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4 在大型購物中心舉辦的募捐活動效果極好。這不單是因為購物中心人多。既然是去買東西的,人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錢,只要把這些余錢的百分之幾放進捐款箱就足夠了。 今天參加活動的有三十多名小學(xué)生志愿者,是江藤家附近的小學(xué)的孩子們。他們排成一排,嘴里喊著:“拜托您了!”“哪怕捐一日元也好!”“請幫幫我們的學(xué)妹江藤雪乃!”一般人都很難若無其事地從他們面前就這樣走過去。看見那些無奈地掏出錢包的人,門脇心里有種給人施壓的不安,不過旋即他又告訴自己,可不能這么心軟。那筆存款的支付期限馬上就要到了。 門脇看看表,快到下午三點了。他向孩子們的領(lǐng)隊,一位男老師走去?!爸x謝您,時間馬上就要到了?!?/br> “啊,是嗎?” 男老師也看了看時間,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對孩子們說: “好了,各位,辛苦啦!大家干得真不錯啊!今天就到這里了,去把募捐箱交給工作人員吧!” “好!”孩子們精神滿滿地齊聲說完,便把募捐箱遞給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從他們的動作,就能感到箱子的分量應(yīng)該不輕??傤~有沒有五十萬呢?門脇在腦子里計算著。最近,他基本都能在開箱之前估計出大概的金額了。 孩子們在男老師身邊集合,門脇轉(zhuǎn)過身。 “今天真的很謝謝大家!大家努力募集來的捐款,將被存入責(zé)任重大的‘小雪救助會’的賬戶。多虧了大家,我們離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我替小雪的父母謝謝你們!”他深深鞠了個躬。 在男老師的示意下,一個男生走上前來,遞上一個信封。 “這是我們捐的錢,請務(wù)必用上它。” 這是門脇沒有料到的,他驚訝地看著面前的男生。男生有點不好意思。男老師滿意地點著頭。 “謝謝!”門脇的聲音格外有力,“真的太謝謝了!你們的心意,我會轉(zhuǎn)告小雪的父母?!?/br> 孩子們跟著老師離開了。有的孩子還回頭向他們揮手。 門脇回到工作人員中間的時候,松本敬子正在做散場的準(zhǔn)備。門脇把孩子們的信封交給她,她也感慨地說:“真是太有心了?!?/br> “咦,募捐箱還差一個???”門脇看著一字排開的箱子,說道。 “誒?”松本敬子抬起頭來。這時,后面?zhèn)鱽硪粋€聲音:“請您協(xié)助!”回頭一看,原來是新章房子還在招呼著過往行人。 “拜托您了,請您協(xié)助我們的募捐活動,幫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臟移植!” 門脇一邊看表,一邊朝她走過去。他叫了聲“新章小姐”,對方似乎沒有聽到,毫無反應(yīng)。他又從背后拍拍她的肩,她才終于回過頭來。 “今天就到這里吧?!?/br> “不,再等一小會兒吧?!?/br> 門脇指著手表。 “馬上就到三點了。我們跟購物中心約好,說三點準(zhǔn)時散場,才拿到了購物中心的許可。嚴(yán)守時間是募捐活動的鐵律。不能給商家添麻煩啊。”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睛,接著,表情黯淡下來。 “是這樣啊。對不起,我連這都不知道……” 門脇沖她笑了笑。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很熱心。” 但她還是連連輕聲說“對不起”。 兩人回到工作人員那邊。志愿者們基本上都會就地解散,不過門脇還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務(wù)局去,統(tǒng)計捐款金額。 “請問,”新章房子說,“可以讓我一起去嗎?” “去事務(wù)局嗎?” “是的,如果這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話?!?/br> 門脇和松本敬子對視一眼,對新章房子點點頭。 “來者不拒……其實應(yīng)該說,非常歡迎!我們也想讓志愿者來確認一下,我們的資金管理是非常嚴(yán)謹?shù)??!?/br> “不,我絕沒有懷疑你們的意思……” “我知道。這只是我們的態(tài)度啦?!?/br> 聽了門脇的話,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鏡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幾眨。 她是在兩周前的周日初次參加募捐活動的。地點是正在舉辦跳蚤市場的一個公園。一開始她對大聲招呼還有點抵觸心理,不過或許是漸漸適應(yīng)了吧,到活動結(jié)束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jīng)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響亮了。 新章房子還參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樂會會場進行的活動。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看來,她不單單是說自己想要幫忙而已,而是真的對這件事有熱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門脇很想知道。她只說自己是老師,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為贊同活動的主旨才自愿參與進來的,不過,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她說:“熱心好是好,但總覺得哪里有點怪怪的?!?/br> 如果帶新章房子去事務(wù)局的話,也許能多知道點兒關(guān)于她的事情吧?門脇想。 救助會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為事務(wù)局。房間里堆滿了放著辦公用具和資料的紙箱,要是會員全體到齊,連找坐的地方都有點困難。今天帶新章房子過去,里面就是五個人,椅子還夠坐。 幾個人把募捐箱放在會議桌上,打開來,在松本敬子的指揮下開始清點。她是門脇的高中同學(xué),曾經(jīng)當(dāng)過棒球部的經(jīng)理人。她的丈夫是門脇在棒球部的前輩,比他高兩屆。松本敬子有簿記資格證,很擅長處理數(shù)字。門脇在考慮管理救助會資金的人選時,第一個就想到了她。 反復(fù)清點之后,確定的金額比門脇預(yù)料的要高很多。 事務(wù)局里有個保險箱。在大家的監(jiān)督下,募集來的資金被暫時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會的賬號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沒辦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幣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額會立即公布在救助會官網(wǎng)上。資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確認過下次活動安排之后,眾人便散了。事務(wù)局里只剩下了門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個人。在清點現(xiàn)金時和隨后的討論中,新章房子一句話都沒有說?;蛟S是不愿打擾別人吧。 “怎么樣?”門脇一邊設(shè)置咖啡機,一邊問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條理???” “您這話說的……我覺得資金的確經(jīng)過了嚴(yán)格處理。大家都好棒啊。每個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對待救助會的事情,也完全不會偷工減料?!毙抡路孔佑闷届o的口吻說。 “畢竟事關(guān)金錢,要是偷工減料,不知道會被人怎么說呢。哪怕有一點兒不留神,都會惹來中傷?,F(xiàn)在是網(wǎng)絡(luò)時代,負面言論會瞬間擴散開的。” “中傷?是怎么說的?我很難想象會有這種事。畢竟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活動啊?!?/br> 門脇與電腦前的松本敬子對視一眼,苦笑著把視線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種各樣,首先是把人往壞處想。雖然倒不至于說我們詐騙,可是有人懷疑,募捐活動收集到的資金,是不是會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內(nèi)的治療上。懷疑患者家屬和救助會的骨干,會用這筆錢花天酒地,中飽私囊。還有很多人說,在募捐之前,當(dāng)父母的首先應(yīng)該把全部家當(dāng)拿出來,把房子賣掉。所以,在官網(wǎng)上必須說明江藤家自己負擔(dān)的金額,以及還剩下很多房貸要還的情況?!?/br> “這我讀到了??墒俏矣X得不至于透明到這種程度……” 門脇搖搖頭。 “世上什么人都有。靠募捐得到兩億幾千萬日元這么一大筆錢,有不少人對這種設(shè)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誤解的,就是由誰來募捐這一點。所以,我們成立了支援團體‘救助會’,這個團體和江藤家是沒有關(guān)系的,銀行賬號當(dāng)然也完全不同?!戎鷷⒉粫彦X直接交給江藤家。當(dāng)治療或其它方面需要錢的時候,就由‘救助會’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種費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給美國醫(yī)院的款項,那也是從‘救助會’的戶頭直接劃過去的。這些事情如果不說清楚,難免會招來中傷。江藤有輛車,網(wǎng)上就出現(xiàn)了不少針對這件事的議論,說為什么不趕緊把車賣掉啊,汽油費是從哪兒出的啊。其實那車子已經(jīng)很舊了,賣掉也值不了幾個錢,汽油費也不是從捐款里出的?!?/br> 新章房子皺眉道:“看來籌錢真夠難的?!?/br> 門脇從咖啡機里倒出三杯咖啡。咖啡機和杯子都不是新買的,而是大家?guī)н^來的。咖啡粉是門脇掏零用錢買的。硬要挑刺的話,水電費倒是從“救助會”資金里出的,這算不算不正當(dāng)使用呢? “因為金額太大了,給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錢買命似的?!?/br> “買命嗎……”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這話真奇怪?!币恢背聊乃杀揪醋诱f,“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錢,換了誰都會這么做,對不對?而且,如果花錢能買回孩子的命,無論哪個父母,都會去買的,是不是?這有什么不對的?我真想不通?!?/br> “所以問題是金額啊?!遍T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邊,“如果這不是兩億六千萬,而是二十六萬,全部由自家人負擔(dān),肯定不會有人多說什么,更不會說什么買命之類的話。反而會說:雖然花了點兒錢,不過能治好就好啊?!?/br>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話,就去抱怨美國的醫(yī)院啊。漫天要價的是他們?!彼杀揪醋诱f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過途中她停了下來,開口道: “可是,責(zé)怪美國的醫(yī)院,也說不過去呀?!?/br> “怎么說?”門脇問。 “您記得伊斯坦布爾宣言嗎?” “伊斯坦布爾?不,沒聽說過。——你知道嗎?”門脇問松本敬子,不過她也默默搖頭。 “伊斯坦布爾宣言是國際器官移植學(xué)會于2008年發(fā)布的。內(nèi)容是強化渡航移植規(guī)則,要求各國自給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這則宣言的??墒?,這只不過是理論上的方針罷了,沒有約束力和處罰規(guī)定。不過,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亞、德國等國家,還有那些迄今為止允許日本人入境的國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來本國進行器官移植的?!?/br> 聽了新章房子的解釋,門脇連連點頭。 “我聽江藤說過,好多國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現(xiàn)在只能靠美國?!?/br> “美國是少數(shù)接受日本人來本國進行器官移植的國家之一。不過,也不是沒有任何限制的?!?/br> “這我也聽說了。百分之五原則。每年的外國患者數(shù)量,不超過年內(nèi)總移植人數(shù)的百分之五?!?/br> “過去,阿拉伯諸國的富豪也曾利用這個原則,去美國接受器官移植。不過近年來,這百分之五的名額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當(dāng)日本患者為了移植出國的時候,等候的患者的風(fēng)險就變得相當(dāng)之高。您知道為什么嗎?” 門脇撇著嘴,聳聳肩。 “您是想說,因為交了一大筆錢吧?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被攻擊得已經(jīng)夠多了。說由于金錢的力量,順序被提前了??墒菗?jù)我所知,事情并不是這樣。聽說,決定移植順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 “對,我也聽說是這樣。日本患者的順序提前,是因為他們病情惡化,迫切度較高。仔細一想,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獲救的程度,患者才會出國手術(shù)啊。不過,這也的確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國患者的手術(shù)排位,當(dāng)然會成為批判的對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額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筆錢,那些等候的美國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說,靠金錢的力量插隊是事實?!?/br>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來。門脇明白松本敬子為什么露出了不悅的神色。新章房子說想到事務(wù)局去的時候,他覺得或許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動內(nèi)容,看來是猜錯了。不知不覺間,門脇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傾聽者。 “那又怎么樣?”松本敬子的聲音明顯很不高興,“難道你是覺得不應(yīng)該渡航移植,對我們的募捐活動也抱著抵觸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的,沒錯。很奇怪對吧?!?/br> “那你別參與不就好了嗎?自己說想幫忙,又在那里挑三揀四,什么意思???”松本敬子揚起眉毛,尖著嗓子說。 “好了好了。”門脇趕緊打圓場,他轉(zhuǎn)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對于渡航移植,有人贊同,有人反對。但我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務(wù)員。能幫助朋友的孩子的辦法只有這一個,既然不違法,就算被人說奇怪,我們也只能往前走。” 新章房子難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說你們的活動奇怪,而是對你們不得不這樣做的狀況感到奇怪?!?/br> 門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剛才說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爾宣言。今后的方針將轉(zhuǎn)向移植器官自給自足,也就是國內(nèi)調(diào)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這一方針的體現(xiàn)。修訂后,當(dāng)腦死亡患者無法明確表達器官捐獻意愿的時候,只要征得家屬同意,也可以捐獻器官。另外,未滿十五歲的兒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夠捐獻器官了,這是迄今為止未曾有過的。可是,法律修訂后,幾乎沒有來自兒童捐獻的器官。不是因為沒有腦死亡的兒童,而是家長拒絕捐獻。結(jié)果,像小雪這樣的孩子無法在國內(nèi)進行器官移植,只能遠赴美國。如果在國內(nèi)做手術(shù),因為有保險,只需要花幾十萬日元就夠了,可現(xiàn)在居然需要兩億多。我是說這樣的狀況很奇怪?!?/br> 看著滔滔不絕的新章房子,門脇終于明白,她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主張,才參加募捐活動的。她似乎認為日本的器官移植現(xiàn)狀問題很大。 門脇嘆了口氣,輕輕擺手。 “沒錯,或許是很奇怪??墒?,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絕捐獻孩子器官的父母。雖然我沒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體切開,取出內(nèi)臟,還是覺得很可憐啊。” “并不是切開。摘除器官之后,會把仔細縫合好的遺體還給家屬的。” “不,問題不在這里?!遍T脇抱著胳膊,嘟囔道。 “我有個十歲的兒子?!彼杀揪醋诱f,“要是到了那種時候,我不會有二話。既然已經(jīng)沒救了,無論怎樣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臟能救活別的孩子,我一定會說:請便,拿走吧?!?/br> “就這么簡單?”門脇意外地看著她。 “因為到了那種時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沒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臉啊,頭啊,都一塌糊涂,沒救了的話,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樣也罷,都隨他去吧——不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這種狀況下,”新章房子冷靜地繼續(xù)道,“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心臟還在跳動的可能性極低。” “那我該假設(shè)一種什么樣的狀況呢?”松本敬子撇著嘴。 “比如,”新章房子說,“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