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昌打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抱著巨大泰迪熊的瑞穗。她穿著工裝褲，紅色棉毛衫。

    瑞穗身邊是六歲的生人。生人也穿著工裝褲，上身是藍(lán)色t恤。他抬頭看見和昌，便大聲喊著“爸爸”，撲了過來。

    “喔，乖不乖呀？”和昌摸著盤腿坐下的兒子的頭。

    “打擾了?！币粋€人起身行禮，是星野。他穿著襯衫，沒打領(lǐng)帶。

    “辛苦了。”和昌對下屬說。他的目光移向坐在旁邊的薰子。和上次見面時相比，薰子似乎更瘦了，他便問道：“你身體還好吧？”

    “沒事的。謝謝。”

    薰子面前是作業(yè)臺，上面擺著控制瑞穗肌rou的儀器?？磥硭谛且暗闹笇?dǎo)下進行cao作。

    “mama呢？”

    “在廚房，我讓她去做飯了?！?/br>
    “哦?！焙筒c點頭，從拎著的紙袋里拿出一個盒子，“這是給瑞穗的?！?/br>
    盒子正面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那是一只動物玩偶。有點像貍貓，有點像熊，又有點像貓。不過據(jù)店員說，這些都不對。這是一部人氣動漫里的角色，是一種會施魔法的動物。和昌連它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你直接給她吧，她會很開心的?！鞭棺勇冻鲆粋€意味深長的笑容。

    和昌揚起眉毛，點頭道：“好?！?/br>
    他把玩偶從盒子里拿出來，朝瑞穗走去。僅僅兩周不見，瑞穗似乎就又長大了些。她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

    “瑞穗，這是給你的禮物。很可愛吧？”他把玩偶在女兒面前晃了晃，便放在旁邊的床上。

    “哎呀，”薰子不滿地叫出聲來，“好不容易有個禮物，你就給她嘛?！?/br>
    “啊，可是……”和昌迷惑地看著抱著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沒事的?！?，去把jiejie的熊熊接下來?！鞭棺诱f著，熟練地cao作著鍵盤。

    瑞穗抱著泰迪熊的胳膊無力地垂了下去。生人趕緊接住了熊熊，沒讓它掉在地上。

    “好了，你去吧?！鞭棺有χ叽俸筒?。

    他把床上的玩偶拿起來，卻不知該怎么做，薰子又敲了敲鍵盤。

    瑞穗下垂的雙手動了起來。胳膊彎成九十度角，手掌向上，那姿勢，似乎是在要什么東西。

    “遞給她?！鞭棺诱f。

    和昌把玩偶放在瑞穗手中。薰子按下幾個鍵，瑞穗的肘部彎曲起來，將玩偶緊緊抱在胸前。

    “瑞穗真棒呀?！?/br>
    在薰子說話的同時，一旁的星野伸出手，cao作著鍵盤。緊接著，瑞穗面頰上的肌rou動了，嘴角微微上揚。

    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個瞬間，瑞穗又恢復(fù)到了原先的面無表情。

    他回頭問薰子：“剛才是？”

    “她笑了，對不對？很吃驚吧？”她自矜地微笑著。

    和昌又看看旁邊的下屬：“是你干的嗎？”

    星野輕輕皺了皺眉。

    “也不能說是我干的……我只是制造了一個機會?！?/br>
    “機會？”

    “您知道，掌管面部神經(jīng)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邊一個叫腦橋的部位。雖然脊髓和延髓沒有明確的界線，但只通過刺激脊髓來控制表情肌，目前還是很難做到的。夫人說——”星野的目光轉(zhuǎn)向薰子?！跋Ｍ淖円幌氯鹚氲谋砬??！?/br>
    和昌皺起眉頭，看著妻子：“你讓他這么做的？”

    “不行嗎？”薰子語氣里帶著一絲嚴(yán)厲，“會笑不是更可愛嗎？你不覺得嗎？”

    和昌嘆了口氣，扭頭看向星野：“然后呢？”

    “就像剛才說的，控制表情肌很困難。不過，只讓表情改變一點點的話，還是有可能的。其實，從去年秋天開始，就能看見小穗的面部與下巴的肌rou會忽然輕輕動一動。我想，應(yīng)該是脊髓反射信號通過某種途徑刺激到了面部神經(jīng)?！?/br>
    “居然有這種事……”和昌又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女兒。

    “你是沒注意到吧？每個月只來兩三次?！?/br>
    和昌沒有理會薰子的諷刺，示意星野繼續(xù)講下去。

    “夫人請我觀察一下，面部肌rou在什么時候會動。她仔細(xì)而耐心地獲取了許多瑣碎數(shù)據(jù)。我以此為參考，進行了多次嘗試，終于弄清，在用磁力刺激身體肌rou，使之運動之后，再一次給予較弱的單次刺激，就很容易讓表情肌發(fā)生變化。不過，并不是每一次都會出現(xiàn)的，只是頻率比較高。另外，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也還不清楚。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像剛才那樣露出笑容，但有的時候，要么只有一邊面頰活動，要么只有下巴活動。所以我才說，我只是制造了一個機會?！?/br>
    “出現(xiàn)什么表情要看瑞穗的心情。”薰子說，“我是這么想的?！?/br>
    “盡管她沒有意識？”和昌說。

    妻子瞪了丈夫一眼。

    “你心情好不好，要在腦子里想一遍才能決定嗎？我可不是。那是從身體深處涌現(xiàn)出來的，類似本能的東西。意識和本能是兩回事?！?/br>
    和昌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說多了。他不想繼續(xù)爭論下去，便扭頭對星野道：“之后的預(yù)測呢？”

    “還需要進一步收集數(shù)據(jù)?，F(xiàn)在只能動一動面頰和下巴，不過通過探索，別的表情肌也有可能動起來。那樣的話，表情就能更豐富了?！蹦贻p的下屬活力十足地回答。

    因為薰子在盯著他，和昌只能漫應(yīng)一聲，從紙袋里又掏出另一個盒子。

    “爸爸給生人也帶了禮物哦。是一副拼版，能拼成機器人、飛機什么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拼好??？”

    “好棒！”六歲的兒子把懷里的泰迪熊丟在地上，跳了起來。他從和昌那兒接過盒子，打開之前，先走到瑞穗身邊，快活地說：“jiejie，爸爸送了我這個。等拼好了就給你看哦！”

    和昌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薰子說，她對生人的解釋是“jiejie得了一種睡覺病”。生人對此深信不疑，在他看來，jiejie和以前沒有兩樣。

    “我去跟媽打個招呼?！焙筒f著，走出了房間。

    來到廚房一看，千鶴子正在案板上切菜。他站在門口，問了聲好。

    “啊，和昌呀。你好?！鼻Q子停下手里的活兒，笑了笑，馬上又切起菜來。

    她的袖子挽著，和昌看見她細(xì)瘦的胳膊，心情驟然低落下來。最近岳母的氣色不太好，明顯比以前瘦了，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千鶴子停下來，不解地看著和昌：“怎么啦？”

    “啊，那個……覺得很對不住您?！?/br>
    “什么事呀？”

    “一直讓您照顧瑞穗……連這種家務(wù)活兒都讓您做了?！?/br>
    千鶴子吃驚地稍微往后一仰，輕輕搖著菜刀。

    “你說這干什么啊？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

    “可是，爸爸就得自己在家了……我于心不安?！?/br>
    千鶴子大幅度地?fù)u著頭。

    “別管我家那口子。他說，他沒事兒，讓我只管照顧好小穗?！?/br>
    “這雖然難得，可我還是擔(dān)心啊。照這樣下去，媽和薰子的身體都要垮掉了?！?/br>
    千鶴子放下刀，轉(zhuǎn)過身來。

    “你這究竟是怎么了？我照顧小穗，幫薰子的忙，都是應(yīng)該的。我還得感激你們肯讓我?guī)兔δ?。說實在的，就算你們以后再也不讓我見小穗，我都沒有半句怨言。哪怕取了我的命去呢。所以，和昌啊，你還是別再這么說啦。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岳母的聲音有些顫抖，眼圈兒也紅了。

    “您這么說，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無論如何，請您不要勉強?！?/br>
    “知道。要是我倒下了，薰子不得比現(xiàn)在辛苦一倍?。俊鼻Q子擦擦眼睛，笑了，重新拿起菜刀。

    和昌離開廚房，來到客廳，讓身子深深陷進沙發(fā)里。他脫掉外套，一邊松領(lǐng)帶，一邊環(huán)顧四周。

    生人的玩具丟得到處都是。除此之外，客廳和兩周前自己來的時候沒什么區(qū)別。不過回過頭想想，一年之前、兩年之前，似乎都是這個樣子。在這個房間里，不，在這棟房子里，時光似乎停滯了。

    可是現(xiàn)實卻沒有停滯。在房子之外，許多事情都在發(fā)生著變化。身處外部世界的和昌既然做不到視而不見，便只能硬著頭皮去接受。

    正呆呆地想著，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走進來的是薰子。

    “老公，星野先生說要回去了?！?/br>
    “怎么，不留下來吃個飯？以前要是太晚了，不也是會一塊兒吃飯的嘛。”

    “是啊，不過他說今晚不在這兒吃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塊兒，他就不打擾了。其實不用太在意的嘛?！?/br>
    “大概是因為我在，他有點拘束吧。”

    “嗯，應(yīng)該是吧?！?/br>
    “那就沒辦法了?！焙筒酒饋?。

    和昌來到走廊上，發(fā)現(xiàn)星野已經(jīng)站在脫鞋處了。外套已穿好，領(lǐng)帶也系上了。

    “我以為你會留下來吃飯呢?！焙筒f。

    “謝謝。不過今晚還是不了。”

    “哦。那就不勉強你了。”

    “您有這份心意我就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那么，夫人，”星野對薰子說，“我下周一再來。”

    “好的。我等您來?！鞭棺踊卮?。

    星野點點頭，又向和昌鞠了一躬?！澳俏揖透孓o了?！?/br>
    “我送你到大門口吧?！焙筒涯_伸進鞋子里。

    “啊，不用了……這么晚了，外面冷，社長您又沒穿外套?！?/br>
    “沒什么。我還有點事和你說?！?/br>
    星野緊張起來，視線向和昌背后移去。大概是和薰子的目光交匯吧。

    “走吧?！焙筒崎_門。

    “啊……是。”

    兩人沿著小徑慢慢朝大門走去。空氣的確帶著涼意，不過還不至于冷得人瑟瑟發(fā)抖。

    “我家那口子，cao作磁力刺激裝置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了啊。剛才瑞穗的胳膊運動得很完美?！?/br>
    “您說的沒錯。我在旁邊看著，也沒有任何不安。”

    “我看了你的報告，關(guān)于肌rou運動的誘發(fā)技術(shù)，似乎有了階段性成果。真了不起啊?！?/br>
    “謝謝。”即便道謝，星野的語氣也是一板一眼的?；蛟S他心里正戒備著，不知社長打算說些什么。

    “既然如此，”和昌說著，停了下來，與他并排走著的星野也迷惑地停下了，回頭看著他，“既然有了一定的成果，不如就在此告一段落吧，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