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代替她上門的就是新章房子。樸實(shí)而安靜,這是薰子對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變化,話也不多,更沒有像米川老師那樣談?wù)撟约旱姆结樅托拍?。薰子問起這些,她卻反問:“您希望得到什么樣的教育呢?” “那就交給您了。”薰子接著說,“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可以繼續(xù)同樣的方針。” 新章房子面無表情地輕輕點(diǎn)頭,只說了句:“我會考慮的。”甚至沒打算說一句“明白了”。 但一開始,新章房子的確是像米川老師那樣,觸碰瑞穗的身體,給她聽各種各樣的聲音,也像米川老師那樣注意生命體征數(shù)據(jù)。不過從某個時期開始,她只管給瑞穗念書。基本上是面向幼兒的繪本,有時候也會講復(fù)雜一點(diǎn)兒的故事。 “您是覺得朗讀最適合瑞穗嗎?”薰子問。 新章房子側(cè)著頭,說:“我也不知道適不適合。不過,這應(yīng)當(dāng)是最合適的。如果您不樂意,我再想別的辦法?!?/br> “不,不必了……拜托您了?!鞭棺右贿叺皖^道謝,一邊思考著“適合”與“合適”的區(qū)別。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薰子像今天這樣,離開房間去泡茶。當(dāng)她用托盤端著茶杯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才沒把房門關(guān)嚴(yán),門正半開著。她一手托著盤子,一手穩(wěn)著門把,從門縫里向內(nèi)張望。 新章房子沒在讀書。她把書放在膝頭,望著瑞穗,默然不語。從背后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一種虛無的氣息。 這樣是沒用的啊—— 給這孩子念書,她多半也聽不見,反正她沒有意識,而且也恢復(fù)不了意識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這么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著盤子,悄悄沿著走廊回到客廳,推開客廳門,又特意重重關(guān)上。當(dāng)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響,重又緩緩回到門前的時候,又聽見了新章房子的讀書聲。 從那時起,薰子就對這位新老師懷有疑慮。 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嗎?是不是因?yàn)楣ぷ髟谏?,才勉為其難來的?是不是心里早就不想干了?是不是覺得,在腦死亡的孩子面前念書,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內(nèi)心想法。她是帶著什么想法繼續(xù)讀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氣四溢的大吉嶺紅茶放在托盤上,離開廚房。她沒關(guān)客廳門,悄無聲息地沿著走廊前行,漸漸地,便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從瑞穗的房間里傳來。 “怎么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問醫(yī)生。醫(yī)生回答,要治這種病,需要一種叫風(fēng)吹草的花兒,可這種花兒太少見了,很難找到。聽了這話,科恩沖出城堡,翻過大山,渡過大河,來到風(fēng)吹草生長的地方。風(fēng)吹草見了他,問:‘啊,小狐貍,怎么啦?’可是科恩沒聽見它的話。他一把抓住風(fēng)吹草,把它從地上拔了起來?!?/br> 薰子打開門,走進(jìn)房間。不過新章房子并未停下。 “這時,科恩的身體被一團(tuán)煙霧包圍,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變回了小狐貍。魔法解除了。小狐貍慌慌張張地把風(fēng)吹草埋回地里,可已經(jīng)晚了?;▋嚎菸??!畬Σ黄?,對不起,風(fēng)吹草?!『偪拗狼?,哭了很久,很久。這天晚上,公主房間外面?zhèn)鱽砬么皯舻穆曇?。仆人打開窗戶,外面空無一人,窗臺上只放著一株風(fēng)吹草。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沒有人知道,是誰送來了它。” “念完啦。”新章房子說著,合上了書。 “雖然有點(diǎn)悲傷,不過是個很棒的故事呢?!鞭棺影巡璞旁谧郎稀?/br> “您知道書里的內(nèi)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變成人的小狐貍想見公主的故事?!?/br> “是的,他們一起玩耍,親密無間??墒枪鞑〉沽恕!?/br> “小狐貍太震驚了,結(jié)果忘了魔法的事,對吧。結(jié)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風(fēng)吹草,也不能再見到公主了。” “的確如此,不過,這真的是蠢事嗎?” “這話怎么說?” “如果小狐貍什么都不做,公主就會死去。而風(fēng)吹草呢,畢竟是植物,總歸會枯萎的。當(dāng)它枯萎的時候,魔法就將失效。小狐貍總有一天會失去二者,所以,選擇拯救公主,豈不是正確的嗎?” 薰子察覺了新章房子的意圖,便接口道:“也就是說,如果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逝去的話,還不如趁尚有價值的時候,把它交給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這個意思吧?!?/br> “也可以這樣解釋。不過,誰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毙抡路孔影褧胚M(jìn)包里,目光轉(zhuǎn)向桌子,“真香啊。” “請趁熱喝吧?!?/br> “那就謝謝了。不過,”新章房子說,“下次還是不必這么麻煩了。之前一直沒機(jī)會告訴您。對不起?!?/br>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嗎?” “不用了,我更想請您一起聽故事,想讓您知道,我讀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書。” 她或許注意到了,在讀風(fēng)吹草和小狐貍的故事的時候,薰子離開過。這故事不單是讀給近似于腦死亡的孩子聽的,也是讀給她的母親的。 “好的。那么從下次開始,我也一塊兒聽著?!鞭棺訑D出一個笑容,答道。 2 “啪嗒”,一滴涼涼的東西落在鼻尖,門脇五郎發(fā)出一聲嘆息。不過也沒辦法,已經(jīng)想到會這樣了。他從身邊的包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 其他成員跟他說過,估計是會下雨的。 今年的五月格外悶熱,讓人覺得恐怕會很快入夏??梢贿M(jìn)六月,氣溫卻又裹足不前了。門脇五郎覺得很慶幸,這樣的話,站在街頭就不會那么辛苦??墒菦]過多久,又早早地入了梅。雨是募捐活動的天敵。今天他也猶豫過要不要暫停,不過在網(wǎng)上一查,降水量并不大,便決定繼續(xù)進(jìn)行。參加活動的成員正好是十個人。剛過正午,他們就站在車站前面,過街天橋旁邊,沿街募捐,當(dāng)時還是陰天,不到三十分鐘,就滴滴答答落起雨點(diǎn)來。 全體成員都在一模一樣的t恤外面罩上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著江藤雪乃滿面笑容的照片。貼著同一張照片的募捐箱也罩好了透明塑料布,活動繼續(xù)進(jìn)行。門脇左手舉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江藤雪乃救助會”;右手抱著一個箱子,里面裝著宣傳單。 “大伙兒,加油哦!”門脇喊道。 “好!”其余九人齊聲應(yīng)答。除了他以外,其他成員都是女性。在工作日的白天,很難請一般的男性來幫忙。 天色一變,捐款的人就少了。不單是因?yàn)槁飞系男腥松倭?,還有一個原因是傘。撐傘會占住一只手,在這種狀態(tài)下,要單手從錢包里拿出零錢是很麻煩的。就算有心要捐,也會想“還是改天吧”。另外,傘妨礙了視線,就不容易看見這些站在街頭募捐的人。 這種時候,只能大聲喊口號了吧,門脇正要深吸一口氣,身邊的松本敬子已經(jīng)高聲喊了起來:“請您多多協(xié)助!家住川口市的江藤雪乃為嚴(yán)重心臟病所苦,請幫幫小雪!為了出國接受心臟移植手術(shù),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錢也好,請您伸出援助之手!” 喊聲很快就有了效果。在路過的兩名白領(lǐng)模樣的女性中,有一個停下了腳步,一邊掏錢,一邊往這邊走來。這樣一來,另一個也不好裝作沒看見,雖然不熱心,也只得跟著朋友捐了錢。 “謝謝!”門脇說著,把傳單遞給她們。傳單上也印著江藤雪乃的照片,還有她的病情以及患病始末。不過,兩個女人輕輕擺了擺手,沒拿傳單就走了。捐了錢,卻不想了解活動詳情,大概是覺得默默經(jīng)過會心里不安吧。在募捐活動剛開始的時候,門脇還對這種反應(yīng)很迷惑,覺得自己是抓住人性弱點(diǎn)在鉆空子。 不過,募捐了一個星期之后,他不再這么想了。因?yàn)樗l(fā)覺,這種漫長的故事是沒辦法講的。募集到的金額比預(yù)想的要少很多。這時,他對募捐的伙伴們說,還是不要揣測捐款者的心理了吧,只管籌錢就好。 當(dāng)然,很多人捐款是處于純粹的善意。也經(jīng)常有人鼓勵他們,還有人給他們送吃送喝。每逢此時,他們的喊聲就格外有力。 “門脇先生,”松本敬子小聲喚他,“那個人,你注意到了沒?” “誒,在哪兒?” “那里。喏,路對面有家書店對吧?店門口那個人。啊,不行呀,別那樣盯著她看,她正在望著我們呢。” 門脇裝著若無其事地環(huán)顧四周,偷眼瞟向松本敬子說的方向。書店門口的確站著個女人,戴著眼鏡。匆匆一瞥,看不清容貌,不過感覺年齡在四十歲上下。 “是穿著深藍(lán)色開衫的那個女人嗎?” “對,對?!?/br> “你為什么要注意她啊?” “總覺得怪怪的。她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們,已經(jīng)一刻多鐘了呢?!?/br> “是在等人,偶然看看我們吧。又說不定是湊巧面向我們而已,其實(shí)看的是上天橋的人啊?!?/br> “絕不是?!彼杀揪醋訐u頭,接著又換成了歡快的聲音,“啊……謝謝!”原來是一位老婦人來捐款了。 “謝謝!”門脇遞上傳單。老婦人微笑著接了過去,甚至還寒暄了一句:“下雨天,辛苦啦?!?/br> “哪里哪里,沒事兒。”門脇說。 “各位,要保重身體呀?!崩蠇D人說完,離開了。門脇目送她走遠(yuǎn)之后,又望望書店那邊。那個女人還站在原地。 “還在啊?!遍T脇低聲嘟囔著。 “對吧?門脇先生,您可能沒注意到,她捐過款哦。” “誒,是嗎?什么時候?” “都說是一刻多鐘之前啦。捐完款之后,她從山田太太那兒拿了張傳單,走到書店那里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兒了。不覺得奇怪嗎?” “是嘛。不過,也不用特別在意吧?她不是個挺好的人嘛。說不定和剛才的老太太一樣,看見我們冒著雨募捐,正替我們擔(dān)心呢。” “門脇先生,您可真會把人往好處想啊。這世上可不全是好人。您不是知道的嗎,對我們的活動持批評態(tài)度的人不在少數(shù)啊?!?/br> “也是。不過,她不是捐款了嘛?!?/br> “她的確是往箱子里放了東西,不過,可不見得是錢?!?/br> “不是錢,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奇奇怪怪的東西呢,蟑螂什么的。” “蟑螂?您怎么想到這個啦?” “打個比方嘛。待會開募捐箱的時候可得小心點(diǎn)。”松本敬子似乎不像在開玩笑。 門脇又向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把這事告訴松本敬子,松本敬子張望著四周,說:“上哪兒去了???不見了反而讓人更擔(dān)心了呢?!?/br> 結(jié)果,因?yàn)橛暝絹碓酱?,這天的活動只持續(xù)了不到兩個小時。門脇收拾好東西,正準(zhǔn)備和成員們一起回去時,感到身后有人走了過來。一個聲音道:“請問……”門脇回頭一看,吃了一驚,正是那個女人。 “您現(xiàn)在方便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松本敬子也發(fā)覺了,停下腳步,驚訝地朝這邊張望。 “有什么事嗎?”門脇問。 “今天在這兒募捐的人,都是親朋好友嗎?” 門脇不解:“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說……大家都是那個想接受移植手術(shù)的女孩子的親戚,或是與她有關(guān)的人嗎?” 哦,門脇點(diǎn)點(diǎn)頭。他終于明白女人想問什么了。 “其中有您說的那些人,其實(shí)我就是。不過,還有很多人,和小雪以及江藤夫婦沒有直接關(guān)系。大家是在江藤家親友的召集下,協(xié)助開展募捐活動的?!?/br> “這樣啊。真了不起?!迸说恼Z調(diào)不帶一點(diǎn)抑揚(yáng)頓挫。 “謝謝。那么,您有什么事嗎?” “啊,沒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局外人是不是也能參加這項活動呢?” “當(dāng)然可以,太歡迎啦?;锇楫?dāng)然是越多越好啊?!遍T脇說完,凝視著她,“誒,您是不是想來幫忙?。俊?/br> “幫忙說不上,如果能盡一點(diǎn)微薄之力……” “原來是這樣啊。您早說不就好了嘛?!遍T脇轉(zhuǎn)向還站在原地的松本敬子,“這位女士是想要入會。你們回到事務(wù)局就開始統(tǒng)計款項吧。我稍后就到。” 松本敬子似乎很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她的戒心稍稍解除了些,看看那女人,說了聲“那待會見”,就跟著大家走了。 門脇的視線回到女人身上。“您有時間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稍微說明一下。” “好的。” “那找個可以好好說話的地方吧?!?/br> 門脇邊走邊物色著地點(diǎn)。不過,他不想去咖啡廳之類的地方。最后,他選中了公交站旁邊的長椅。長椅上邊有屋檐,不會被雨打濕。 “我穿著這東西,沒辦法進(jìn)咖啡廳?!彼钢干砩系膖恤,“這個太顯眼啦。穿著這個進(jìn)餐館什么的,馬上會被掛到網(wǎng)上,要么說‘這群人用善款大吃大喝’,要么說‘有錢下館子還不如捐掉’。所以,有人在募捐活動一結(jié)束的時候,就馬上把衣服換下來。不過,我會盡量穿在身上。說實(shí)在的,穿著這個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不過還能忍受。因?yàn)槲蚁胱尭嗟娜酥佬⊙┑墓适隆!?/br> “您真辛苦。” “這種辛苦算不了什么。和小雪、江藤夫婦比起來……”說到這里,門脇看著那女人,“您以前知道我們這個組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