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管事聽著這位自家爺心儀的女子一口一個羅將軍，一口一個紅巾軍，再看看滿臉疤痕也擋不住笑容的羅鈺，和依舊帶笑但嘴角緊抿的自家爺，頓時，頭都大了。

    失策了??！

    好在，很快紅綃進(jìn)來，脆生喊了句“吃飯了！”，廳堂里這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身份出身千差萬別的七個人，終于停止說話，開始吃飯。

    在杜管事眼里，這一場情敵間的較量，自家爺，敗了！

    真是讓他老杜□□個心喲。

    夾起一塊兒肥而不膩的紅燒rou，看著還神在在似乎完全不緊張的自家爺，杜管事?lián)u頭晃腦地暗暗下定決心。

    一定要幫三爺把心上人追到手！

    ***

    飯后沒多久，天色就黑了，沈問秋一行人只得告辭。

    宜生得知他們在廣州有下榻處，也就沒有留人。主要她這小院太小，留下三個大男人住下還是不太方便。

    沈問秋三人走了，羅鈺自然也得走，哪怕他不想走，旁邊沈問秋三人虎視眈眈一副“你不走我們也不走”的架勢，他也不得不走。

    宜生看著羅鈺和沈問秋三人一起出了巷子。

    然而，沒等多久，宜生就又見到了羅鈺。

    天色黑下來，七月已經(jīng)梳洗過去睡了，宜生看著七月睡去后，也梳洗了一番，卻沒有立刻去睡，而是去了書房。

    書房燈光昏黃，宜生只著了寬松的白色中衣，濕潤的秀發(fā)披散著，她低著頭，伏案疾書，燈光照著她的側(cè)臉，勾出清晰的剪影，肌膚朦朧中泛著如玉的光澤。

    羅鈺在窗外看著，心忽地砰砰跳了起來。

    良久，看著宜生有些疲倦地掩唇打了個呵欠，他才按下瘋狂跳動的心臟，敲了敲窗欞。

    深夜被敲窗，宜生自然很是嚇了一跳，見是羅鈺才松了一口氣，只是看著自己只著中衣披頭散發(fā)的樣子，頓時又有些氣惱，連忙取了搭在屏風(fēng)上的外衣披上，才有些遲疑地讓羅鈺進(jìn)來。

    雖然有些氣惱臨睡前的樣子被看到，但羅鈺并不是孟浪的人，深夜前來，想必是有事。

    她一開口，羅鈺就像一只矯健的豹子，縱身一躍，從窗戶跳了進(jìn)來。

    宜生扶額。

    進(jìn)了屋，羅鈺反而拘謹(jǐn)起來，眼睛都不太敢看宜生。

    她和白日里的樣子，很不一樣，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遲遲等不到羅鈺開口，宜生只好自己問。

    “將軍此來有事么？”

    羅鈺英挺的眉毛扭了扭，糾正道：“還是……叫我羅鈺吧?！?/br>
    紅巾軍舉旗后，他這個大當(dāng)家的也成了將軍，眾人皆稱他將軍，宜生也是如此，可是，羅鈺還是喜歡她叫自己名字。之前她喚他大當(dāng)家，他不喜歡，說過一次后她才又叫他羅鈺，結(jié)果他身份一變，她又變了稱呼。

    為什么不能一直叫他羅鈺呢？

    羅鈺微微抿著唇，有些不高興地想著。

    宜生目光閃爍了一下，“將軍，你如今身份不同了?！?/br>
    上位者就需有上位者的自覺，稱呼雖小，但卻是最簡單直接地區(qū)別于普通人的辦法，就像皇帝連自稱都要與眾不同一樣。羅鈺如今雖只稱了將軍，也沒想著靠這個將軍的名號高人一等們，但將軍帶兵打仗，除了自身的智謀和悍勇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樹立威信，因此自然不能讓人直接以姓名相呼。

    宜生沒有細(xì)說，因為她知道羅鈺也明白這個道理。

    羅鈺雖出身窮苦，卻又與普通的鄉(xiāng)民截然不同，他曾經(jīng)受過很好的教育，雖然時間應(yīng)該不長，達(dá)不到提筆賦詩寫文的地步，然而讀書啟蒙明智的作用是達(dá)到了，而且他腦袋也聰明，許多事一點就通，并不需要多言。

    而且，雖然沒有問過，但宜生曾猜測，他應(yīng)該也是官宦人家出身。

    羅鈺籍貫瓊州，但他身材樣貌迥異于黎族等瓊州本土人士，顯然是從別處遷來的，而瓊州的外遷人口中，除少量平民和商販外，最多的卻是犯官、罪犯以及他們的后人。

    因地處極南，孤懸海上，加上炎熱多雨的氣候和未經(jīng)開發(fā)的原始森林，很久以來，瓊州都是作為流放之地，尤其犯錯又不至死的官員，許多都是被流放到瓊州。

    一年年下來，瓊州人口中犯官和犯官之后便占據(jù)了很大一部分。

    宜生不信什么血統(tǒng)高貴論，那不過是權(quán)勢階層抬高自己的花招，然而教養(yǎng)對人的影響卻是切切實實的，有些人看著就給人感覺出身高貴，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們的血統(tǒng)比普通人多了金屑銀箔，不過是從小的教養(yǎng)使然罷了。

    而從羅鈺的言行舉止來看，他顯然受過官宦人家的教養(yǎng)。

    所以宜生知道，很多話她都不必講太明。

    羅鈺果然懂宜生的意思。

    然而，懂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身份不同了，但我還是我，還是羅鈺。”他看著她，執(zhí)拗地道，“外人面前我自然是羅將軍，但是，現(xiàn)在——叫我羅鈺好不好？”

    羅鈺瞳色極深，如上好的色澤黑亮的油煙墨，襯著白水般的眼白，黑白分明，銳利如星，看著人的時候，總讓人不自覺地信服。

    然而現(xiàn)在，這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宜生，沒有一絲銳利，簡單單純?nèi)缟倌辍?/br>
    宜生心里暗嘆了一口氣，看著天色，不欲與他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好吧，羅鈺。”

    羅鈺的目光便閃亮起來。

    稱呼的小插曲過去，兩人終于說起正事。

    羅鈺的確不是腦袋一熱一時興起地夜探香閨，他自然是有正事的，只是他一開口，就讓宜生愣住了。

    “……雖說他是七月的叔公，雖說他可能真的疼愛七月，但是，只是為一個疼愛的小輩，至于費盡周折艱苦尋人么？即便那個杜管事所說的是真的，但他們這次來廣州，你就沒有懷疑過他們的來意么？”

    “……這些天廣州混進(jìn)了不少探子和刺客，但我們早早做好準(zhǔn)備，守衛(wèi)嚴(yán)密，倒也沒出什么岔子，但——若是被有心人打進(jìn)內(nèi)部，從內(nèi)部瓦解紅巾軍，結(jié)果如何你明白吧？”

    “你就沒有懷疑過他么？”

    羅鈺一句句地問著宜生，而他口中的“他”，則是沈問秋。

    宜生愣住了，但愣住的原因，卻不是覺得羅鈺不應(yīng)該這樣質(zhì)問她。

    相反，羅鈺剛一開口，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如今形勢緊張，紅巾軍看似發(fā)展順利，但終究根基太淺，北邊朝廷不可能坐視紅巾軍慢慢發(fā)展，最后再推翻它，所以紅巾軍還是要繼續(xù)瘋狂地作戰(zhàn)，擴(kuò)大地盤，所以新帝一騰出手就調(diào)遣大軍鎮(zhèn)壓紅巾軍。

    而這時候，探子和刺客，乃至細(xì)作都是免不了的。紅巾軍在京城有埋伏的細(xì)作，京城那邊自然也可以在紅巾軍中埋伏。

    所以，誰又能保證沈問秋不是朝廷派來的呢？

    畢竟這個時候來廣州，真的是太不尋常了，雖然那個杜管事說沈問秋是特意來找她和七月，又說了那么多沈問秋為了找她們母女所做的事，可是——都是他在說，誰又能保證他說的是真的？

    所以，羅鈺的懷疑真是再正常不過，再合理不過的了。

    甚至他能等到現(xiàn)在才跟她說，而不是白日里直接就讓人將沈問秋幾人拿下，都絕對是看在她的態(tài)度上。

    羅鈺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

    為什么，她絲毫沒有懷疑沈問秋呢？

    他，甚至是第一次見面，打著他手下標(biāo)簽的杜管事，他們說的什么，她都完全不懷疑地相信了。

    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這樣信任他么？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謝謝舒然的手、榴、彈。

    謝謝一水、阿藍(lán)藍(lán)、mini、清沐風(fēng)林、青檸、舒然、wuzilian，還有個沒顯示名字的姑娘的營養(yǎng)液。

    冰天雪地頂著西瓜后外結(jié)環(huán)四周跳繼續(xù)求營養(yǎng)液~【乖巧

    ☆、第114章 8.04

    “我不是不相信你?！闭f完質(zhì)疑，羅鈺向宜生解釋道。

    宜生將雜亂的情緒暫且壓下, 擺擺手, 笑道：“沒關(guān)系，我知道, 你說得對。如今紅巾軍正是關(guān)鍵時刻，若是因為疏忽導(dǎo)致大錯，才是悔之莫及?！?/br>
    她又低頭, 想了想，才斟酌著道：“我無法確定沈問秋是否完全可信, 只是憑借以往對他的了解和……直覺, 覺得他應(yīng)該不會做出什么不利于紅巾軍的事，但是, 你說得對, 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顧慮我?！彼f道。

    見宜生這樣說, 羅鈺眼里露出柔色來。

    他就知道, 她從來不是只顧人情不顧大局的人。而且, 雖然表面上她只是一個受紅巾軍庇護(hù)的弱女子，他一手領(lǐng)導(dǎo)著紅巾軍走到今天，但只有他和她知道, 紅巾軍能有如今，她同樣功不可沒。

    螺山的鐵礦直接讓紅巾軍戰(zhàn)力大增，而他離開南山村時她給的冊子，則是更加讓他震撼的東西。

    那冊子上是她親筆寫的一些對紅巾軍、對鄉(xiāng)民起義的建議和看法。

    并不是什么成系統(tǒng)的長篇論著, 而是許多零零碎碎，甚至不太確定的思索碎片，然而只是這些碎片所透露的，就是他以前從未聽說過的、仿佛跨越了這個時代的東西。

    她在上面寫歷來鄉(xiāng)民起義鮮有成事的原因分析，以及應(yīng)對策略，寫歷代王朝滅亡原因……選題并不新鮮們，許多問題都是史官乃至文人說了無數(shù)次的，然而她的觀點卻迥異于那些文人士大夫，新鮮，甚至聞所未聞——因為她是站在義軍的角度，站在王朝推翻者的角度。

    那根本就是個專門探討怎樣造反的冊子。

    雖然不成體系，雖然有些地方含糊不清，但已經(jīng)給了羅鈺很大的幫助。

    羅鈺不是愚笨的人，相反，他很聰明，所以即便冊子上很多東西寫地并不怎么清楚，他卻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結(jié)合紅巾軍處境，吸取和改進(jìn)適合當(dāng)前情況的建議。

    鐵礦山，造反手冊，還有平日閑談時她無意中流露出的奇思妙想，都給了紅巾軍莫大的幫助，甚至可以說，若是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紅巾軍。

    紅巾軍是他的心血，同樣也是她的作品，她同樣不想紅巾軍失敗。

    可是外人提起紅巾軍，卻只知他羅鈺，而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女子。

    當(dāng)然，如今紅巾軍還未成事，在世人看來，紅巾軍不過是一群暴民，是逆賊，逆賊首領(lǐng)并不是什么風(fēng)光的頭銜，戴在一個女子頭上也只會給她增加壓力。若是最終紅巾軍失敗，恐怕逆賊首領(lǐng)還會名留史冊，只不過是作為亂臣賊子被記錄而已。

    所以他沒有特意給她在紅巾軍中安排什么職位，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hù)她，但想起她做的事，還是覺得如今委屈了她。

    最近他都太忙，幾乎沒時間跟她說話。

    本來，說完沈問秋的事，他就應(yīng)該馬上回到官衙，準(zhǔn)備紅巾軍徹底占領(lǐng)湘贛兩地的事宜的，然而現(xiàn)在，他想多留一會兒……多跟她說幾句話。

    “宜生，你想做官么？”他忽然問道。

    宜生被他問地一愣。

    羅鈺道：“以前你不是跟我說過，總有一天，這世道會越來越公正合理，女子也可為官，商戶子也可科舉，寒門頻頻出貴子……”

    “等到我們成功，等到這萬里江山都在我們掌握時，我們一起努力，讓這世道變成你說的樣子?！?/br>
    “到時候女子也可為官，所以……你想做官么？”

    等羅鈺說完，宜生不由失笑。

    她的確是跟他說過這個。