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好的?!鞭棺诱f著,向床上的瑞穗望去。 兩天前發(fā)生的事情復蘇在腦海中。眼前晃動著川島真緒那張要強的面孔。 為她泡好紅茶,端過來一看,房間里只剩下了瑞穗。再看看玄關,運動鞋也不見了。她以為真緒總不至于不打個招呼就跑了,還等了一會兒,可她沒有再次出現(xiàn)。 她不知道原因。怎么就自說自話地消失了呢?就算有急事,也該說一聲啊。既然說正在和星野交往,這種程度的常識總該有的。 薰子回到瑞穗的房間,開始拆儀器。但在那之前,她又試著讓瑞穗動了一次。就像演示給川島真緒時一樣,舉起右手,又垂下右手。瑞穗的動作很熟練。 “真棒,動得不錯?!?/br> 她一邊跟瑞穗說話,一邊關掉了裝置的電源。蓋上布,與其說是要防止落灰,不如說是想消除電子儀器冷冰冰的氛圍。然后,她動手從瑞穗身上拆下線圈——磁力刺激裝置。 瑞穗的右手飛快地抬了起來,旋即回到原來的位置。薰子屏住呼吸,看看蓋著布的儀器。是不是忘記關電源了?可電源的確是關掉了。 她凝視著閉著眼睛的女兒。難道是奇跡發(fā)生了?這個念頭劃過她的心間,又倏忽而滅。雖然很遺憾,但最好還是別這么想。在使用這套儀器之前,瑞穗的身體也曾經突然動彈過。近藤醫(yī)生用冷靜的口吻說,這只是單純的反射罷了。 剛才星野的解釋讓她恍然大悟。反射現(xiàn)象。要是記得就好了。下次可不能再發(fā)生這種事,讓不知情的人嚇一跳了。 沒錯,恐怕川島真緒就看見了。在薰子去泡紅茶的時候,瑞穗的右手因反射現(xiàn)象動了起來。她肯定是給嚇跑了。 真是個沒禮貌的女人。我女兒還活著,動動胳膊,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過,薰子決定,再也不隨便在人前動瑞穗的身體了。前兩天,和昌難得帶了他父親多津朗過來,薰子便讓瑞穗抬起雙手給兩人看。公公大吃一驚,僵在原地,然后對和昌說,他不喜歡這樣。 和昌問他為什么,多津朗不悅地望著孫女: “在人的身體上安設電力裝置,是對神的冒瀆啊?!?/br> 這話可惹火了薰子。她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電力裝置?怎么?讓臥床的孩子活動活動手腳,改善體質,是理所當然的護理啊。我們只不過是讓瑞穗自己的身體去做這些罷了。這怎么就成了對神的冒瀆了?更何況,這項技術是和昌的公司,也就是之前公公您做社長的那家公司開發(fā)出來的。您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她的氣勢洶洶讓多津朗有些畏縮,連忙辯解,說,哎呀呀,說冒瀆是說得過了,其實是這件事太厲害了,吃驚得過了頭。和昌也道歉,說自己事先沒有好好向父親解釋。 接著,聽了薰子與和昌的講述,多津朗也漸漸理解了,靠這個裝置進行的訓練,在維持瑞穗的健康方面起著多么重大的作用?;厝サ臅r候,他溫柔地看著瑞穗,說: “要好好訓練哦,小穗?!?/br> 但是,不是誰都能像多津朗那樣,擁有靈活的思考方式的。不,就算是公公,在兒子和兒媳面前,或許也只是裝著接受吧。更何況像川島真緒那樣的外人,就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星野喝干了紅茶,把茶杯放在托盤上,看了看手表,說:“那么,今天就到這里吧?!?/br> 薰子也望了望墻上的掛鐘。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星野已經來了兩個多小時。 “如果方便的話,在這里吃晚飯怎么樣?只是家里沒準備什么好菜?!?/br> 這還是薰子第一次留飯。星野一時有些意外。 “啊呀,這……還是不用了?!毙且拜p輕擺手,臉上的喜色卻沒逃過薰子的眼睛。 “請別客氣。還是說,您有安排了?比如約會什么的?” 星野連連搖頭?!皼]有啦?!?/br> “真的嗎?星野先生,您連雙休日也不休息,還到我們家來,對吧?我擔心您沒時間約會呢。” “約會什么的……”星野的視線游移了一會兒,看著薰子,說,“我沒有約會的對象?!?/br> “啊,怎么會?” “真的?!毙且罢J真地點著頭,“真的沒有。” “那就好。如果占用了您和戀人相處的寶貴時間,我會很抱歉的?!?/br> “這您不用擔心?!毙且暗拖骂^,輕聲說。 “那么,請務必在寒舍用晚飯。我去和mama說一聲,讓她準備。”薰子站了起來。 “啊,不,其實,”星野也站了起來,“非常感謝,但其實我還得回公司去。因為是中斷了作業(yè),到這兒來的。” 薰子皺著眉,輕輕搖頭。 “這樣啊。對不起,為了瑞穗,讓您特地跑來一趟?!?/br> “沒什么。這是我的工作嘛。請您不要在意?!?/br> “謝謝?!鞭棺诱f著,打開壁櫥,取出星野的外套,展開來,讓他穿上。 “啊,謝謝……”星野誠惶誠恐地背過身去,把胳膊伸進袖子里。 薰子像往常一樣把他送到玄關。星野用鞋拔子提上皮鞋,右手拎著包,恭恭敬敬地地低下頭,道:“那么,我就告辭了。后天再來?!?/br> “您辛苦了。路上小心。” “謝謝。” 星野轉身把手搭在門把手上。但在推開門之前,他又回過頭來。 “嗯,那個……”他舔舔嘴唇,“下次,請務必允許我和您一起用晚飯。我是不是臉皮太厚了?” 薰子睜大眼睛,吸了一口氣。 “您有什么想吃的嗎?您愛吃什么?” “想吃的……”星野的臉有點紅,“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準備點特別的菜。啊,不過,您這么一說,我倒很期待呢,特別期待?!?/br> “啊,真的吃什么都行。您別太費心了。那么,告辭了?!毙且霸俅蔚拖骂^,然后開門出去了。 薰子鎖上玄關的門,回到瑞穗的房間。她看了看女兒的睡容,目光移向窗外,正看見穿著西服的星野向大門走去。 那年輕的奉獻者—— 不能放手,她想。為了瑞穗,還有許多必須去做的事情。她希望,在星野的生活中,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重要。 那川島真緒呢?既然她隱瞞了跟蹤的事,那么想必到這兒來的事,她也不曾對星野說過。不過,她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戀人在做些什么,知道他在這里被尊敬得像神靈一般。 她一定深切地感到,這恐怕不是自己能夠踏足的世界。 星野說自己沒有戀人。薰子期待著這句話不久之后能夠成真,旋即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內疚起來。 第四章 來讀書的人 1 門鈴響起的時候,薰子剛剛給瑞穗梳好馬尾辮。她喜歡給女兒梳這種發(fā)型,覺得這最適合。不過,梳辮子的時候很難仰躺在床上,所以平時都不會這么綁。只有像今天這樣,會在一段時間里呈上身直立狀態(tài),和別人見面的時候,薰子才會花上一點時間,給她打理一個可愛的發(fā)型。 薰子拿起門邊的話筒。“您好。” “您好,我是新章?!比匀皇悄瞧狡桨灏宓穆曇?。 “請進?!鞭棺诱f著,開了門鎖。她回頭看看瑞穗。瑞穗穿著格紋短袖t恤,超短裙。雖然閉著眼睛,但脊背挺得筆直,頭也揚著。在輪椅的輔助下,瑞穗才能保持這樣的姿勢。當然,也是因為她的肌rou和骨骼健全,才能這么做。 薰子走出房間,在玄關穿上拖鞋,開了門鎖,打開大門。 新章房子就站在門外。白色襯衫,藏藍色裙子,大大的黑色單肩包。她向薰子低頭致意,黑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 “久等了。一直勞煩您,非常感謝?!鞭棺诱f。 新章房子只簡短地說了句“沒關系”,嘴唇幾乎沒有動,鏡片后面的眼睛也沒有動?!靶∷脒€好嗎?” “托您的福,沒什么變化。和上星期一樣。不,或許稍微好了一點兒?!?/br>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边@么說的時候,新章房子的嘴角終于泛起了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的樣子。她大約四十多歲,雖然不施粉黛,但臉上不見幾條皺紋,或許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緣故。 “請?!鞭棺诱f?!按驍_了。”新章房子走了進來。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兒,徑直敲響了旁邊的門。當然,里面沒有回應。她總是這樣,就算沒有回答,也還是要先敲門。 “小穗,我進來了哦?!毙抡路孔诱f著,推開門,走進房間。薰子也跟了進去。 新章房子來到輪椅上的瑞穗面前,向她問了聲好。 “mama說的沒錯。你看上去真精神呢?!彼貌粠鸱恼Z調說著,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今天呀,我?guī)Я艘槐拘∷霊摃矚g的書。是關于魔法和動物的故事哦?!?/br> 新章房子放下肩上的包,從里面拿出一本繪本,把封面朝著瑞穗。 “小穗,你閉著眼睛,可能看不見。封面上畫著紫色的小花,還有茶色的小狐貍。小花的名字叫‘風吹草’,是一株會使魔法的,神奇的花朵。這就是風吹草和小狐貍的故事?!彼尷L本對著瑞穗,翻開書,“從前,有一只很餓很餓的小狐貍。它已經好多天沒有吃東西啦,搖搖晃晃的,連路都快走不動了。這時候,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好可愛的小狐貍呀!’那是一個人類小姑娘。小姑娘發(fā)現(xiàn)小狐貍很餓,就從口袋里掏出餅干,給小狐貍吃。小狐貍一嘗,真好吃呀。沒過多久,它就把餅干吃了個一干二凈。吃完之后,小狐貍恢復了精神。小姑娘見了,說:‘太好啦?!缓缶碗x開了。” 薰子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出房間,然后又輕輕帶上了門。不過,她沒有馬上到客廳去,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傾聽。 依然能夠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 “小狐貍想再見小姑娘一面,卻找不到辦法。這時,它看見一張告示,說城堡里要召開一場宴會。它看見告示上畫著的公主,吃了一驚,那不正是給它餅干吃的小姑娘嗎?要是能去參加宴會,就能見到她啦??伤侵缓?,怎么進城堡呢?怎么辦?怎么辦?苦惱的小狐貍去找朋友風吹草商量。風吹草說,別擔心,小狐貍,讓我把你變成人吧!啪的一聲,就給小狐貍施了魔法。你猜怎么著?小狐貍——” 薰子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今天也可以放心了,就算只有她們兩個人,新章房子也會繼續(xù)朗讀下去。 要么,是她發(fā)現(xiàn)母親走出房間之后還在偷聽? 說不準。待會兒再去確認一下吧—— 走進廚房一看,壺里的水剛好燒開了。她把茶杯擺在調理臺上,從架子上拿下大吉嶺茶葉。 兩個月前,瑞穗成了特殊支援學校的二年級學生。入學是去年四月,升級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于瑞穗,再理所當然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理所當然。 一年級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師。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溫柔女性。 瑞穗不能去學校和別的孩子接受同樣的教育,只能采用“訪問學級”的方式,由老師上門授課。因此,薰子在入學前和校方談過好多次,和米川老師也是那是認識的。聽到瑞穗的情況之后,她并未表現(xiàn)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據(jù)說,她曾經負責過好幾名這樣的孩子。 “讓我們多試試吧,給小穗看看她感興趣的東西。一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的?!泵状ɡ蠋煶錆M自信。 在家里第一次見到瑞穗時,她說,瑞穗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有障礙的樣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在熟睡似的。真沒想到?!?/br> 聽了這話,薰子很是自豪。那是自然,薰子想,你們不知道我是怎么護理她,怎么訓練她的。瑞穗是在正常地沉睡著,只是沒有睜開眼睛罷了。 訪問學級每周進行一次。米川老師嘗試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瑞穗溝通。和她說話,觸碰她的身體,給她聽樂器的聲音,播放音樂。瑞穗的身上通常都帶著幾個監(jiān)測生命體征的儀器,米川老師特別留意其中的脈搏、血壓、呼吸頻率,思考瑞穗的身體有什么反應,想要摸索什么。 “就算處于意識障礙狀態(tài)下,也具有‘無意識’這種意識?!泵状ɡ蠋煂棺诱f,“據(jù)說,有個女孩每天在成了植物人的男孩耳邊說,等你好了,就給你吃壽司。沒過多久,男孩居然奇跡般地醒了過來。您猜他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他說:‘我想吃壽司?!墒牵耆挥浀糜腥藢λf過這些話了。您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故事嗎?” 所以,就算現(xiàn)在小穗沒有意識,與她的“無意識”對話仍然很重要,米川老師說。 薰子十分感動。米川老師的話不帶一點兒惺惺作態(tài),完全是基于自己的信念,從心底里說出來的。不過,雖然感動,卻還沒到感激的程度,因為這個老師,她還不能完全信得過。她懷疑,也許老師心里在想,又攤上一個麻煩的孩子了。呼喚無意識很重要——既然你這么說,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甚至這么不無惡意地想。 但事后回想起米川老師的努力,薰子對自己的疑心暗自抱歉。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盡管瑞穗基本上沒有反應,可她絕不放棄。有一次,單純的反射就讓她興奮不已,說“或許小穗喜歡這個”,于是敲太鼓敲了半天。 薰子覺得,遇上這么好的老師真是福氣。所以,聽說二年級要換班主任,她很失望。一打聽,原來米川老師病了,短時間內沒辦法返回工作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