著閉目沉睡的瑞穗,許多記憶在腦海中翻騰起來。雖然這一年里沒怎么見過女兒,但在心中的相冊里,早已印上了女兒的無數(shù)身影。和昌回憶著。連不怎么顧家的自己都這樣,與女兒朝夕相對的薰子,該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天旋地轉。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頰,輕聲說著“別了”?!澳阍谔靽腋!睖I水讓她再也說不下去。 和昌牽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軟,那么溫暖。他能感到,血液還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動。 薰子也把手伸了過來,兩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著jiejie的側臉。在他眼中,jiejie只不過是睡著了吧。 “jiejie?!鄙诵÷暫魡?。 這時,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動了一下。但那感覺極其微弱,他甚至無法確認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觸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疊在上面?;蛟S是她的手動了,傳到自己手上也說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臉震驚地望著自己,似乎在問:剛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動了,是不是你在動?因為瑞穗的手是動不了的,對不對? 是錯覺,和昌告訴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聲,讓感覺產生了混亂。要么,就是自己無意識中動了動。 瑞穗已經死了,尸體是不會動的。 “生人,”和昌喚道,“來握住jiejie的手?!?/br> 孩子走到他身邊,他牽起兒子的右手,讓他握住瑞穗的手。 “說,永別了。” “……永別了?!?/br> 和昌的視線從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著他,目光中滿是詢問。 這時,近藤推門走了進來。 “移植協(xié)調人到了。” 跟著近藤走進來的,是一個面相溫厚的男人。頭發(fā)中夾雜著斑斑銀絲,卻絲毫不顯老。 男人向和昌他們走去,從懷里掏出名片。 “我是巖村。令嬡的事情,我深表遺憾。聽說您想討論一下器官捐獻的事情,我就過來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盡管問我吧?!?/br>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卻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臉,卻嚇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睜得大大大的,布滿血絲,那絕不是因為哭泣而充血。 “我女兒,”薰子說,“還活著。她沒有死。” “薰子……” 她轉臉看著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